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沐儿从战靴中倏然抽出一口短刀,向着自己小腹猛然一捅。隗多友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一声喝令:「架开他!看好!」
待百夫长拖开哭叫连声的铁沐儿,隗多友走向了那匹虽已瘦骨棱棱却依旧不失神骏的雪白战马。
北儿与几名老兵突然疯狂地冲进马群,扬起马鞭乱抽狂喊:「马啊马!快跑吧!跑啊——」饶是如此,战马群却一动不动,只是无声地低头打着圈子。
阴山月咴咴喷着鼻息,一双大眼下的旋毛已经被泪水打湿地拧成了一缕,马头却在隗多友的头上脸上蹭着摩着,四蹄沓沓地围着隗多友游走。隗多友紧紧抱住了爱骑的脖颈,热泪夺眶而出。
阴山月仰头一嘶,萧萧长鸣久久在夜空回荡。隗多友退后一步,双手抱着战刀对着阴山月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后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马颈,顿时鲜血如注将隗多友一身喷溅得血红。
北儿大号着:「马呀马!升天吧!来生你来杀我——」
又过得三日,战马越杀越少,而土长城内外的饥馑却没有丝毫的缓解。
盖因为两万人被压迫在不过方圆十里的狭窄土长城两侧,草原本来植被不旺,更何况正值秋冬季节,草木萧瑟。两万人在这么狭小的范围内杀战马,煮食吃肉,烧什么?那点灌木丛与荒草在糟蹋了几日之后便没有了,土长城内外真的成为一片不毛之地。没有柴火,即便杀了战马,也只能生食了。
在那个时代,别说是周人,便是草原戎人也早已摆脱了茹毛饮血的原始人生活。不过连吃了两日的生马肉,周营中的兵士便出现了严重的痢疾,许多人拉得脱水。再拖得两日,隗多友一清点,居然损失了近万士卒。再这样下去,士兵们将再也站不起来了。
隗多友与一万余将士已陷入绝境,而另一边名义上的草原盟主金兀都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孤竹包围战中,东猃狁部乃是主力,已损失近万精锐。之后为了引诱隗多友入包围圈,以及在前两天的反突围之战中,金兀都又损失了差不多两万精锐骑兵。这些可都是他称霸草原的本钱啊!
如今,东猃狁部的实力大大受损,已无力再对包围圈中的隗多友进行歼灭。其余诸部纷纷作壁上观,个个保存实力,根本不肯拿出自家的老底子与隗多友拼损耗。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天了,眼看着隗多友已陷入绝粮无炊的窘境,却不能一举歼灭之的根本原因所在。
而今,草原诸部中实力最强的当首推无终部,其余林胡,楼烦,东胡,密支等部已隐隐以无终王郅于为尊,言语间已不将自己这个昔日之盟主放在眼中了。想到此,金兀都不由深悔自己耐不住性子,非要做这个出头鸟做什么?好好的韬光养晦不好吗?非要跟隗多友较得什么劲?
金兀都不愧是猃狁右相,思谋了两日,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若隗多友愿带着这万余人归降于自己,乃是最省事更可将保存且迅速扩充东猃狁实力的最便捷法子。以边军的战力,这一万余人融入自己部族,许以妻室,那么东猃狁继续称雄于草原当无悬念。
可是,以自己与隗多友的过节,谁去做这个说客最合适了。思虑再三,金兀都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五
「姐姐!」
一个身着羊皮短装的少女进帐纳头便拜,帐中烛光昏暗,隐隐火光下少女的嘴角下一颗鲜红的大痣仿佛可见,显得妩媚又泼辣。
「不必叫得如此亲热,你该称呼一声王妃才是正理。」丽隗假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少女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冰冷含酸,也怪自己肚子不争气,郅于一直无后,纳了金兀都庶女为侧妃,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
「怪狐姑不懂规矩,还请王妃海涵!」今日的狐姑分外的乖巧,一点都没有
顶撞之意。她如此,丽隗自不能显得小肚鸡肠,冷冷道:「你今日来有何事?」
「草原人直来直去,我便与王妃直说了吧!我父有意招降隗多友将军,还请王妃从中说和。」
「什么?」丽隗大吃一惊:「你父设下重围,就是欲置我表兄于死地,如今目的行将达成,如何竟要放他一马?」虽吃惊,但不难听出丽隗语中的欣喜之意。
「不瞒王妃,此战我东猃狁部消耗巨大,我父敬仰隗将军英雄盖世。已许诺,只要隗将军率部归降,不仅可保全万余袍泽性命,我父愿厚待隗将军,以女妻之。其余众将亦皆可与我部女子通婚成家,永在草原安家。若有违誓,长生天不佑!」
