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不提,并无波澜,只是黜龙帮首席,出身北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张行张三郎亲身至此,到底是遮掩不住的,也的确引发了一些动荡,往后三日,此地各方北地本土英杰纷纷前来拜访。
里面包括了三位女团首,两位掌管家族生意的夫人,张首席全都热情招待,也不说什么孤男寡女,也不惧内了。
且在这个过程中,张行毫不掩饰是来与大司命讨论黜龙帮、荡魔卫合一的,并多次公开重申了黜龙帮给出的基本条件……而与此同时,陆夫人亲至,就在河对岸落脚,俩家却毫无交流,而蓝司命协同陆夫人来,黑司命协同张首席来,陆司命也到,听说近一些的另两卫司命也马上到,各种信息混在一起却是瞬间卷起无数谣言。
当然,总体局势摆在这里,普遍性的认知还是没有超出现实太多的——黜龙帮已经全平河北,现在更是已经发军北地,据说南边已经打起来了,此时自然想争取荡魔卫,不战而屈人之兵,然后一举而全取北地;但陆夫人在内的北地其他势力当然对此不满,所以双方就在大司命这里拉扯了起来。
局势稍明之后,城内不免人心动荡起来,毕竟,谁还没有个立场利害?
只是在这种猝然的大变故之下,尤其是这一城之内汇集了可能是此时对北地影响最大的三个人,倒是让人有些不敢轻易发声表达了。
确有些万马齐喑之态。
而到了第四日,白有思来了。
白三娘凌空飞剑而至,临到石城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直接在全城瞩目下飞落,寻到了黜龙帮众人,见到了张行。
而夫妻经月不曾相见,一见面却只先谈了公事。
“十日的期限?那荡魔卫里情形如何?”馆舍后堂内,白有思目送秦宝出门去带“外卖”,转头立即发问。“可有倾向?”
张行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最近越来越顺手的许敬祖。
后者会意,赶紧上前来言:“回禀白总管,大司命本人不好说,几位司命态度倒是明显,南边来的黑司命路上就认可了我们的条件,算是我们最大的倚仗;而西面来的蓝司命明显是向着陆夫人,是我们主要的麻烦;至于陆夫人的父亲陆司命,却跟着大兴山东麓的大部分人一样,明显是有些摇摆;此外,那陆夫人亲身至此,其实也只是压住了蓝司命那些本就是西边来的人,并没有真正动摇大宗师的迹象。”
白有思思索片刻,微微颔首:“如此说来,陆夫人来了,却还是白来,只还是要看大司命心思了?”
“看大司命心思是自然的。”张行笑道。“不过人家陆夫人到底抢了一招,如何算是白来?你想一想,她要是不来,当日那石堂上,就是我与三位司命外加大司命,就是二对一,局势就会直接倒向我们了,可她既来了,便是不说话,那石堂内也是二对二……不就拽住我们了吗?”
白有思一愣,旋即醒悟:“是了,那陆夫人既入了那石堂,不言则言,不举手也总是要算她一手的。”
张行点头:“确实。”
白有思看着对方,稍作思索,然后略显不解:“看三郎你的样子,竟是不在意陆夫人姿态?”
“不在意。”张行摇头道。“陆夫人那里既想自保自立,便总有一战,便是荡魔卫这里,难道就存了一定能成的心思,真要是不成,也真要下定决心打进来,先吃南部,再打西部,最后来这里逼降荡魔卫。”
“这倒也是,不做过一场,北地这么大的地盘,数百万之众,哪里轻易就能入手?”白有思也点头认可,然后却又询问另外一事。“你们比预定时日早了几日,是有什么缘故吗?”
张行便将路中被吞风君惊吓的事情说了一遍。
“吞风君,那大司命没与你有说法吗?”白有思好奇来问。
“没有。”张行即刻摇头。“黑延全程经历,我也当面提了一嘴,他置若罔闻。”
“这就有意思了。”白有思笑道。
“可不是嘛,我觉得这事恐怕是个关键也说不定。”张行点头认可。“你自西面来又如何?可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有。”白有思正色做答。“我到了苦海边上,倒是涨了些见识……苦海太窄了,跟巫族那里交流极为通畅,比晋北有过之而无不及,沿岸许多战团与其说是战团倒不如说是巫族的混血部落,而且听说对岸不少混血部落也更像战团……当年罪龙废了自己堪比至尊的前途,划开此海,如今却变成通途,也不晓得祂在这海中是什么念想?”
