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其用的是最好的宣纸装订而成,由兰台的尚书郎们亲笔抄录。
不止有着郑吉和常惠的报告与奏报内容,还记录着刘询与丞相等人的多次会谈、部署、准备。
可以看得出来,这一次,汉室高层早有解决了西羌、月氏、匈奴之心,在国家层面,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不止大司农提前半个月,就从长安武库、万年武库转运粮草军械,早在一个月前,陇右的骑兵,就已经通过回中道,去往令居边墙,向常惠报道。
除此之外,太仆衙门,更是紧急向河西转调了战马五千匹、驮马、挽马三千多匹,以及配套的骑具——包括了马蹄铁、马镫、马鞍,以及专门开发出来的骑用角弓。
丞相府则是在二十天前,便连同少府、三辅有司,将刑徒、罪犯数千人,押去北地固原,让他们充当维护与修葺回中道的劳动力,还从少府抽调了数千茂陵工人,作为道路修葺、维护的工程主力。
关键还不是这些事情——真正让人惊讶的是——在今天以前,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和知道了国家的这些行动。
刘询、丞相以及有关官署,在这个时期上做到了绝对保密!
连长安两千石、列侯都不知道,汉家已然磨刀霍霍,做好了充分的战争准备,匈奴人、西羌人、月氏人能知道吗?
只是想到这一点,无数朝臣,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丞相霍光等人,更是骄傲的抬起头来,满脸骄傲。
因为,早在河西那边的情报报告回来以前,他们就已经在为这场战争做准备了。
物资上、人员上、资源上,都已经做好。
刘询命令一下,丞相府就已经全力运作。
数千名官员,日以继夜的工作,将数不清的粮草、军械、兵甲、钱帛,运去前线,并做好沿途的安排、押运、道路疏通、修葺工作。
丞相府的高级官员,直接下到地方的郡县,甚至进入乡亭,亲自挂帅,亲自指挥。
而霍光的亲信与心腹,则直接介入相关的九卿有司官邸,进行催促。
在此事上,霍光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手腕与能力。
更借助他的基层经验,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哪怕是刘询都因此事称赞过他,还赏赐了他黄金百金,以为嘉勉。
可以想象,常惠获胜后,他这个丞相的地位自也会水涨船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霍光却听到了一个让他很不舒服的声音。
“陛下,臣有言……”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埋头看着小册子的那位霸下将军忽然起身:“只是,臣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这不废话吗?”霍光心中暗自腹诽着,但脸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满含笑意的看着对方。
刘询闻言,呵呵一笑,道:“卿但说无妨!”
刘德拿着那本小册子,出列顿首奏道:“臣霸下将军毅,昧死顿首以奏:臣观贰师部署,乃是欲以假作汉军主力,去居延以援令居,诱使匈奴日逐王主力东进轮台,然后我军主力迅速出塞,与轮台守军配合,将轮台塞下,寻歼其主力!”
“常惠将军部署与策略,自是极好……”
这种诱敌深入,然后围歼的战法,自古以来,无数名将都用过,效果很好。
也是对匈奴这种龟缩起来的战法的最佳战术。
但问题是……
刘德抬起头,看着刘询,又看着自信满满的群臣们。
心里面,刘德感觉非常不安。
因为……
从古至今,直至后世,刘德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能同时打赢两场战争!
哪怕是以简单粗暴,大力出奇迹的毛子,或者号称人类灯塔,科技之星的米帝,也不能!
匈奴虽弱,西羌与月氏虽渣。
但狮子博兔,尚且要拼尽全力。
何况这种军国大事?
常惠是不是心太急了呢?
当然,这个话,刘德不敢直接说出来。
考虑到身份的缘故,为了避免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引发矛盾,刘德只好尽量小心的选择措辞。
他思虑片刻后,道:“臣的问题是:臣闻今河西为诱敌,亲将中军主力,守于令居,以备羌胡袭扰……那么,轮台方面……会不会出现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局面?”
丞相霍光一听到这个问题,立刻就笑了起来,轻声答道:“霸下将军过虑了!常惠将军,统帅大军十余年,早已知晓其中利弊,故其此番只率轻骑,屯于居延,而将中军主力留于居延以东、酒泉以西之间待命……”
“此外,奉命驰援河西的高阙军、五原军、朔方军、陇右军等援军,亦都将在张掖待命,随时可以驰援前线!”
“如今……”说到这里,霍光骄傲的抬起头来,自得不已:“我朝在河西地区,已然集结了至少五万骑兵,四万步卒,民兵及义从之属数万之多!”
