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锦成有些心虚地说:“我只说得出味道,可不知道怎么做。”
“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就能做!”顾青竹顺口一说。
她正给碎辣椒拌盐,随手拈了一小块尝了尝咸淡。
“香、辣、鲜、脆。”慕锦成脱口而出。
记忆里,街头夜市闪烁的灯光,明灭的炉火,以及弥漫在空气中干爆虾、香辣蟹、酸菜鱼、跳跳蛙交织的香气,清晰的宛如昨日,慕锦成报出这些滋味,嘴中已经漫出些许口水。
他曾哀罗霜降做香辣蟹,可惜南苍县不靠海,鲜蟹带过几次,可如论怎样做,回回运回来都是死的,一连数次,慕锦成也就死了心,故而,二十年来,他愈发想念那些和死党相拥醉卧街头的味道。
“就这几味?还以为有多难的。”顾青竹将辣椒灌在坛子里,不以为然地说。
“海口可不好乱夸,若是做不出,可就丢人丢大发喽。”慕锦成笑眯了眼。
这顿美食是没跑了,无论顾青竹做出什么来,他大概都会吃的。
顾青竹不理他,偏头说:“青英,你把蟹倒在盆里拣拣,太小的不要。”
“好!”顾青英飞跑着,拖了一个木盆来。
慕锦成哗啦将蟹全都倒出来,一时间盆里爬满举着钳子横行的蟹,三人一个个比,专挑大个的,用筷子夹到鱼篓里。
顾家坳人从来不吃蟹,最多小孩子们捉了玩玩,故而,这些蟹长得肥壮,有的足有青英手掌大。
正当他们争论哪个更大些的时候,顾青山和方奎突然来了。
“青竹,你没事吧!”顾青山一脚跨进门,急切地说。
“你俩在村里呢,面馆掌柜的差点被掳去做了地痞无赖的媳妇,你们居然这会儿才来!”慕锦成低沉地哼了一声。
顾青山脸上腾地红了,搓搓手,低声说:“我和方奎吃了早午饭就出山卖茶去了,刚回来,就听说了青竹的事。”
“这怪不到你们,哪怕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我那二叔是早预谋好的,必是偷偷看着你们出山了,才来找我麻烦,今儿,多亏三爷来了,才救了青英。”顾青竹说着,拍拍手上的碎屑,将坛子搬到阴凉处放着。
顾青山和方奎看着蹲在地上,和顾青英争论螃蟹大小的慕锦成,两人上前拱手行礼:“东家,多谢,多谢。”
“好了,你们往后也长点心眼,对了,你们谁家里有烧酒?我们晚上吃蟹,要不要一起来喝一杯?”慕锦成丢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十分熟稔地开口说。
方奎喜道:“我家里有,一会儿搬一坛来。”
“奎哥,你别听他的!”顾青竹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顾青山劝顾青竹:“过门是客,何况还是东家,又救了青英,我爹这会子起不来床,要不然该亲自请到家里吃饭的。”
“你们……”没人站在她一边,反对无效,顾青竹只能干瞪眼。
最高兴的当然是慕锦成,他奸计得逞,吃香辣蟹,没有酒,那怎么行!
“晚上要一起来啊!”见他们要走,慕锦成还不忘殷殷叮嘱。
要是只有他和苏暮春在,顾青竹定不会给他酒喝的,只有拉上顾青山和方奎,她才不好说什么。
“好好,我们一准来。”两人说着回去了。
隔了一会儿,方奎送了一坛烧酒来,顾青山更把今天新割的一块五花肉送来加菜,顾青竹推拒几次,却拗不过,只得收下。
顾青竹倒了小半碗烧酒,淋在木盆里,不一会儿,那些个螃蟹一个个醉倒,动弹不得,刚才还挥舞的大钳子全都耷拉着。
将螃蟹一个个刷干净,剥壳去胃腮肠,再洗了一遍晾着,过了中秋的螃蟹,膏肥黄美,每个蟹脚都是鼓鼓的白肉。
顾青竹舀了半碗面粉,将螃蟹一切两半,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粉。
青英早坐在灶间烧火,顾青竹待锅中油热了,挨个炸了,原本黑青的蟹壳全都变成了金黄色,足将熬汤的大砂钵堆得满满的。
就着锅里剩下的油,爆葱姜蒜,辣椒,花椒粒,而后倒入炸好的蟹块,淋烧酒,加黄豆酱,大火烧开,小火熬煮一盏茶的工夫。
厨房里的鲜香之气藏不住,过门越窗,飘散在黄昏的山间小村庄里。
慕锦成深吸一口气,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二十年前的味道啊,再次闻到,堪比老友重逢!