“应该不会有太多念想……”张行幽幽道。“最关键的问题其实是巫族跟人族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只是一些文化差异也都能通彻,与之相比,一片海,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所以说,我亲身走了一遭后,确实觉得你那个策略可行。”白有思稍作正色。
旁边许敬祖支棱着耳朵,却有些糊里糊涂。
“此外,我还在那里听到了许多关西的事情,我父亲那边很有一些说法……”白有思继续言道。
许敬祖忍不住抬眼去看张行表情,却什么都没看到。
“我也听说了,那边确实是在打薛挺吧?”
“是,而且打的很顺利,据说已经破了金城关,直入陇西腹地了。”
“这倒是意料之中。”张行点头认可。“论家门,薛挺连薛常雄都比不上,何况是白氏?论修为,薛挺最多是个宗师,你爹是大宗师。论实力,薛挺是以七郡之地,领着当日大魏留给他的两万老卒,纸面上算是盟友的西部巫族早就碎成一地,人心各异,哪里比得上占据了晋地和关陇精华的大英?”
“大部分都对,只一件事不对。”白有思笑道。“领兵击败薛挺的,乃是大英新的上柱国领左骁卫大将军,华国公韦胜机。”
“当庐主人?”
“是。”
“了不得。”
“当然了不得。”
“或许可以用间。”张行心思跳跃。“蜀地素来是关西的钱袋子,冒出来一个刀把子未必是好事,偏偏这个刀把子还强的过分……你爹未成大宗师之前他就号称宗师第一吧?如今名实俱存,大宗师怕也在眼前了。”
“是。”白有思点头。“我之前见过他,当时就觉得他与我父亲差不多,结果转身到了晋地就发觉我父亲已经成了大宗师……应该只是我父亲占了晋地地气,先成一步,而韦胜机大宗师也在眼前。”
“这事也不好说,还得看他跟你爹关系如何?说不定人家就是那种生死之交呢。”张行复又自行转了回来。“两位大宗师……大英真是得天独厚。”
“真到了大宗师,便是生死之交又如何?”白有思倒是不以为然。“还是需要志同道合,你看我师父,他跟我父亲也是生死之交……实际上,我父亲、我师父,还有韦胜机,这三人据说就是年轻时一起在蜀地结识的,可便是我师父,当日也只是履约击败了曹林便径直离去,目送伍大郎将伏龙印送到你手中,丝毫不管的。”
“便是他没瞧见伏龙印,过河北而走也够意思了。”张行随口笑道,丝毫不顾身后不远处就是黑帝爷的神仙洞。“有机会还是要跟你师父聊一聊,咱们黜龙帮可不是什么四御的走狗,三辉一样敬重。”
“或许他老人家真是觉得如此呢。”白有思肃然以对。“他眼里只有三辉的前途。”
张行点点头,复又转开这个话题:“你动身晚,河北那边有什么说法吗?”
“自然是有的。”白有思精神微振。“你往北地来之前,关于各地怎么起行台,谁来任行台指挥,就闹得纷纷扰扰了,你往北地来以后,更是骚动,许多人还没见到结果就觉得北地一定能吞下了,以至于有不少帮里的人都建议开国,定个国号出来。”
“也不是不行。”张行这次没有再坚持什么。“大英都有了,不差一个别的什么。”
“大英可不是什么好例子。”白有思闻言笑道。“之前就有议论,说我父亲用这个国号不明不白……自古以来国号多用地方古国,以示人族正统传序,英国虽然也有古承,但人尽皆知,大魏改制后封的国公全都跟这些没关系,不然定国公睿国公就没说法了……据说,关西那边就有人建议,以起家的晋地为号,定做大晋为好。”
“要是我就坚持用大英。”张行摇头以对。“有没有文化,丢不丢脸无所谓,关键是要关陇各家看的清楚,我大英是大魏出来的……哪怕是废了小皇帝,我也是承的大魏基业。”
“这倒是切中要害了。”白有思顺势点头,却又来问。“那你准备用什么国号?建国后国家跟黜龙帮又该如何分派?”