“无论是来犯之羌胡,还是匈奴,只要其敢接近边墙,便必将遭到王师的痛击!”
霍光说完,就自傲的抬起头来,看着刘德。
而其他在场的将佐、贵族也都是自信满满,并不觉得这个部署有任何问题?
他们确实可以这样自信!
因为,过去数十年的事实表明了,不管是谁,趁汉军不备,抽冷子偷袭,或许可以占到一些便宜。
但,在汉军准备充分,集结了重兵后,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大汉王师的精锐面前讨得了好!
自元鼎以后,汉军就没有在边墙范围五百里内,输过任何一次千人以上的战斗!
无论什么敌人,在汉军面前,都和泥塑的一般,不堪一击!
刘德听着霍光的话,再看着众人,他知道现在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而且,就算争赢了,也没有任何用!只会招黑和招恨!
况且,刘德也只是感觉不安,并没有什么实际证据或者数据支撑。
所以,他只能祈祷常惠好运,默默的对着霍光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倒是刘询,若有所思的看着刘德,忽然抿了一下嘴唇,然后就扭头对着一直站在身旁的张安世低声吩咐:“散会后,让霸下将军留下来独对!”
“诺!”张安世先是一楞,旋即立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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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居塞外,旷野之中,聚集的羌人越来越多了。
各大羌种的豪酋们,也都赶到了这里。
他们登上山头,眺望起那从令居塞延伸着延绵不绝的汉朝边墙。
每一个人都红着眼睛,拼命的吞咽着口水。
对羌人来说,那墙的后面,是他们全部的希望所在了。
温暖的山川、潺潺的河流,以及漫山遍野的粟米与高原上的牲畜。
尤其是后者!
“无戈爰剑的子孙们!”封养羌的大纛下,一个扎着辫子,满脸狰狞,鼻子上戴着一个巨大的铜环,背着一把青铜制成的武器的男人,骑在马上,高声的呼喝着:“伟大的猛虎之神,将注视着我们!”
于是,他撕破自己身上的羊皮袄子,露出了他胸口的虎头纹身。
这立刻引发了无数无戈(羌人下层,一般是奴隶的代称)的狂呼:“猛虎!猛虎!猛虎!”
“伟大的猛虎之子!”
数以千计,甚至上万人的狂喊,立刻就搅动起风云,引来无数注意。
特别是,与封养羌有着深仇血恨的先零羌的敌视。
“这些猫崽子,下贱的无戈,嚎什么嚎?”先零羌的豪酋巨头之一蒙胡骂骂咧咧的提着手里的刀,怒不可遏:“烈火会烧死这些下贱的无戈的!”
封养羌和先零羌,结仇数百年。
彼此有着血海深仇。
蒙胡的父亲、祖父,都是死于与封养羌的战争!
他本人更曾被封养羌当成无戈虐待了数年之久,直到他的叔叔率军将他从封养羌的山寨里救出来。
在封养羌当无戈的那几年,蒙胡被人割掉了鼻子,划破了脸颊。
让他变得丑陋无比!
但也正是这虐待,让他长大后,变得无比暴虐。
羌人,有别于匈奴。
不仅仅是因为社会模式、生活方式、习俗的不同,社会制度与阶级构成,也完全迥异。
羌人,除了传说中被猛虎之神与烈焰之神庇佑的先祖无戈爰剑之外,从未有人能统一所有羌人部落。
哪怕是各种内部,也从来没有统一和团结过。
每一个羌种内部,都有着数个或者十几个豪酋首领。
彼此内斗不休,斗的天昏地暗。
唯一能让他们的团结,便只有外敌,特别是其他羌种的侵犯。
或者像现在这样,多个羌种,解仇为盟,共同对外发起一场大规模的waaal。
但,哪怕是解仇为盟。
各种的之间,也未必真的放下了从前的仇恨。
特别是此刻,封养羌的无戈们的欢呼与庆祝,激起了几乎所有先零羌的豪酋们的浓浓怒意!
不止蒙胡,几乎所有先零羌的豪酋,此刻都像易燃易爆的火山一般,可能只需要一点点刺激,他们就会率军去撕碎自己的死敌!
没办法!
异端,永远比异教徒更可恨!
先零羌与封养羌,作为羌人之中的大种。
其仇恨始于宗教,但又高于宗教!
