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拜年
刘麦秆的美梦再一次破灭,和前一次相比,油坊门人没有过多的评论,他们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糟糕的结局,他就是一个低级笑料的制造者,村里人默认了他一地鸡毛式的生活方式。
这个滴水成冰、万家团聚的季节不适合外出游荡,连最擅长流浪的燕子,也都乖乖地呆在巢里,躲避风雪,等待春暖花开的时节。
距离年关只剩下两天了,饥寒交迫的刘麦秆感觉时间像停滞了,每一天每一时,都显得极其漫长,尤其是夜晚,没有了一具滚烫的肉体相伴,孤寂冷清,被窝里除了他的屁,空荡荡地一无所有。
夜深之后,寒冷和饥饿这两只猛兽,在黑暗里咆哮着,龇牙咧嘴,他冻得瑟瑟发抖,饿得饥肠辘辘,无法入睡了,索性起来,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他找过的地方,老鼠也早就光顾过了,一无所获的老鼠,在所有隐秘的角落留下它们失望愤怒的粪便。
屋外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早,刘麦秆只好裹着被子,像老僧一样打坐,此刻他不是平心静气,而是心潮澎湃,他努力回忆着前半生所吃过的美食佳肴,想象着一场饕餮盛宴。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刘秉德,据说每顿饭都是四个菜,两荤两素、一壶烧酒,他很能吃,长着一个奇怪的胃,这个胃只消化肉食油腻,拒绝一切清淡的、粗糙的素食。
他有过诸多的暴饮暴食的记录:一人吃掉了半只羊,喝了大半锅羊汤;一碗清油里,泡两个油饼;他常常在晚饭时吃掉一个烤乳猪,喝一壶酒,鼾声如雷,一觉睡到大天亮。
父亲古怪而又奢侈的吃法,是建立在他雄厚的经济基础之上的。
刘秉德在院子里修了一座阁楼,高高地矗立在油坊门,他站在阁楼上,整个村子尽收眼底,无论什么苦难坎坷,他都淡然处之,他的口头禅是,我有六十顷地,我怕个球。
一顷等于一百亩,六十顷就是六千亩,在这个豪言壮语面前,油坊门人人渺小如蚂蚁。
刘秉德已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刘麦秆没有亲眼所见、亲身感受,那是飘渺的、不真实的,而他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和田明丽有关,这个善良勤劳的女人,短暂的一生当中,像一只蜜蜂,幸幸苦苦为刘麦秆酿造了甜蜜舒适的生活,而他却浑然不觉。
那个时候,有吃有穿,生活富足,他浑身上下不沾一星泥土,远离了原始沉重的劳作,优哉游哉地游走四方,随心所欲、我行我素,不管他啥时候回到家,都有一碗热饭、一个热炕、一个温软的身子在等着他。
那时候多么幸福!
刘麦秆的眼窝里渗出了泪水,在妻子去世三年之后,在他经历了不同风格的女人之后,蓦然回首,他才体会到了田明丽的好。
年关啊年关,过去是穷人的鬼门关,是地主老财的喜庆日,现在,他这个地主的孝子贤孙,却困在年关前,寸步难行。
刘麦秆从柜子里翻出田明丽一件棉衣,穿在身上,上面套上他的长褂子,他还有两件棉衣,之所以穿田明丽的,是想找点久违了的温暖。
腊月二十九的晌午,何采菊和刘爱雨来了,刘爱雨端着几个肉包子,递给刘麦秆,刘麦秆看见油汪汪的肉包子,胃里猛地一痉挛,一大口酸水涌了上来,那是饥饿太久,见到食物后的条件反射。
但他硬忍了下去,说:“刚吃过了,吃得饱饱的,刚才还撑得打了四个饱嗝。”
何采菊微微一笑说:“那就留着下午吃。”
何采菊看见了刘麦秆褂子下的枣红色棉袄,她认出那是田明丽的,没想到穿在了刘麦秆身上,她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他终于脱下了他的貂皮马甲。
年三十这天,下起了大雪,中午,刘氏祠堂祭祖,按辈分依次给老祖宗磕头上香。
到下午时,人渐渐散去了,刘麦秆要离开时,看到了供桌上层层叠叠摆放的糕点果子和肉食,他偷眼望望,趁人不留意,将一只烧鸡揣进怀里。
回到家,刘麦秆掏出烧鸡,狼吞虎咽,这是他几天来的第一顿饱饭,真是吃得酣畅淋漓,要是能有一瓶酒,就锦上添花了。
他剔了剔牙缝,满足地睡去,这一觉直睡到天黑。
门被推开了,陈望春进来叫刘麦秆去他家吃年夜饭,刘麦秆问:“是你爹请我还是你娘请我?”
陈望春说:“我娘说叫你过来吃饭。”
刘麦秆摇摇头说:“你爹没叫我,我不去。”
陈望春眨眨眼说:“我爹也叫你了。”
刘麦秆一口回绝:“不去!”
刘麦秆心里嘀咕:你陈背篓算个啥?往前推三四十年,你是长工,我是东家,我是主人,你是狗奴才,你打发个小屁孩叫我,我刘麦秆是个要饭花子?是一只没眼色的狗?
刘麦秆气咻咻的,认为他的尊严被侵犯了。
他刚把陈望春撵出去就后悔了,自己不上不下的,刚好有了一个梯子,却被他一脚踹翻了。
刘麦秆闻着陈背篓家飘过来的酒肉的香味,他断定桌子上肯定摆满了美味佳肴,至少不下十个菜,刘麦秆吧唧着嘴,嘴巴里分泌出丰沛的口水,可惜啊,错过了一顿大餐。
陈望春回家报告说:“刘叔不来。”
何采菊催陈背篓:“你过去叫一声。”
陈背篓翻翻白眼说:“爱来不来,摆啥臭架子!”