张行刚要作答,却和白有思一起看向外面,听得入神的许敬祖等一众文书一起停下往外看,却只见秦宝拎着一个编笼走了进来。
后者来到桌前,将编笼打开,依次排开碗筷,却是一盆皮色白亮的带汤蒸雁,一碗明显点了油的黑粟饭,一碟时蔬挂鸡蛋,一边放还一边告知:
“时候不对,只能选了蒸菜,回来路上还遇到蓝司命,说是大司命知道嫂子到了,正好这些天荡魔卫内里也有些讨论,想再听三哥说一说,便请去见一见……我说吃完就去。”
“确实。”张行点头认可。“吃完就去。”
就这样,张行和秦宝在堂上陪同白有思用餐,其余文书便去整理一些东西……过了三四日,就不能只是张行一张嘴了,否则这些文书就算是吃干饭的了。
至于说偏军事的参谋们,此时干脆消失不见,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而到了午后,一众人方才逸逸然出了馆舍,在沿街的北地士民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登上了那座石山,入了石城。
来到此处,蓝大温迎上,稍作寒暄,多看了白有思几眼,却也无话。
随即,一行人来到石城中央后方的神仙洞前,于黑帝观中稍作参拜祭祀,折腾了好一阵子,白有思还想去神仙洞看看,却又被拦住,到底是转向了那个石头小院,还在这里遇到了李清洲。
白三娘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坏毛病,明知道人家跟黜龙帮不对付,明知道身旁还有个早就不耐烦的司命,里面更等着一个大司命,却还上去拉着对方的手又说了一阵子话。
说的蓝大温都有些发呆了,方才入内。
来到石堂内,大司命依旧端坐石桌尽头,陆夫人也在,依旧坐在左面,还带着那个孩子,只是换了身稍显华丽的宫廷衣装,黑延、陆惇也在,又多了两位新抵达的司命,一起坐在了右面。
随即,张行一行人进来,秦宝自留在门内,张行先不开口,只努了下嘴,许敬祖便领着七八个文书占据了陆夫人那边空出来的一排座位,摊开文书,与对面的几位司命相对。
然后,张大首席依旧不吭声,只是朝着对面一拱手,便与白有思、贾越一起坐到大司命对面。
见到张行如此反客为主的姿态,两位新来的司命不由斜眼来看,而大司命倒是神色如常,等蓝大温也落座了,方才含笑开口:“张首席,听说白三娘也到了,怎么也要见一见,恰好我们这边黑岩卫的黄司命与青龙卫的乌司命都来了,他们对之前谈的条件有些不清不楚,想再问一问……”
张行只是点头,白有思也只能拱手,引得那陆夫人多看了好几眼。
而简单的招呼以后,堂内明显沉默了一阵子,又经历了一些眼神交流,才由新来的黄司命开口:“张首席,我看你给的条件,明显是要在北地设行台,那敢问届时北地这里荡魔卫与行台并立,权责如何划分?”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看了一眼许敬祖,后者得到应许,立即扬声做答:“不瞒贵方,基本的军、财、民、工、教必须要纳入行台,否则何必应许荡魔卫的诸位那么多头领和大头领?不就是为了方便兼任实职吗?当然,诸如祭祀节庆的事情还是荡魔卫自属,包括部分纠纷裁决权,大部分荡魔卫直属产业,我们也尊重北地传统人心,愿意让出来,约个五十年、一百年的期限,再做处置。”
“若是这般说,岂不是说我们荡魔卫被你们黜龙帮吞并了?”黄司命蹙眉来对。
许敬祖去看张行,眼见后者殊无表情,便笑着与对面之人来讲:“若是黄司命觉得不妥当,也可以让荡魔卫吞并我们黜龙帮,然后各地设司命,允许我们黜龙帮的人以个人身份加荡魔卫来……只要荡魔卫确保大司命是我们张首席的,河北、东境、淮北各地司命也都是黜龙帮出身,然后按照荡魔卫家法一起开会议事,平日听大司命指派,其实也未尝不可。”
黄司命愣了一愣,捻须不语,其余几位司命也有些尴尬。
过了片刻,换那乌司命缓缓开口:“张首席既存了免动兵戈之意,为何此时大军还在攻打南两城?”
