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两位由泉州刺史府匆匆跑过来的差官,兴奋地向赵嘉刺史报告,“刺史大人,兵部尚书高大人赈灾的船队到了!此时已到南渚码头!”
赵嘉暗舒一口长气,对陈蕃道,“陈大人,钦差高大人已到泉州,你总该去见一见吧?到时你们能走与不能走,本官全听钦差大人的。”
陈蕃一听连声称是,“钦差大人驾到,卑职不去见过就这么走了,恐怕我们福王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新任兵部尚书高峻的威名,陈蕃早听说过了,他认为,这才是能与福王殿下平等说话的人。
不过陈蕃也怀疑,对于今天的事情,不知这位尚书大人要怎么分断。
高峻年纪轻轻便威名远扬,有几个傻干的能混到这个程度?
陈蕃猜他一定比赵嘉更活泛、更知道事情该怎么做,福王的面子谁好意思不给?
那他就更得去见一见了,兴许这就是解脱今天困境的转机。
……
泉州南渚码头,四艘发自鄂州的朣朦巨舰已有两艘靠岸了,另一艘正在进港,港外还有一艘实在不能再挤进来,此时正在海面上等待。
泉州有码头、渡口许多处,其中南渚码头算最大的,只是这里从来没有同时停靠过这么大、这么多的巨舰。
这些靠港的大船就在赵嘉的眼前,桅杆高耸入云,他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高高在上的船舷,上边的船楼雕梁画彩,气势不俗。
而海面上的那艘大船仍被然雾气拢罩着,只是在水面上显现着一座高大的蓝影。
泉州长史赵昌贞正组织本州民役由第一艘船往下卸货,人们从船上抬下来一袋袋的精米在码头上堆放——是抬,因为泉州这些原本最壮实的民役,此时已扛不动一袋米了。
而第一船随船的官员已经站在了码头上。
赵嘉连忙上前相见,一个是来自户部的仓部郎中郑叔矩,一个鄂州长史李琰。
赵嘉见礼道,“总算将钦差高大人盼到了,你们再不来,本官就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
户部郑大人道,“兵部高大人说过,我们空手前来,就算提前半月又有何用?等到了泉州、再四下里分人送信、传令,到各处筹集物资,反倒多跑了一趟路程。”
赵嘉深以为然,今天正是九月二十一日,算算从泉州海溢到钦差大人抵达,时间正好过去了一个月。
钦差到的虽然不早,但人家是随着赈济粮物一起到的,那便不是晚了,而是早了!
户部郎中郑大人说,“赵大人你可知,鄂州长史李琰大人为何也到了么?兵部高大人说,我们这些京官只是带着嘴来,真正出力的却是他们!”
原来,这第一艘船上的精米两万五千斤,红豆一千斤,正是由沔州、鄂州两地共同筹集的。
此次沔州的官员就不来了,全由鄂州长史李琰代表,以示地方州府对泉州灾情的重视。
地方官员随同,不是太子李治的意思,而是兵部尚书高峻的主意。
高峻与樊莺到过杭州和台州,南方陆路河岔纵横,泽洼遍布,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这次要运这么多的粮食到泉州来,走陆上不是最佳方案,会迁延时日。
高峻想到了鄂州的大船,知道此次出讨高丽,这些巨舰并未全部出动,鄂州还留了五十艘。
因而,他带着户部、工部、刑部的三位郎中,与夫人柳玉如一出了长安,便径往鄂州而来。
鄂州江夏郡,正是李道宗的封地。
贞观十八年十月,高峻同柳、樊两位夫人曾到过此地。只不过那时他的身份还是西州别驾,但已经给当地官员们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这次江夏王爷早有话传到:鄂州各级官员,不论是谁、什么品阶,都要不打折扣地执行兵部尚书的命令。
就算没有王爷这个话,赈灾钦差的话谁敢不听?
鄂州长史李大人对赵嘉道,“这次不仅我们鄂州来人了,第二艘船上的,正该是工部的水部郎中王盛泰大人,和荆州长史魏大人。”
第二艘大船也开始往下卸货,这是来自荆州的两万五千斤粮食,红豆一千斤。荆襄地面向来是米粮之乡,而荆州仓是南方最大的粮仓。
高峻派给沔州和鄂州共同担负一船、共两万五千斤粮食,但让荆州一州就出了这个数目,荆州真出得起。
赵嘉刺史喜出望外,这就有五万斤粮食了。他连忙迎住第二艘船上下来的两位官员一看,正是李琰所说的这二人。
赵刺史对这些人说道,“户部管仓的到了,工部管水的也到了,那么泉州以松口气了!但高大人在哪艘大船上,我要去迎一迎!”