先零羌,信仰的是当初庇护先祖无戈爰剑的烈火之神,认为只有焚而不死者,才是无戈爰剑的真正继承人。
封养羌则不同,他们信仰传说中庇护无戈爰剑,逃脱追兵,并护送其抵达湟水的猛虎。
每一个封养羌的豪酋想要上位,第一个事情,便是需要去深山之中,独自一人,狩猎一头猛虎,剥其虎皮回来,才能得到承认!
信仰的不同,导致了延绵数百年的死斗与仇恨!
两个种群之间,流的血,已经无法估算了。
好在,如今,在这里的不仅仅是封养羌和先零羌。
还有着根本不信猛虎、烈火的牢姐羌。
牢姐羌信仰的是,无戈爰剑的妻子,那位追随其来到湟中的劓女。
这和牢姐羌的社会结构有关——他们至今依然是母系社会,以女为尊,所有豪酋皆是女性。
在过去的历史上,封养羌、先零羌、牢姐羌,互相争斗,又彼此平衡。
他们最和平的时候,就是三者同时在场的时刻。
正是顾虑到了牢姐羌的那些人马,蒙胡才勉强压抑下了怒火。
这时,一个他的亲随无戈走到他面前,跪下来说道:“蒙胡爰剑,月氏的鸽力爰剑来了!”
“鸽力?他来做什么?”蒙胡想了想,道:“让他来吧!”
片刻,一个穿着羊皮袄子,戴着一顶月氏人传统的小毡帽的男人,就来到了蒙胡面前,用月氏人的礼节微微抚胸道:“鸽力见过爰剑!”
蒙胡没好气的哼哼了两声,对这个月氏人并没有什么好态度。
后者也不介意。
反而毫不客气的坐到了蒙胡面前,拿起摆在案上的羊奶酒就喝了起来。
羌人与月氏人,在河湟之中,相爱相杀了二十几年。
自然,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些交融,甚至融合。
只是,在过去这些事情被强大的汉朝文明与吸引力所掩盖了。
直到现在,曾经被掩盖的东西,在野心家的唆使下,这些东西忽然窜了出来!
因为,这个机会,对月氏人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这次,与羌人、匈奴人联动,共谋汉朝,看似凶险,实则月氏的贵族们,心里面都有数!
对他们来说,这一次的目的与目标,根本不是汉朝!
而是羌人!
借力打力,让汉朝来削弱羌人,然后,趁机吞并这个人口数十万甚至百万的族群。
至于汉朝的报复,他们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只要成功,汉朝的河西就会乱成一锅粥,到那个时候汉人恐怕没有时间来管他们。
等到汉朝人腾出手来了,他们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事业。
到那个时候,大不了服软,交出几个替罪羊,再给汉朝皇帝上贡,汉朝人估计就要捏着鼻子,承认月氏的存在。
哪怕是失败,他们也有后路,不至于会被灭族!
大不了,交出一批在明面上的人罢了。
像鸽力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是躲在背后,暗戳戳的搞事情。
当然,这些事情,月氏人不会和羌人说,甚至都不会跟自己人说。
只有核心的那十几个贵族清楚、明白。
就像这次,要不是实在忍不了羌人磨磨蹭蹭,慢慢吞吞的行为,鸽力根本不会来这里。
他只会躲在河湟的部族里,让手下把自己绑在穹庐
里,伪装成被人软禁、挟持的情况。
这样,一旦事败,他就可以从罪臣,摇身一变成为功臣。
“爰剑!”鸽力放下手里的羊奶酒壶,起身道:“我来这里,是想告诉您与所有爰剑:必须马上进攻汉朝的边墙了!”
“不然,汉朝援军会越聚越多,而且,我们的粮草,也不够了!”
蒙胡听着嘿嘿一笑,道:“你们知道什么?”
“就这样去打汉朝的边墙?恐怕就算我们死光了,也撼动不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蒙胡忍不住看向了远方,那位于涧河环绕下的令居塞。
这个要塞,在二十几年前的羌乱的时候还不存在。
那时,汉人也才刚刚进入河西,根本搞不清地理,也不知道深浅。
而且,他们的眼里也只有匈奴人。
故而,在河西的西侧,祁连山以南的地区,他们压根没有设防。
当时,汉朝人的防御核心,就是以现在的张掖郡为主,也没有建立起什么完整的防御体系。
但羌乱之后,汉朝人便开始了大规模的筑塞了。
第一条修起来的边墙,就是眼前这条起于令居,经胭脂山、皋兰山,直抵酒泉,从西北向东南延伸,将整个祁连山南麓保护起来的边墙。
而且,蒙胡知道,这条边墙,汉人是怎么建起来的!