“乌司命,咱们莫要弄混了因果。”许敬祖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轻松了。“天下四分,黜龙帮全据河北如卷席,临到春末便已经来到北地跟前,是不可能在幽州空耗整个夏秋的,否则便是帮中哪位头领的老母也要来问,如何坐失良机,将来在它处坏掉许多儿郎性命?换言之,是必须要打,所以我们首席才为了北地苍生来求和,而非是为了求和才让后面装模作样打起来……两者截然不同。”
到了此时,莫说几位司命,便是大司命与那陆夫人还有白有思都忍不住来看这年轻的黜龙帮文书。
而那乌司命被憋得难受,大概性情也有些不耐烦,便终于抛开这些浮皮,说到今日最关键的一条了:“黜龙帮对北地势在必得,可北地却不止是荡魔卫一家……你们黜龙帮准备如何来对镇守府八公?难道要学眼下对落钵城一般给挨个敲了?”
许敬祖微微一笑,欲言又止,复又看向了张行,他心里清楚,这种关键表态还得是这位首席才行。
张行面色不改,终于开口:“乌司命所言极是,既要寻机与荡魔卫合力,自然要将八公挨个敲掉……不然呢,留着他们过年一起炸面团吗?”
这下子,石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没办法,这几天闹闹腾腾是干什么?陆夫人匆匆赶过来斗智斗勇的所为何事?荡魔卫最大的外力牵扯是哪里?
其实人尽皆知。
“张首席。”黑延冷冷开口。“荡魔七卫与镇守八公素来对立是真的,但却不是你拉一个打一个那般简单,因为荡魔卫跟北地是一体的,荡魔卫便是再日薄西山,也抓着整个北地,要为整个北地局势负责,你若想存心让我们跟镇守八公之间势同水火,那便是小瞧我们了。”
张行点头:“我自然晓得这个局面,但是诸位,我也实在是不愿意遮掩……那就是即便荡魔卫跟我们合为一家,下一步也是要敲掉镇守八公……非要说有些素来合作的镇守府子弟,那我们给他个身份,继续任用便是,但也要打掉镇守八公,去其规制,建立郡县……否则还是那句话,我为什么要来这一趟?直接在打下南边两城,要个名义上的盟约不就行了?”
原本石堂内颇有几人在愤愤之态,但中间听到郡县二字开始,便如中了定身咒一般瞬间无声。
很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说法,而这两个字也的确给了他们很大压力。
许敬祖见状,不失时机来插话:“诸位,你们莫要忘了,北地镇守八公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中原豪杰北上,逼的北地内里改荡魔卫变镇守府吗?而千百年来,中原豪杰一而再再而三往北地来,逼着北地改制,莫不都是失心疯?而这种举止,不也正合了上次我们首席的言语吗?大势如斯,不在此就在彼,诸位何必徒劳做一棵违逆大势的逆风野草呢?道理我们首席委实说透了!再计较就没意思了!”
此言一出,陆夫人殊无言语表情,蓝大温却看向了坐在尽头的大司命,而眼睁睁看着后者并无半点反应,这位安车卫的司命却是终于大怒,直接起身呵斥:“你们想要投降做人家的狗,那便自家去做,反正这卫中是你们说了算!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且与我先说一声,我好卸了这个司命的职责,去专心给人拉车运货!”
说完,竟是拂袖而去。
蓝大温一走,石堂内的气氛不免更加沉闷,过了片刻,那大司命更是一声叹气,然后终结了这场蛇头蛇尾的会谈。
被赶出了石城,尚未来到下面馆舍,许敬祖便迫不及待,难掩喜色了:“首席,总管,这事竟是要成了!”
这话自然有些道理,那蓝大温被压得破了防,本身就说明荡魔卫高层讨论中他处于弱势……按照某些高端电影里的说法,谈判的时候最大的忌讳就是一方展露出内部意见的不一致。
几日前,贾越稍微露了一下偏向北地本土的立场,晚上就被人灌醉送回来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那今日又如何呢?
“如何就要成了?”张行轻易打断对方。“咱们到底是外来的,没有这里的根基,只能指望几位司命和大司命能高屋建瓴给个好结果,千万不要得意忘形,更不要激化矛盾。”
“是。”许敬祖肃然以对。“首席所言极是,往后几日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行点点头。
倒是白有思搭着凉棚去看这黑水旁的偌大城市,给了一个莫名的判断:“依着我说,怕是没有几日了……”
“怎么说?”张行认真来问。
“现在局面摊到这份上,他们再等下去还能等到什么?等李四攻下南面两城?还是那个刘文周敢来?”白有思若有所思。“总不能是等至尊开口吧?”
