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明明就是些漕粮运军故意找事讹钱,李成和郑泰几人也看的明明白白的,但是李老三却阻止张籍强压运军,宁愿掏腰包赔钱,这就让李成郑泰有些不明白了。
船舱中,酒过三巡,船主李老三虽表面上有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不过从他的表情中三人还能看出其中有庆幸之色。
李成终于忍不住问道:“李船主,今个儿那些运军就是故意撞上来的,而且维桢当时是能将其斥退的,为什么你甘愿去花费一大笔银子赔给他们。”
李老三闻言将面前的一碗酒闷头喝完苦笑道:“老爷你有所不知,漕粮运军在这运河两岸势力极大,而且其内部关系密切牵连甚广,今天这事我如何不知那总旗是在讹诈于我,若是今次借着张老爷的势将其斥退,度过这一次难关省下那笔银子倒是简单轻松了,但小的还要在运河上讨生活,几位老爷不会总是待在小人的船上,这一年又一年南来北往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又碰上这些运军,到那时小的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岂有此理!这等运军和土匪有什么区别?不,这帮人比土匪还不如,土匪还知道避开人流,晚上出来劫道,他们竟然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不法之事!不行,今次回去之后我一定要上书告他一状。”李成闻言极其气愤的说道。
郑泰在一旁也道:“那么说维桢你今天也想到这一节了?”
“不错。”张籍点点头又道,“不仅如此,这一伙运军刀枪齐全,还有火铳,敢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效剪径强人行事,其身后定然有人纵容支持,说不定这沧州一段的漕运主事就有参与。李船主以后还得在运河上行船,路过码头关闸处都要递交通关文书,若是我强来的话,这帮人对我没有办法,难免今后会迁怒道李船主这。”
“张老爷所言极是。”李老三又叹了一口气道,“几位老爷有所不知,今次我不过才赔了几个钱,这些银两多跑一个来回就差不多挣回来了,算不得什么。我常在运河来往可听说不少关于这运军漕船讹人之事。”
“怎么,这事还经常发生?还有没有王法了!”李成愤愤道。
“老爷息怒,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这运河上,漕运总督就是阎王,而这运军就是小鬼,在这运河上他们的话就是王法……”李老三的话还没说完,郑泰也跟着过聒噪起来道:
“好一帮无法无天匪徒!”
张籍见此示意郑泰两人安静道:“英之莫要急躁,且听李船主怎么说。”
李老三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刚才我说赔钱了事是小事,不仅仅是因为不想得罪漕船运军,还是由于曾经有船家遇到了漕船讹诈不服四处上告,也是这船家有几分势力,居然真的告赢了。但不曾想之后的行船中不仅是没有客商敢托运货物,而且在第三次行船时就又被漕船所撞,这次更狠,那运军整了一条几近损坏的漕船,一触即沉底了。”
“啊?好胆!那后来又如何了,漕船沉没这运军也脱不了干系吧!”李成又问道。
“是有些干系,却也没什么紧要的。漕船沉了之后,那船家被运军拉去见官,运军头领诬称漕船被撞沉没,漕粮也漂没了。让船家赔偿否则就以冲撞官船之罪发配边疆,抄没全家财货,那可是一船粮食还有苏州江宁织造的锦缎丝绸啊,最后船家有苦说不出,赔进去了全部身家还不够,一家男丁被治罪发配,女子则入了教坊司,这是真真整了个家破人亡!”
李老三把话说完,郑泰和李成反而是安静了,他们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虽说他们曾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但能高中进士的都不是笨蛋,况且这十天来几人都在县衙里观政实习,对这里面的门道也略知一二。
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情让船主李老三压抑的紧了,这时借着酒意他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给众人说起了这运河上的关窍。
时人皆知漕运、河政、运军制度早已腐败不堪,但是不仅朝廷苦其腐败久矣,就连这看似作威作福蛮不讲理的强盗似的运军也是苦其久矣!
原本明初永乐皇帝刚刚定都北京时,朝廷是雇各地百姓用民船运漕粮至京师的,这可不是后世,给政府做事又有面子又有实惠,那年月靖难之役刚过,天下初定,陆路和水路盗匪不少。将漕粮等物运上船是一件苦差事,将漕粮在押解入京更是一件可怕的差事。
一路上的人吃马嚼的花费都是百姓自己出的,朝廷出的运费寥寥根本不够,这本身就是个赔本买卖。而且陆路上不太平,有剪径强人,水路上操舟百姓们又不是全都精通,安全性也是个问题。故而押解漕粮的队伍临行前,家人亲友们往往痛哭流涕,哀伤之至,更有甚者会立上遗嘱,准备好身后世,只是因为这一路北上一年多的时光,不一定能再次返回到家乡啊。
那时候,一个县中能领道这种押解漕粮税银任务的都是当地大户,即便是大户人家,若是有人使坏或者运道不好,接连几年都被选上了押解差事,那么这个大户的倾覆也就是三次甚至两次押解的事。
可以说那漫漫漕运路上,以及几千里运河上,都充满了无数百姓的血泪。后来有官员还乡沿途见到此事,于心不忍,上书当时的洪熙皇帝,也就是永乐天子的长子,洪熙皇帝朱高炽不似他的祖父朱元璋也不似他的父亲朱棣,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后人给其上的尊号为明仁宗,也是恰如其分。
洪熙皇帝不忍心百姓受苦,接受了那官员的建议,最后朝廷改了个办法,只须老百姓将漕粮就近运至大运河两岸的水次仓中,水次仓也就是朝廷设置在沿河的漕粮转运仓库、集结点,如此一来就大大减轻了百姓们的负担。
但是这漕运还得有人来运啊,于是这个任务交给了沿岸的卫所,也就是漕粮运军的前身,由沿岸十几万漕粮运军将收集起来的漕粮装船送往京师。
于是乎,这又成为了运军们的血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