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战斗已经停止,被韩信及黑夫包围的秦卒见事不可为,大多选择了投降,一时间,俘虏近万,都弃了兵刃,在南征军吆喝下排队蹲好。
“武忠侯不杀俘。”
安陆县放了那四千人的“妇人之仁”,却成了今日上万人相率投降的主因。
随即,冯毋择战死的消息也传遍了战场,眼看冯毋择尸身载于辎车上被运过来,那些投降的秦卒听闻后,或动容而泣,发出了哭喊之声,或默默地看着其驶过,心中为这声名赫赫的老将致哀。
黑夫上前一看,却见老将军身上中了许多支箭矢,右手也不翼而飞,但容颜依然如生,只是双目圆瞪,怎么也合不上……
奉命追击,并成功带回冯毋择尸身的吴臣来禀报道:“君侯,冯将军战到了最后一刻,驱车直冲弩阵,尽管我约束手下,但还是有人放了矢。”
“冯将军死后,其亲卫护着尸身,想要突围出去,但还是被吾等截住,一千人系数战死,无一生还……”
黑夫唏嘘不已:“冯将军数次看穿我计策,若非部将无能,胜负实在难料。”
此役南征军伤亡近两成,是黑夫起兵后,最艰难的一战。
越是赢得不易,黑夫就越是尊敬对手。
他扶着载有冯毋择尸身的车前行道:“如今冯将军战死沙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战及死吏,而诛短兵,短兵与将军可谓生死与共……这样,在清理战场后,若人手有空余,就将那些短兵的尸体,也一一收敛起来罢。”
冯毋择虽算不上爱兵如子,但在军中威信还是很高的,眼下俘虏过万,黑夫还指望收服他们为己所用。
黑夫遂亲手为冯毋择拔掉身上的箭,又接过缴获的,已有些残破的“武信”大旗,将它轻轻盖在冯毋择的尸身上,继而后退数步下拜,大声道:
“武信侯乃军中楷模,黑夫前辈,征战四十余年,战功赫赫,言出必行,有赏必信,遂有武信之名,黑夫倾慕久矣。”
“惜哉冯将军终为逆子奸臣所欺,黑夫不得已,与会猎于南郡,黑夫不愿袍泽相残,使壮士尸陈沙场,几度退避三舍,欲与将军会面,陈述因果。然将军耿直忠烈,不愿听黑夫辩解,遂有此难。”
“两军交兵,箭矢无眼,今冯将军不幸薨殁,我不能不为流涕也!今不当以敌酋视之,而当以君侯之礼厚葬之,短兵千人为护卫将军而死,亦当随葬!”
黑夫的话被传遍战场,略带悲愤的恸哭停止了,此举无疑赢得了俘虏们极大的好感。
但这时候,一个丢了甲胄,被韩信派人押送过来的秦将却冷笑道:“逆贼竟为忠信之臣发丧,满口假仁假义,若冯将军泉下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却是杨熊。
黑夫制止了勃然大怒的垣雍等亲卫,笑道:
“杨都尉,别来无恙啊。”
杨熊虽然被俘,但仍不愿向黑夫行礼,仰头道:“自是无恙,黑夫,你却是与当年不同了,再不是那个双膝跪着入营,连连稽首,恳求我带你去混军功的小小屯长!”
“大胆!”眼看杨熊敢辱君侯,短兵们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吃了满嘴的灰土。
黑夫却不怒,摇头道:“看来杨都尉被缚得太紧了。”
杨熊强抬脖颈,骂道:“还是要缚紧些,不然若让我空出双手来,定要杀了你这国贼!”
垣雍唾他道:“败军之将,为逃性命,竟换上小卒衣裳欲乘隙逃窜,有什么颜面在此妄言?”
韩信在旁听着,对这种存身之举,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还是与众人一齐下拜道:“君侯,请斩此僚!”
黑夫道:“故人相见,本想说说旧事,不想竟是这般光景,也罢,也罢……传我军令,杨熊从逆,火烧武昌营,害死无数南征军士卒,罪大恶极,当斩!”
杨熊被拎了起来,拖拽去斩首时,仍不忘回头大呼:
“只可惜……可惜当日火不够大,不曾烧死你这国贼!”
声音戛然而止,少顷,杨熊血淋淋的头颅已被送回。
黑夫只看了一眼,便让人端下去传首示众,又暗叹道:
“只不知接下来,我还要下令处死多少熟悉的面容?”
黑夫目光扫向第二位被俘的将领,此人三十上下年纪,倒是甲胄齐全,只是神情黯然,目光随着杨熊头颅远去,久久未能收回来。
却是骑司马王翳,在安陆时,王翳带着车骑三千,为东门豹所败,但今日他的车骑部队,却给北翼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若非黑夫及时派人支援,差点就击穿阵垒了。
黑夫打马过去,问道:“王翳,为何一言不发?”