“不错。”张行想了一想也笑了。“只是几位司命之间商议,几日也就够了,如今你又来了,他们之间也闹僵了,除非确实还有什么可等的,否则也该揭底了。”
两人猜的一点都没错。
且说,今日恰好是四月月中,到了晚间,头顶双月如盘,照的满城辉光熠熠,而因为白有思到来,再加上来到这黑水畔反而能偷得清闲,于是张行便约了城内一家饭庄,点了些北地菜肴,叫了几坛酒水,就在馆舍院中摆宴赏月。
结果,两杯酒刚刚下肚,几盘菜还冒着热气,一碗面都没吃完,便有一名直刀武士随着送菜的进来,说是大司命有请。
众人无奈,便要起身一起过去,这武士便再度强调,只请了张首席和白、贾两位大头领,请不要带随员。
这下子,几人反而精神一振,晓得戏肉到了,便立即应声,让秦宝留后,就要直接过去,唯独贾越,张行眼瞅着对方回到屋内,将自从入了北地就没佩戴的惊魄剑带了出来,然后才一起动身。
还是那条路,上了石山,直奔黑帝观,也就是在这里众人准备转向那个石院时被领路的武士制止了。
“大司命在神仙洞里。”武士抬手一指。“从石廊前头的凹口下去就行。”
三人没有停顿,快步进了这黑帝爷成道的根基之地。
入了这天然石室,果然见到弃了黑氅的大司命本人,戴着武士小冠,披挂一件黑色的半身甲胄,挂着一套黑色战袍,然后正在石室正中央的一处石壁前手舞足蹈,眼瞅着就是北地特有的战舞戏,当初高督公擅长的那个。
眼见如此,贾越不敢怠慢,快速上前对石壁行礼。
其余两人却走的慢了些,而且沿途四下打量……然而,打量来打量去,也没发觉这神仙洞有什么玄机。
非说特色,那就是一个字,大!
外面看起来也就那样,但真走进来就发现,这个天然石室对于人而言非常宽阔与高深,地面和墙壁被人为打磨后形成了明显的功能性区划,除了房顶比较高外,跟外面的石头建筑内部没什么区别,几乎算得上一个六面包裹的小城……可以想见,这在黑帝爷那个时期,是一个多么出彩的军事、生活根据地。
就是这个大石头洞,造就了黑帝爷麾下部众那种带有根据地的酋帮活动形式,继而影响了整个北地,诞生了荡魔卫叠加战团的组织架构,继而影响到了整个天下。
但它真的就是一个大石头洞而已。
神奇的永远是人。
来到石壁前,张行和白有思一起抬起头来,却是不约而同心中一声叹气——原来,中央光滑巨大的石壁上,只有三个金文形态的字而已,虽然对金文似是而非,但这三个字却不知为何,乃是一眼而知,正是天、地、人!
张行一声不吭,躬身一拜,然后肃立静候大司命跳完舞,也就是这个期间,陆夫人也孤身至此,后者也来一拜,然后朝几人微微含笑颔首,方才立定,似乎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人白天口口声声说要铲平镇守府八公一般。
过了片刻,大司命跳完了舞蹈,负手立在一侧,便望着头顶石壁娓娓道来,乃是做了个张行前世参观时导游一般:
“想当初,青帝爷教授文明,百族昌盛,但也很快起了隔阂,相互兼并起来,到了黑帝爷降世的时候,虽还有其他的部族存世,但人巫妖三族的气势已经势不可挡。
“可也仅此而已,因为当时除了三族之外,还有许多真龙横行天地,山野湖海中也有许许多多那种得了真气然后显化神异的存在,他们有的善,有的恶,有的干脆与野兽无异,还有的直接受至尊庇护,但总归与三族凡人秉性不符,而且有相争之态,这就使得所谓邦国内里联系都难,遑论建起如今这种国家了。
“黑帝爷诞生在晋北与河北那边,具体位置已经不可考了,祂幼年时父母就亡在外面的神异之中,据说祂还有个姐姐,作为祭品也亡在某个神异口中,再后来不用想也知道,稍微长大一些,祂就大杀四方,把部族周围的神异杀了个干净。
“但因为居于河北腹地,杀了一个,总还有三五个其他的再过来,而且还要与四面八方的其余部族打仗,还要应付部族内里的贵种的防备,祂便觉得有些不耐,再加上后来遇到一条真龙,极有手段,便干脆弃了河北之地,北上至此,再起基业。”
