然而,强中更有强中手,猃狁人这次可是失算了。
在猃狁大军隆隆压到两箭之地,骑士们弯弓搭箭的刹那之间,周军奇特的铜鼓声轰轰轰三响,横宽三尺的六道浅壕沟中骤然立起了两道红色丛林,随着一声整齐轰鸣的呐喊:「放——」上千红色箭杆在一片尖厉的呼哨声中密匝匝猛扑了出去。
如此一波还则罢了,偏是射手们一道射罢立即蹲伏上箭绞弩,后一道接着立起射出,两道强弩此起彼伏轮换齐射,箭雨连绵呼啸,毫无间歇地一气倾泻了小半个时辰。猃狁骑士射术固精,纵是连射也必有间歇,何况每个骑士箭袋最多只能带箭二十支,却能射得几何?
金兀都的骑兵三万余,此刻全部密集在这十里草原猛冲猛进,突遇这闻所未闻的锐利长箭疾风暴雨般连绵扑杀,任你马头人身,尽是噗噗洞穿,连人带马钉在一起轰然倒地者尽在眼前,威力真是比猃狁骑士们全力掷出的短矛还要骇人。
片刻之间,人马一片片倒下,任你汹涌而来,也是无法冲过这红色帷幕般的漫天箭雨。金兀都一声大吼:「回马!」惊慌的东猃狁大军又漫山遍野卷了回去。
此时,红色骑兵却突然从两翼展开,杀声震天地冲入猃狁骑兵群。草原诸部见势不妙,也纷纷入阵接应。金兀都回首又是一声怒喝:「收兵——,困死他们,饿死他们——」
太阳落山之时,土长城内外终于沉寂了。红色的骑士,遍野的鲜血,与火红的霞光融成了无边的火焰,辽阔的草原颤抖着燃烧着,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死一般的沉寂。
此战之后,隗多友虽然重创东猃狁,却也只余下两万余士卒,再也无力突围。双方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
这两日你死我活的拼杀之后,隗多友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才刚刚来临。
按照骑兵出战的约定俗成的规矩,每人都必须带足三日的干粮。所谓「千里不运粮」,盖因为千里运粮,这运粮队伍的人吃马嚼便足以将所运粮草消耗殆尽。也正因为此,远在镐京的姬胡才指定由燕侯召仲豹负责为远征的边军输运粮秣。
可正因为隗多友的匆忙追击,燕国的粮草也不知运没运,即便运到对于已陷入重围的边军铁骑也是于事无补了。
第三日,隗多友下令将战死袍泽的余粮集中到一起,勉强还够两三日所需。此次出征总兵力五万,留在孤竹看守辎重的有五千人,隗多友带了四万五千人追击,两日突围与反突围的激烈战役中战死了近两万人。所以,包围圈内的边军现余近两万五千人。
好在土长城前有一条小河,用头盔舀上一瓢河水,就着干面饼嚼着,不需烤熟亦能冷食打尖。可是到了第六日,所有的随身携带军粮都吃完了,边军真正陷入了绝境。
这几日,戎军似乎互相通了气,谁也不再向包围圈内进攻了,而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周军了。土长城内外,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宁静与恐慌之中。
隗多友几乎瘦成了一支人干,颧骨高耸的刀条脸,两只眼窝深陷,琥珀色的眸子闪着绿光,乱蓬蓬的胡须连着乱蓬蓬的长发毫无章法地张扬开来,昔日紧身合体的银色甲胄,如今空荡荡地架在身上。曾几何时,最是英俊不羁的那个飞扬将军面目全非了。
饶是如此,隗多友依旧在终日奔忙,查军情,抚伤兵,分配军食,没有片刻歇息。
第七日三更回帐,隗多友仍是久久不能平静。
目下最教他刻刻在心又大为头疼的,是两件事:一是处置越来越多的军食纠纷,二是搜集越来越渺茫的援军消息。
军食越来越少,纠葛便越来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战场兄弟,大是生分了。各营各队常常为了一片挖掘出来的草根山药争得你死我活,连将军们都卷了进去,每
次都教隗多友心惊不已费尽心力,回到行辕犹是唏嘘不已。
但最揪心的,还是援军无望。卫国方向无蚍蜉蚁子之援,岂不令人心惊?