狐姑说得言之凿凿,丽隗毕竟是无终王妃,草原诸部力量的此消彼长她也是清楚了。很快理解了金兀都此举背后原因,再加上狐姑再三言讲,终于答应了:「行,为了表兄好,我愿入圈中劝降。」
「多谢姐姐!」狐姑这一声「姐姐」喊得十分有诚意。
当隗多友看到一身猃狁骑士装扮,女扮男装的丽隗时,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丽隗?你……你怎么来了?」
「表哥!」丽隗看着眼前瘦得形销骨立的隗多友,亦是一阵酸楚在心头:「表哥,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你……这是何苦啊!」
隗多友细细观察着眼前的表妹,只见丽隗虽然一身男装短打扮,但保养得当的脸庞更显示出一份身为王妃的雍容,不由暗自放下了心:「丽隗,看样子你在无终部日子过得不错。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丽隗苦笑了一下,按草原人的眼光看,郅于的确算是难得的好丈夫了。婚后数年无所出,这才纳了一位侧妃,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甩了甩头:「不说我了,表哥,你这营中已断炊数日,就没有什么打算吗?」
这一问触动了隗多友敏感的神经,他斜乜着眼意味深长地答曰:「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死战到底罢了!」
「表哥!」丽隗急了:「你这又是何苦呢?这些年我虽在无终部,但中原发生的事情还是不时传入耳中的。因你的半戎血脉,屡屡在中原受到排挤,先不容于卫国,卫太夫人派人刺杀于你。好容易逃到镐京,你为周王室立下多少功劳?漆之战大胜猃狁,又为周王室找到鼠蛊的方子,多次出生入死,可是周王又是怎么对你的呢?」
她越说越愤怒,细长的纤指向帐外一指:「表哥你自己看看吧!半个多月了,明知你们身陷重围,卫国可有一兵一卒来援?燕国可有一粒粮食往这里送?他们都冷眼作壁上观,看着你和你的边军一日日死去饿毙!周人对你冷漠至此,你又何苦为他们卖命?」
「那依表妹之见,我该当如何?」隗多友冷冷反问一句。
丽隗轻舒一口气:「我知道表哥你不甘心投降,但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话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东猃狁部实力大损,愿意让表哥你带着所有部属投诚,美酒佳肴,与君共享。表哥你何不后退一步,你本是半戎之子,回归草原也是应当应份的!草原人只知有母不知有其父,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包围圈中的上万袍泽性命,你可不能再倔下去了!」
「够了!」隗多友将手中的铜刀掷于地上:「丽隗你是女子,我不能与你计较。若是换一个人来说这番话,我隗多友定然割下他的舌头!」他愤然转身:「你走吧,从今往后,永无相见!」
「表哥——」丽隗很是不甘:「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了这一万余名将士着想吧!都是有父母妻儿的,你忍心看着他们困于这土长城内外,人相食且尽么?」
「这个……就不劳无终王妃操心了。」隗多友语意冰冷:「我们都是大周的军人,为国家战死本是应有之义。请!」
丽隗目中含泪,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看着隗多友坚冷的后背,知道再多说亦是无益。只得退出帐外,忿然而去。
「传令下去,今晚杀掉所有战马,而后收拾备战两个时辰。明日一早,我等兄弟开营突围,再做最后一次拼杀!」隗多友拔剑出令。
「诺!」铁沐儿慨然应声。
次日清晨,太阳爬上了山头,广袤的河谷荒原一片血红一片金黄。
土长城内,凄厉的牛角号直上云空,隆隆战鼓如沉雷般在原野轰鸣开来。须臾之间,边军阵门全部打开,大片各式红色旗帜如潮水般涌出。「隗」字大旗下,隗多友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铁甲,长发披散,一柄天月剑扛在肩上赳赳向前。
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全部步战的周军将士,长矛弯刀一律上肩,视死如归地踏着鼓声轰隆隆向着东猃狁部的营帐压来。
金兀都在山头望得片刻,断然下令:「打出狼旗,列弓弩大阵正面拦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