他们是先驱使羌人战俘,沿着山峦、河流的走向,在东西两侧各挖一条堑壕,然后在堑壕的中心,夯土版筑墙体,以一层沙土,一层沙柳,一层石料的方式,不断筑磊上去。
这种筑墙之法,速度非常快。
通常,几百人一个月就能修起一座小型烽燧台以及延伸联系另一座烽燧台的边墙。
缺点是,这种方法修起来的烽燧台与墙体,很惧怕风沙的侵蚀,每隔三年、五年便要进行一次维护、修补。
不然,墙体结构很容易倒塌。
你要问蒙胡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当然是过去有很多羌人,因为种种原因,被汉朝的商人买了拿去修墙。
其中有些幸运儿,在帮汉人修好了墙体后,就被释放回西海,还带回了许多让人艳羡的宝贝,甚至学会了不少技巧,成为了山寨里的红人。
久而久之,一些羌人山寨,甚至会主动和汉人联系,派出人手,帮忙修墙,以换取一些回报。
譬如粮食、布帛、盐、青铜等。
所以,基本上,羌人对这条边墙非常熟悉。
正因为熟悉,所以他知道厉害。
特别是这令居塞!
恐怕光是要啃下外围,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至于其要塞主体?
只要汉人兵力充足,羌人就算全死光,恐怕也动摇不了。
这个事实,早在出兵前,所有豪酋就已经心知肚明了。
鸽力却是急了起来,皱着眉头,道:“再等?再等几天,汉朝北地郡和陇右郡的骑兵,恐怕就要赶到了!”
蒙胡听着,呵呵一笑,道:“他们来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鸽力爰剑若是等不下去,可以带着月氏骑兵自己去打!”
鸽力听到这里,只觉得手脚冰凉,他伸出手,指着蒙胡,怒道:“你们不讲信用!”
“哈哈哈哈哈哈……”蒙胡仰天大笑:“我们羌人本来就没有信用可言!”
“只要能活下来,我们连在祖灵与神明面前的誓言,都可以撕碎!”
鸽力气的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被耍了,所有寄希望让羌人打头阵,去送死,然后火中取粟的贵族,都被耍了!
这些该死的羌人豪酋,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愿意与月氏结盟。
就像月氏在利用他们一样,他们也在利用月氏各部的野心家,撬开了原本坚固的河湟防线。
现在,他们已经渡过了湟水,抵达了这富饶的河湟地区,并在月氏各部的支持至少也是默许下,来到了汉朝边墙下。
于是,情况彻底扭转。
主客颠倒。
现在,被架在火上的人,不再是西海的高原上缺衣少粮,活不下去的羌人了。
而是,被汉朝委以重任,视为守家犬的月氏各部!
道理很简单——羌人各种,如今已经从寒冷、贫瘠的西海高原走了下来,而且,顺利进入了富饶安逸的河湟地区。
这里,水草丰盛,土地肥沃,资源丰富。
只要将月氏人赶跑,他们就可以鸠占鹊巢。
在过去,羌人自然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存在这个可能性。
因为,谁都知道,河湟月氏诸部,是在汉朝爸爸那里挂了名的属国。
而且,这个名分是他们的先辈们,抛头颅洒热血,跟着汉朝的骠骑将军,一刀一枪的打下来的。
汉刘询(孝昭皇帝刘绋陵)前些年复騠兹候稽谷姑之国,就是证明。
所以,在过去,谁打河湟,汉朝皇帝就会护犊子!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在汉朝人眼里,恐怕河湟的月氏诸部,除了少数人外,已经和羌人没有区别了。
说不定,羌人在一些汉朝贵族眼里还可爱一些。
至少,羌人没有吃里扒外。
所以,假如,羌人现在调转枪口,去打月氏诸部,攻略河湟。
那么,边墙后的汉朝大军,恐怕会看做是狗咬狗。
说不定,有人还会加油鼓掌!
若是羌人可以打赢月氏,然后再表现的乖巧一点,主动的示好、臣服。
说不定,汉人会承认他们是河湟之主。
甚至给与册封,给与名分。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到那个时候,羌人与月氏人,就要主客颠倒。
届时,羌人甚至可能会踩着月氏这个二五仔的尸体,摇身一变,成为汉人眼里的乖宝宝,河湟的看门犬。
而月氏诸部,则将像过去的羌人一样,在被屠杀后,驱逐到寒冷、贫瘠的西海,子子孙孙,永远只能蜷缩在那高原之上,像耗子一样的拼命求生,和羔羊一样的任人宰割!
只是想到这里,鸽力的身体就开始发抖了。
这是被气的!
更是被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