蓦然之间,隗多友想到了出征前召伯虎那忧心忡忡的眼神,想到了釐太夫人离世之后,卫侯和看着自己那冰冷含恨的眼神。猛然,他打了一个冷战。
「将军,你一整日没吃饭了。」少年军仆站在案前,锃亮的铜盘中只有拳头大一块焦黑的干肉,一块烤得焦黄的芋根,半盏已经发馊的马***。
隗多友罕见地笑了:「铁沐儿,你还只有十四岁,都皮包骨头了。你吃了它。」
「将军,这如何使得?」少年军仆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来,这里坐下吃。」
「将军……」少年军仆大哭拜倒:「您是三军司命,铁沐儿纵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夺将军之口食啊!」
「那好,我俩人各一半。否则我也不吃。」隗多友拿过案边切肉短剑,将干肉芋根一切两半:「来!吃也!」
少年军仆哭着吃着,突然跳了起来:「将军你听!」
夜风呼啸,刁斗之声隐隐可闻,在死一身受的沉寂中沉闷的惨号一声又一声传来,清晰而又恐怖。隗多友凝神侧耳,脸上渗出豆大汗珠,面目狞厉地霍然跳起大喊:「中军飞骑队出巡!」提起天月剑大步冲了出去。
片刻之后,隗多友带着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阵的百骑队,终于冲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帐篷前。一阵奇异的腥膻肉香远远随风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倏忽之间,百夫长的脸刷地白了。
隗多友飞身下马一声大吼:「包围军帐!挑开帐门!」
骑士们哗地围住了大帐,当先一排长矛齐出顿时挑开了帐门。隗多友挺剑大步抢入,一望之下目瞪口呆。
小小军帐中,两具尸体血淋淋地摆在草席上,四肢已经成了带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干木柴,铁架上吊着的铁盔兀自淌着血水咕嘟嘟冒着蒸腾雾气。十余名兵士正在埋头大啃带着血丝的白骨肉,脸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之极。
「他们吃伤兵!」百夫人指着尸体嘶声大吼。
「全部斩决!」隗多友尖啸一声,一剑砍翻了一个食肉者。百人队一齐拥入,吼叫连连长矛齐伸,所有食肉兵士顷刻被钉在了地上。
隗多友一声大喝:「急号!全军集合!」
牛角大号凄厉地响彻了军营,杂乱无力的脚步漫无边际地向中央金鼓台下汇聚着。整整磨蹭了半个时辰,两万余军队才聚集起来。昏黄的军灯下,兵士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人人青黑干瘦,全然是望不到边际的排排人干,灯光暗影里闪动着片片幽幽青光。所有的战马都被集中在旁边,它们也是瘦骨嶙峋,微弱的喷鼻声不断起伏着。
隗多友站在一辆战车上,手拄长长的天月剑,嘶哑的声音骤然炸出一句:「将士们,我等是人!」再也说不下去了。
良久,隗多友抬起头来:「弟兄们,我大周有军歌《六月》,有人会唱么?」全场死一般的沉寂中,隗多友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起来: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猃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比物四骊,闲之维则。惟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说是唱,不如说是悲愤激越的嘶喊。万千兵士们先是低声饮泣,接着呜咽着一齐哼唱起来。此为西六师军歌,却也是天下流传的军营血肉之歌。边军原本多有慷慨豪迈之士,最看重的便是军旅骨肉之情谊,谁堪如此痛彻心脾之惨烈?唱着唱着,喊着喊着,万千将士放声大哭……
「弟兄们,别哭了。」隗多友天月
剑一举:「我军已经断食近五日了,再不能等死了。即日起,每日杀二十匹战马,全部煮掉吃光。一旦战马食完,便开营突围!」
虽然没有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莹闪烁的幽幽青光与那迎风挺直的干瘦身板却告诉隗多友:将士们是有死战之心的!
隗多友向脸上一抹一摔:「各营杀马。」跳下战车,向台下的战马群走来。
这是边军最精锐的千人飞骑队仅剩的六百匹战马,每匹都是边军精心挑选的阴山野马驯化而成,对于骑士,那可当真是血肉相托万金不换的生死伴侣。尤其是隗多友的那匹坐骑阴山月,身高一丈,通体雪白,大展四蹄如风驰电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马师与骑士的啧啧叹羡。自枣红马与黄骠马之后,这匹阴山月跟着他征战草原已若干年了。
当真要杀死这些战马吗?三军将士们心头颤抖,瞬息之间无边无际地跪了下去,默默地低下了头。
「将军——不能杀阴山月!不能啊——」铁沐儿尖声喊着飞也似的冲了过去,死死抱住了隗多友的大腿:「将军,阴山月我喂了好几年了,铁沐儿愿意替它去死啊!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