张行听到这里,眼皮一跳。
“祂老人家想的很简单。”话到这里,大司命也扭头来看张行。“既然在河北那种地方杀了那些神异,周围总还能补上来,那干脆从全天下的最北面杀起,从头到尾杀的干干净净……结果,祂也在黑水这里遇到了吞风君,吞风君让出黑水与这石室,自家去了天池,祂老人家就在这里自行领悟了弱水真气,还聚集了一些愿意追随祂的豪杰。
“因为祂不敬那些真龙,不敬那些神异,甚至不敬真龙出身的彼时唯一至尊,所以才只敬天地人,也还是因为如此,干脆斥那些神异为魔,所以从神仙洞里出来的这几百好汉,就号称荡魔卫……”
“闻之令人神往。”白有思怀抱长剑,难掩幽幽神色。
“这是自然。”大司命点点头,也有些感怀之态。“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就不多说了。”
几人都点了点头。
后来的事情是什么,无外乎是这位至尊老爷几乎将北地、河北一带的“魔”杀了个干干净净,将真龙也杀的七七八八,降的降,死的死,几乎只有一位吞风君还在祂的领内活动,而且杀着杀着这唤作荡魔卫的酋帮就锻炼出来了,也成人族共主了,算是名义上统一了人族……这还不算,还继续与巫妖那两族的那两位在大河上下杀了个字面意义上的天地无光,山川变色。
最后,同时代的三位天骄,一念之差,一落苦海,两登天门。
“待会再说正事。”大司命眼见如此,倒是摆出了大宗师的姿态。“你们都是至尊点选……这种天意气运之事,恐怕只有关中那位三一正教的老道士跟一个戴着镜子乱跑的人能跟我比,但偏偏老道士份属三辉,对你们深恶痛绝,而那个戴着镜子的人又疯疯癫癫,不像我,素来和气……而且,在这神仙洞中,便是至尊真龙亲至,若不能打破门前的黑帝观,亲身进来,怕是也听不到什么的,所以,你们尽管问,我有问必答。”
“大司命。”张行迫不及待来问。“我凝丹许久,皆不得观想,几位宗师都不晓得原委,你可知一二?”
大司命想了一阵子,摇头以对:“我上次与你握手许久,都没有察觉你哪里不对,只是惊异于你修为低下……唯一能说的,便是此事绝非是至尊点选所致。”
张行无语至极,这破事到了大宗师这里都没有说法,难道是另一个世界的道祖祂老人家制定了什么类似于《六韬》的物件,自己还没看到?
便是大司命,也有些尴尬,说好的有问必答,上来就答不出来。
过了一会,还是白有思继续来问:“大司命,我也是什么点选吗?”
大司命松了口气,眯眼看了看对方:“白三娘当然点选,而且是这里最大的点选,赤帝娘娘唯一的点选……说句实在话,我真没想过赤帝娘娘的点选能进到这神仙洞里,更没想过赤帝娘娘的点选会与黑帝爷的点选成婚姻……而且,今日之所以请你们过来揭底,正是因为亲眼见到了白三娘当面,才下定的决心。”
“点选也分大小吗?”陆夫人也忽然来问。
“自然。”大司命隔着石头山指天从容做答。“天运凝于红月,四御共分其中二三,然后再做平分,各自施为……白帝爷最是精明,直接撒入关陇巴蜀荆襄,壮大自己出身之地的气运;青帝也最是直接,只是来保自己的东夷五十州;而赤帝娘娘最是大方,竟只用在祂真火教中的嫡系传承,也就是只点了白三娘一人;而我们这里,黑帝爷则是把自己那份摆出来,北地英俊愿意上天池去取的,都可以自取……但这样不免人就有些多了。”
陆夫人自然惊疑,白有思虽然早晓得一些说法,但此时坐实了自己赤帝娘娘点选,晓得自己出身真火教,完全验证了当日齐王曹铭传的话,倒真有些空虚。
贾越嘴角动了一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有些胆怯。
而张行目光转了一圈,主动挑破了那个问题:“大司命,既是点选,便是有些至尊的恩泽在身上……这个恩泽是一样的吗?”
“到了最后都一样,一开始不一样。”大司命脱口而对。
“最后是开锁?天下万般种类真气,只要接引入体过,便能任意流转?”