陈背篓反对何采菊叫刘麦秆,他是他,我是我,何必要搅到一块?
何采菊觉得陈背篓太孩子气,刘爱雨是刘麦秆的女儿,只要刘爱雨和陈望春结婚,这一辈子就和刘麦秆撇不清。
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刘麦秆伸脖子一望,见是何采菊,赶忙拿起猪皮,抹一下嘴皮,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这才倒在炕上。
何采菊推门而入,说:“刘大哥,喝酒去。”
刘麦秆懒洋洋地说:“又是喝酒,刚从酒桌上下来,还晕着呢。”
何采菊笑笑,不由分说地拽他起来,刘麦秆十分不情愿地起驾东行。
看到刘麦秆进来,陈背篓勉强笑了笑,刘麦秆拱拱手说:“亲家,过年好。”
酒菜已经上齐了,人也团团而坐,何采菊倒了两杯酒说:“一年到头了,你们亲家俩好好喝一场酒。”
刘麦秆端起酒杯,和陈背篓一碰,一饮而尽。
这时,陈背篓从兜里拿出两张崭新的十元钞票,给刘爱雨和陈望春每人一张。
过年时,大人给小孩发压岁钱,是油坊门流传已久的一个习俗,陈背篓既然出手了,刘麦秆也应礼尚往来,但他没有准备。
本来打算美美喝一顿的刘麦秆,被陈背篓的这个插曲搞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
他的兜里没有钱,他觉得浑身上下有刺,大冷天的,脊背上竟湿漉漉的。
刘麦秆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菜,便借口撒尿,溜了出去,他实在没脸坐下去了。
何采菊跟了出来,说:“天还早,再坐会,有事商量。”
刘麦秆进退两难,何采菊将两张钞票塞到他兜里说:“回去吧。”
有了钞票撑腰,刘麦秆再次回到饭桌上,底气十足地和陈背篓叫板,两人划拳喝酒,他居然一连赢了陈背篓三把,他乐呵呵地看着陈背篓皱着眉头,艰难地喝下了六杯酒。
刘麦秆从兜里摸出两张钞票,拍在桌上说:“给女儿女婿的压岁钱。”陈背篓吃惊地看着他。
何采菊问:“刘大哥年后有啥打算?”何采菊的意思是他得找个活,糊住自己的一张嘴。
刘麦秆说:“边走边看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陈背篓撇撇嘴,心里说,一个要饭的都比你强十倍。
何采菊说:“村里的砖瓦厂缺个保管员,你有文化能算账,蛮合适的。”
刘麦秆摇头,保管啥都要管,整天忙得没点空闲的机会,等于给他戴上了枷锁,一点也不自由。
陈背篓说:“县城的工地上要个看大门的,不出力不流汗,晒不到太阳,吹不到寒风,美差事。
刘麦秆心说:美差你咋不去?看大门,我又不是一只狗!
陈背篓和何采菊帮刘麦秆谋划前程,他却心里满是气愤,你陈背篓啥出身?我刘麦秆啥血统?啥时候轮到你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了?显得你比我高明?我才不买你的帐。
刘麦秆酒足饭饱,听着屋子外接连不断的的爆竹声,他打了一个呵欠说:“哎,小雪大雪又一年,睡觉吧。”
刘麦秆走了后,陈背篓挖苦何采菊:“抛媚眼给瞎子看,人家不领你的情。”
何采菊叹息说:“我是看在爱雨的面上,觉得她可怜。”
陈背篓呵呵地笑:“鸡抱鸭蛋,白操心。”
刘麦秆过了一个百感交集的年。
从大年初一开始,油坊门人开始集体拜年,他们先从六爷家开始,挨门挨户地拜,家家都准备了酒桌、糖果和压岁钱,拜年的人一到,就燃放爆竹,远接近迎。
刘麦秆害怕拜年的上门,他家里啥都没有,没法招待他们,他盘算着,如果拜年的来,他就锁了大门,到村外躲一躲。
刘麦秆蹲在门口,看着拜年的人流,从一个街巷里涌进去又涌出来。
大年初二,拜年的队伍涌进了陈背篓家,他赶紧撒脚丫子就跑,大门也没来得及锁。
他在村口躲了一会,估计拜年的人走了,这才回家。
但是,他门口的雪地上,没有留下杂乱的脚印,他很惊讶,那么一大群人,来来去去的,怎么可能没有留下脚印?
他俯下身子,仔细观察,的确没有,除了他的脚印,就只剩下两行狗的足迹,而没有人的脚印。
刘麦秆又看了看陈背篓家门口,脚印摞脚印,将雪地踩得一片狼藉。
人家压根就没来,刘麦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耻辱和愤怒,拜年的人独独忽略了他刘麦秆;不但拜年,晚上一场场酒宴,也从没人邀请他参加,他被油坊门人遗忘了或者说嫌弃了。
元宵节过后,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油坊门,每天清早,总有一伙人在村口候车,他们背着行囊去广州、苏州、内蒙、新疆,再次回来时,他们的腰包里将鼓鼓囊囊的,揣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
刘麦秆蹲在村口的麦秸堆边,晒着早春温暖的太阳,过往的人对他视而不见,像藐视脚下的一只小狗,偶尔有人调侃他:“麦秆,一块去城里淘金。”
刘麦秆微笑着,将他的玛瑙烟嘴高高地扬起,意思是,我祖上就阔过,啥世面没见过,你们才有了几个臭钱就耀武扬威的?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鬼。
刘麦秆脸上挂着笑,心里却使着狠,人穷遭人欺,他得弄点大事,不能让村里人小看他、骑在他的脖颈上拉屎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