荆州长史说,赵刺史别急,钦差在第四艘大船上,他与兵部尚书府的柳夫人此时还在海上呢!
“原来柳夫人也到了!真是大出本官的意料!来人!速回刺史府、请我夫人来南渚码头迎接柳夫人!不然便是泉州失礼了!”赵嘉连声地吩咐。
鄂州长史李琰道,“下官在贞观十八年时见到过柳夫人,直到此时,下官再也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美的人!但赵大人,难道你也见过?”
赵嘉道,“哪里话,李大人你想一想,凡是知道兵部高大人的,又有几个不知柳夫人的美貌?瑶国夫人从西州至长安,沿途倒是有多少大家闺秀羞于出门?”
两艘大船上的货物足足卸了一个多时辰才完。第三艘船靠岸,船上走下来的,是刑部的都官郎中翟大人、扬州长史褚大人。
这是从扬州装的船,高峻抵达鄂州前,先期令人骑快马至扬州传令,让江宁、和州、扬州三地共同筹粮两万五千斤,陈年茶叶五百斤、干姜一千斤。
荆州、鄂州和沔州装船时,第三艘大船已在去扬州的途中了。
赵嘉的夫人和氏,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听到丈夫让迎贵客,她连忙赶到码头上来。
人们在码头静候,看着前两艘大船卸空离港,第四艘船缓缓驶入。
舰楼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有人给赵刺史夫妇指点着说,一个是兵部尚书高峻,而他身边站的那位女子,便是瑶国夫人柳玉如。在他们的身后,是三十名兵部尚书府的护卫。
等到二人下来,赵刺史才确切地看到他们的真容。
兵部尚书高峻中等偏上的身材,目光炯炯有神,英俊之中透着七分的威严。
而瑶国夫人柳玉如正当韶华、有倾国倾城之姿,但贞观初年即放了进士的赵嘉刺史,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双方引见过后,赵嘉这才知道,高峻所乘的这艘大船之所以落在最后边,是因为他们随着荆、鄂两船督后,最后才又拐去了杭州湾,由杭州装了两万五千斤粮食过来。
四艘船,十万斤粮食,泉州再不愁吃的了!
但武夷山根本就不缺茶,也不缺姜,赵嘉不知道高大人因何载了五百斤茶来,而且是陈年的。
当他终于忍不住问到时,高峻对柳玉如说,“你来给赵大人讲一讲。”
柳玉如嫣然一笑,对泉州刺史府和氏夫人道,“峻出来前,猜到泉州海溢不同于等闲的发水。”
和夫人问有何不同。
柳玉如说,“峻说,往常发水,水势来得再急,总会给人容个功夫、将储粮运往高处,但这次的海溢就是一下子,根本来不及呀!”
她说,“山中多阴而泽洼多潮,粮食一旦泡过,不发霉的一定只在少数。因而我们出来前请教过长安名医,一旦人吃过霉米之后最易得的病、以及如何医治。”
高峻道,“食积泄泻的疗法,所用的法子和药材倒是不少,但适于大批普通人家食用的,在下琢磨着,大概也就是陈茶与干姜最合适了。”
说罢又笑道,“泉州茶是不少,也很有名气,陈年的茶赵大人也有,不过,此时能有干的吗?”
长史赵昌贞道,“高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泉州连粮食都没有干燥的了,哪里还有干茶?!”
赵嘉暗挑大指,真不怪人家年纪轻轻的便是兵部尚书了!此次高峻赈灾,有几个方面所行都出了赵嘉意料。
一是在他起程伊始,便开始谋划赈灾所急需的物资,人到、粮也到了。
若按赵嘉以往的经验,为显着赈灾的火急,十个钦差里倒有九个,会马不停蹄地先期赶到目的地,然后再谈别的。
当赵嘉说到这一点时,高峻说,在下出行前,其实对刺史大人已经有所了解了,因而才敢这么做。
赵嘉刺史在海溢后八天内,便将详尽的灾情呈送到近三千里外的长安去,足见其处理政务的精熟与尽责!海溢后他缺的不是钦差,而是粮食。
高峻说,“我只身带人来又有何用?”
“但高大人所选的粮食筹集之处,则是令赵某钦佩不已的第二点。高大人所选的这几处均在沿江、沿海,又是富庶之州,就给迅速集粮和水路运粮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啊!”