“是开锁,但所谓开锁,其实是指点选得了天地气运,自行其是后,可以将四御之恩泽共用罢了,而之前,各家点选只能用各家的恩泽……譬如你说的万般种类真气转换,便是青帝爷的恩泽。”
“那只说我们黑帝爷的恩泽,是不是杀人夺气?”张行继续追问。
“不是杀人夺气,是荡魔夺气。”大司命立在那天地人的石壁下大声来笑。“这是黑帝爷横行天下自开的诀窍,也是祂当时力压其余两位,镇压无数真龙神异的倚仗……只是尔等如今只知道也只能同类相残罢了!”
张行愣在那里,半晌不能言语,其余几人也都无声,一时间只有大司命的笑声在神仙洞内鼓荡,外加几人的呼吸声罢了。
过了许久,张三也跟着笑了起来:“如此说来,只是我们几人素来以小人之心度至尊之腹了……不瞒大司命,我自从有了这个神异,只觉得是什么大能要把我当做一个练功的工具,替他收集真气,最后只沦为祂的口中餐;而贾越更是忧心忡忡,只觉得黑帝爷的意思便是要我们这些人自相残杀,最后成就一人……”
说着,张行看向面色惨白的贾越,摊手来对:“但其实如何呢?老贾,事情不过是一言而破,你却非得当成一块心病……若不是今日大司命当面解释,你是不是还要准备这次事后去到陆夫人那里做死间,杀了陆夫人,再让我来手刃你?以给我作个成就?”
贾越面露惊惶。
张行和陆夫人也都瞬间愣住……无他,看贾越的反应,这厮居然是真存了类似心思的。
白有思倒是忍不住嗤笑一声。
大司命看了不好,赶紧也来讪笑:“自相残杀当然是胡扯,至尊绝无此意,反而张首席前面那句,倒也不算胡说……”
张行再度惊异。
“千古英雄,显化于世,若出于至尊之手,便如棋落子,届时豪杰自行其是,若能脱开棋局,自立天地间,自有一番造化。可若是那棋子自家厮杀陨落,终于棋盘之上,然后收于彀中,是不是白归白,黑归黑呢?”大司命正色提醒。“张首席,道理就是这个道理,我说了,今夜不会有隐瞒……你们这些豪杰,若是不能超脱凡人之境,有些东西自然是要还给至尊的。”
“若是这般倒也无妨。”张行想了一想,反而释然。“人活一世,自有其心志,至尊在上面,只要没有刻意堵住通路,便无可指摘,何况到底是助了这些点选一臂之力……只是大司命,至尊只是给了恩赐吗?没有玩弄人心,推而压之,引而诱之吗?”
大司命沉吟片刻,认真反问:“张首席是指什么?”
“当日我在河北,被大宗师所困,几无生路,若非那三一正教的掌教目送他的徒弟带着伏龙印过去,我当时唯一的出路,怕是要带着一些残兵败将随着北地援军往北地来逃的。”张行笑道。“之前还不觉得什么,可是这次过来,遇到那位胸口挂镜子的,便说我该早些去北地的,掷刀岭还给我留了两卷天书,来到这里,听到大司命你说起黑帝爷的经历,便愈发觉得怪异……怎么感觉有人引着我、逼着我学祂呢?”
大司命一时无声,明显有些疑惑,白有思倒是微微眯眼,直接认定了此事。
没法不认定的,因为当时她也是一个处境,赤帝娘娘摆明了车马要她去南面的……只不过,就好像伍惊风在三一正教掌教的注视下带着伏龙印抵达了包围圈一样,而东夷的那位大都督也有着自己的打算,这才能勉强脱身。
一南一北,一山一海,一赤一黑,太像了,也太针锋相对了。
“其实,真要是去年来了北地,便没有今日这些纷争了。”张行笑道。“不是我自夸,黜龙帮到底是天下数得着的强梁,其中英俊人物还是不少的,去年把他们带来,借着铁山卫朱司命家的家务事,还有黑司命的协助,我几乎能想到这一年如何在南部立足,又如何北上与诸镇守府交战,再如何从荡魔卫内里撬动局面……等到了今时今日,不管是战是和,是此是彼,总能从内里将北地捏合成一块了,再过几个月,天气一凉,说不得就能从这神仙洞前誓师南下河北,再度横行中原了。”
“确实。”大司命听了片刻,竟然也点头。“若是照你这般说,至尊真的暗地里推动也可能是有的,毕竟,我也不是祂老人家肚子里的虫子……这个我真不知道。”
“还是要揣摩一下的。”张行借机转到了关键问题上。“大司命,你瞧着这事,若真是至尊老爷的意思,岂不是说这至尊老爷是有意将北地托付我手?”