王翳垂首,讷讷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未能奉冯将军之令,击破阵垒,斩汝旗帜,遂有此败。士可杀,不可辱,尉将军何须多言,王翳今日,有死而已!”
虽然嘴上说着死,但王翳的态度,似乎没那么坚决,双手被缚,双股却微微颤动。
黑夫了然,遂笑道:“汝乃武成侯(王翦)之侄,王老将军于我如同师长一般,我岂能戮其族人?且留其性命,带下去罢!”
就这样,黑夫一一看了被俘的高级将领们,最后吴臣引着一个人过来,此人在黑夫马前下拜,三顿首,小心翼翼地说道:
“罪将辛夷,拜见君侯!”
对如何处置辛夷,方才刚打完仗,黑夫的部将幕僚们便有过一番争论。
吴臣等人对此人十分鄙夷,认为是个卖上求活的小人,两年前在郴(chēn)县营,他就做过类似的事,此番又在冯毋择军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加速了他们的溃败。
“往后若形势不利,这小人定也会故技重施,出卖君侯,不可留也,不如杀之!”
但从江陵城出来的利仓,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辛夷非但不能杀,还得给他厚赏!”
利仓说了自己的看法:“辛夷身为军将,本该像王翳一样,尽职到底,甚至像冯毋择一般,力战而死。但却因怯懦怕死,临阵倒戈以助君侯。”
“若君侯杀之,那么天下的秦吏军将都会相互转告说:辛夷临阵倒戈反正,却被武忠侯所杀,故知投降武忠侯并无任何好处,更有性命之虞。彼辈定会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遇上野战,也将尽忠职守,不管君侯如何招降,都不再反戈,如此,则于我军大不利也。”
“为君侯计,不如给辛夷厚赏,尊崇其地位,却剥夺他手下的兵卒,再让辛夷乘高车朱轮,驰骛于南郡诸县,则诸县皆将相告曰:‘辛夷先降而身富贵’。又闻冯毋择已败亡,必相率而降,犹流水归于大海。如此,则南郡十余县,君侯皆能传檄而定!”
利仓这点子深得黑夫心意,他遂从善如流,颔首:“利仓之策甚妙。”
此策类似“千金市马骨”之计,为了鼓励之后与自己对阵的秦吏将领们,也能踊跃倒戈反正,黑夫竟亲自下得马来,搀扶起辛夷,大笑道:
“辛将军立下奇功,何罪之有?且与我同车,一同驰入江陵!”
……
随着城外的决战以南征军全胜告终,江陵城内的零星战斗,也已停止。
这是黑夫起兵月余以来,南征军占领的第一个大城市——相比于户口过万,民众近十万的江陵城,临湘?南昌?加起来都不够看的。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鲜而暮衣敝……”
这是百年前,世人对江陵的夸赞,意思是这座都会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渠外邑宇逼侧,大小里闾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此地的户口,将成为源源不断的兵源地,粟积三年的粮仓,可解南征军饥饿之患,更别说,还有举重若轻的政治、地理位置!
“得江陵者得江汉!”
黑夫乘车从江陵东门入城,迎接他的,居然是鲜花与欢呼……
城门内侧,是足能容五四辆马车并行的大道,上千名江陵吏民正跪拜道边,箪食壶酒,共迎师旅。
几个拄着九尺鸠头拐杖的老者更是在利仓的引领下,前来拜见黑夫。
虽然黑夫“南郡人”身份让他们心怀侥幸,虽然南征军中也有不少江陵子弟,但毕竟是才打完一场血战的士卒,杀气腾腾地入城,江陵人都有些担心。
却见黑夫下车快步上前,扶起几名老者:
“黑夫也相当于半个江陵人,城外与逆军交战,惊扰了百姓,本想进城向父兄昆弟们赔罪,岂敢反过来,劳烦本地长者相迎?”
见黑夫如此和善,与传说中一样善待同郡乡党,几名老者心里一松,拱手道:
”吾等皆是江陵各乡三老,昌武侯及新郡守不信本地人,纵容外吏苛待江陵百姓,重赋重税,徭役无常,吾等深受荼毒之苦。今闻武忠侯率义师至,救江陵于水火,郡民无不雀跃,举义反正,并推举吾等来迎,献酒少许,特为君侯洗尘!“
说着便颤颤巍巍地将酒水递了过来。
利仓对黑夫点了点头,这都是他安排的,酒亦是事先准备好的。
黑夫遂不疑,接过满饮后,高高举起空碗。
他接下来对军队三令五申的话,让江陵人彻底安心了。
却听黑夫大声道:“黑夫虽十年未归,但江陵亦如我家,满城父老,伤之如伤我父兄,妇孺女子,辱之如辱我姊妹!”
“故南征军士卒入城,当秋毫无犯,如有妄杀一人,妄取百姓一针一线者,定按军法处置!”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