“赵大人过奖了,在下是兵部尚书,鄂州有几条大船还是清楚的。”
赵嘉再道,“高大人你这便是过于的谦虚了!试问,有谁能只凭一份泉州的奏折,便提前预料到泉州大片区域的病情、并未雨绸缪,竟然连我这盛产茶叶的泉州没有干茶都能想的到?”
高峻摇着手道,“在下也的确是急出来的本事,不足自夸!”
柳玉如与泉州刺史和夫人说,“红豆与鲤鱼煮汤,正是固清除湿、利便之良方,在民间流传已久。峻说,即使泉州没有鲤鱼,红豆亦可煮饭,总不会运了来、却无用。”
和氏夫人连连道,“有,有!泉州怎么能找不到鲤鱼呢?”
旁边的众位长史、郎中们,闻此言纷纷颔首道,“确是如此,至少本官就没有想到!即便想到了,也大多是什么白芍、连翘、忍冬之类,但这些东西哪里又有陈茶、干姜好找呢?只须将这两样开水调服,既简单、品种又少、且极为便宜、普通易备!?”
高峻道,“若说谋划先机,在下所做真不值一提,倒是太子殿下令工部、户部、刑部的三位郎中同行,正是泉州亟待!”
众人纷纷地、异口同声盛赞太子殿下英明。
高峻说,“如今人也到了,粮也到了,药也到了,本官大事已毕,只剩下陪夫人游历泉州胜景!泉州有三部郎中、一位刺史和四个州的长史在场、谋划赈灾大计,赵大人你无事不要来烦我了!”
高峻说的没错,户部的仓部郎中郑大人最为了解和精通的,便是仓储、出纳和禄粮仓廪之事。
这次送到泉州的赈灾粮近十万斤,没有这么个人来分拨调派,修缮仓房,处置霉米、平易谷价,赈灾就不可能顺利。
而工部的水部郎中王大人,于治水工程方面深有独到之处,泉州地面的排涝防旱工程要如何施行?如何做到事半而功倍?这正是他的所长。
刑部都官郎中翟大人所长,正是掌役隶薄录,制疫、给衣粮、医药,又能兼顾泉州灾后治安,震慑宵小贼盗。
高峻说他已没事可干,只该陪柳玉如游玩,虽是玩笑话,但确有道理。
但他没留意最边上的一人,这人就是来自福王府的、正七品上阶的法曹参军陈蕃。
陈蕃将二十名手下留在华洲村,在桥边看住那些斗犬,自己随着泉州刺史赵嘉赶到码头,来见钦差、兵部尚书高大人。
那些村民们听说钦差驾到,知道死人的事一定会得到妥贴的处置,此时便都冷静下来。
但陈蕃对那些斗犬的看护却一刻也不能放松。
只是码头上忙忙碌碌地卸货,没有注意到他。二则从船上下来的,不是从五品上阶的各部郎中,便是三州的长史。
而荆、鄂、扬、泉四州都是上州,因而很是巧了,四位长史也都是从五品上阶,陈蕃就是想靠上前搭话,也得等这些人见过了面才有机会。
正当他踌躇着、以个什么由头上前时,泉州刺史赵嘉就先与高大人提到了他。
赵大人说道,“高大人与刑部翟大人到了,下官目下所遇的一件难事,也就有了明确裁断的机会。”
高峻连忙问是什么事,陈蕃这才有了上前的机会。
听了案情,高峻有些吃惊,长安与洛阳两京盛行斗犬,他已有耳闻。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贩狗之业居然已不再是普通商户的行为,连堂堂的王爷也参与其中了。
虽然到长安任职的时间并不长,但在长安有几位深负贪暴名声的亲王,高峻是十分清楚的。
时语有云:“宁向儋、崖、振、白,不事江、滕、蒋、虢。”
儋州、崖州、振州、白州,是大唐最为边远的州府,这些地方的生活条件以及当地民俗、政情都很是不好,一般的官员大都不愿意去这些地方任职。
但是,去这些地方任职,也比去江安王府、滕(福)王府、蒋王府、虢王府出任王府官强上十二分。
而且此刻,当高峻再一次确认了两京斗犬的现状时,一股无名的怒火止也止不得地、在他的胸膛中左冲右突。
他的脸胀的通红,一言不发。柳玉如站在他身后、轻轻拉一下他袍子,他眸子中的炙焰才慢慢平息下去。
他和太子在不遗余力地兴起全民骑马之风,而个别的亲王们却在炒狗!难道驰骋驿路、击寇御边,要让这些狗们去?!
眼前的这位法曹陈蕃,恰恰就是出自于福王府。高峻忍了忍,心平气和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