“尝尝吧,是不是你说的味儿?”顾青竹盛了一大海碗,端到桌上。
慕锦成迫不及待地搛起一块,放在嘴里一吮,满口鲜香麻辣,正满足了他灵魂深处的渴望,但石蟹到底比不得前世的肉蟹,黄膏没有那么多,蟹肉少壳还硬,也就是吃那么一点鲜味儿。
苏暮春斯文惯了,实在学不来慕锦成用手抓了吃,还时不时吸吮手上的蟹黄,他吃了一个,就停了手,只坐在那里看他吃。
待顾青竹做好笋干烧肉、毛豆肉丝、清炒韭菜、烧扁豆、小虾米炒丝瓜,干蘑鸡蛋汤,慕锦成面前便堆出了一座蟹壳山,他正奋力剥最后一根蟹腿,看得宝应眼馋不已。
装了一碗笋干烧肉,顾青竹用篮子拎到顾世福家里,他伤着,难得买回肉,还全送了她,虽说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但她心里终究是不忍心的。
孙氏正在厨房忙着做晚饭,都是些地里自己种的菜,她推让了几次,到底是接了笋干烧肉,焐在大灶上,她自个吃啥不要紧,当家的伤着,总是要有点油水下肚才行。
顾世福听见顾青竹的声音,急急地唤了她去说话,他虽听顾青山说了始末,但总不安心,还要顾青竹亲自说了,方才放下心里的石头。
“我在屋里听见你二叔说的哪些混账话,气得直想当面打他的耳光,只可惜这条腿不中用!”顾世福长长叹了口气。
“青英福大命大,上次是三爷救的她,这回也是,福叔你别担心了,过几日,我的户籍文书就要办好了,往后,他再不能为所欲为。”顾青竹挨着他床边的小杌子上坐着,安慰道。
顾世福点头:“嗯,到底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下子就给办了。”
“那位同来的苏公子是县老爷的公子,我算是走了运,恰好得他帮忙。”顾青竹笑笑说。
顾世福感叹道:“世上总是好人多些,咱山里人没啥本事,却也不能平白得人恩惠,你回去和他们说,若想要点山货,只要村里有的,我都能帮着准备些。”
顾青竹点头应允:“他们为着紫竹来的,我自会送他们一根最好的,另外,若他们真想要点啥,吃点啥,我来张罗,您只管歇着,好好将养,只盼着早些好了,才是咱村里的福气。”
“紫竹?这……这可太难为你了!”顾世福拍拍顾青竹的肩膀。
顾家坳几十口子人都知道顾青竹最大的逆鳞就是弟妹和紫竹,紫竹丛一年发几根笋,每根竹子长了几年,在她心里都有一本账,少一个枝丫她都知道。
少时,顾大宝偷了一回竹子,天天被顾青竹盯,逮着机会就打他,而且是不管不顾玩命似的打,以至于明明可以打赢的顾大宝,每次都被顾青竹的气势打败,久而久之,他见着顾青竹就怕,每次都远远绕着走。
而今,要她拿视若性命的紫竹送人,当真是不容易的。
顾青竹淡淡地笑:“也不全为这回,上次我便答应的,只是这次由着苏公子选,直选到他满意就是了。”
“是个好孩子。”顾世福心里不是滋味。
若不是父母俱不在身边,她哪要这般周全,将桩桩件件都扛在肩上,顾世福愈发怜悯她。
屋外传来顾青山从茶园收工回来说话的声音,顾青竹站起来道:“福叔,我喊青山哥到家里去吃饭。”
顾世福挥手:“你们去吧,别慢待了客人。”
待顾青竹和顾青山跨进自家院子,就见桌椅板凳都被搬了出来,慕锦成、苏暮春和方奎已经坐在院中琵琶树下,菜已摆上,酒也斟满。
“快来,快来,只等你了!”慕锦成急急地招手。
四人在桌边坐下,剥蟹喝酒,苏暮春没什么酒量,只喝了一两杯烧酒,便有些晕乎乎的,顾青竹煮了秋茶给他,以茶代酒,陪着三人吃些菜。
蟹肉凉,做的又是辣味的,顾青竹怕青英积食难消,只许她吃一两个,又另搛了些菜给她,在厨房里吃了。
及到暮色茫茫,研墨带着两个大包袱,被先前的黑衣家奴护送了来,那些自然是慕锦成和苏暮春的一应日常用品,慕家老太太恨不能,把蕤华院的丫头也送了来,硬是被熊永年劝住了。
见那三人喝得正高兴,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结束,顾青竹便另装了一盆蟹块,又盛了些笋干烧肉,及几样菜蔬,给宝应研墨以及外头的几个人吃。
直到月上中天,院中被月光照得如霜似银,四人才尽兴,烧酒劲大,三人喝了一坛,顾青山和方奎已有醉意,脚下踉跄。
“三爷,明儿,请一定到我家里吃饭!”方奎眯着眼,一连说了几遍。
“好!”慕锦成微醺,爽快地答应。
顾青山和方奎相互搀扶着回去,顾青竹不放心,要跟着送,被慕锦成拦住,挥手让宝应去了。
夜风渐起,研墨担心苏暮春着凉,扶着他进屋去了。
月光明澈,秋风已凉,慕锦成握住她的肩膀,使劲眨着醉意朦胧的眼睛,盯着她的眸子看:“顾青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