石室内再度安静下来。
而大司命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给出了正式答复:“张首席,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与几位司命商讨了一下,还是赞成合并的多一些,今日见到白三娘后,更是不愿再做拖延……道理你已经说的足够清楚,我们也认,就不必多言了……但是,你必须要代表黜龙帮还有你自己,包括白三娘,额外答应我们三件事。”
张行看了眼白有思,然后立即回过头来肃然以对:“您说。”
“其一,我还是要借今天黑司命一句话,我们荡魔卫是跟北地打着骨头连着筋的,而且荡魔卫也不是我们几个人的荡魔卫,我们只是大司命、司命,按照规矩可以做一些决断,但荡魔卫那么大,那么多人,还有许多附属于我们的战团,不可能我一句话他们就都俯首帖耳,遵而行之。”大司命一声叹气。“张首席,消息一旦传达下去,肯定有人会造反,会闹事……你要赦免他们,因为事情是我们惹出来的,是你仓促逼迫出来的。”
“我现在还没有赦免的权力。”张行脱口而对。“但是我可以下令,所有荡魔卫内部叛乱,除非是进军路线上直接遇到,否则全都交给荡魔卫内部来处置……你们如何处理内部叛乱,我们取得北地其他地区之前,决不干涉。但反过来说,如果有人直接攻击我们,或者跑到北地敌对方参战,也请你们不要再做理会。”
“可以。”大司命想了一想,点头认可,却明显有些无力感。
白有思趁势瞥了眼陆夫人,却见对方面色如常,便主动催促:“还请大司命继续试言之。”
“其二,张首席自家说的,荡魔卫可以跟黜龙帮并存,那么你们要允许我们南下,去河北、东境、淮北去收拢各地的黑帝观,重新建立荡魔卫。”大司命继续来言。
“原则上可以。”张行想了一想,给出答复。“但是,荡魔卫南下,不是争治权军权的,不能反过来影响我们的行台、郡县,要服从我们玄道部的规章制度,不能倒反日月。”
“这是自然。”大司命正色道。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事?”张行继续来问,却又忽然抬手止住。“让我猜一猜行不行?”
大司命微微一愣,旋即来笑:“自然可以。”
“是要我们黜龙帮替黑帝爷黜落这黑水尽头,天池中的那条龙吗?”张行以手隔着石山指天。
贾越目瞪口呆,倒是陆夫人与白有思都没有几分意外。
大司命沉默了一下,缓缓点头:“正是如此,黑帝爷一意荡魔,如何能忍吞风君独留北地?何况吞风君当日让出这神仙洞,本就是得了青帝爷的提点,相当于诈了黑帝爷一番,后来黑帝爷登了天门,这吞风君当日举止更是明摆着陷入两位至尊之间,所以黑帝爷一直想黜之而后快,只是碍于当日约定,不能背盟出手罢了,便是我们荡魔卫起于神仙洞也无法出手……实际上,历次天下动乱,至尊点选英俊,别处不知道,北地这里总是指望着能黜落吞风君的,只是一直没成罢了。”
“怪不得刚一入北地,吞风君便要去看我和贾越。”张行终于恍然。“而且露了杀机。”
“祂与至尊有约,不敢落下山谷的。”大司命冷笑道。“如何,你们先黜龙,我们就合并,决不食言。”
“先宣布合并,我们自会去黜龙。”张行答应了条件,却往前半步。“便是你们没法出手,可不全北地之力,不尽发黜龙帮精华,如何黜龙?”
“可以。”大司命再度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应许。
陆夫人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张行目送对方离开,然后再来从容询问:“殷龙头,既要黜龙,敢问荡魔卫这里是不是有黜龙的准备?白帝爷都知道留给后人一个伏龙印,那东夷大都督也有落下分山君的手段物件……”
大司命……也是黜龙帮最新的北地龙头之一,大宗师殷天奇缓缓摇头:“荡魔卫能做出来这个东西,但我们没法做,不过据我所知,有个叫做刘文周的人,好像是去世的金戈夫子学生,素来喜欢制作此类物件,如今赶巧就在北地,你不妨问问他。”
“哦。”张行恍然,却到底忍不住来问。“殷龙头,你说,我们黜龙帮取这个名字,是天意呢,还是人心?”
“应该是人心吧。”殷天奇叹道。“若是天意,直接叫荡魔帮岂不最好?”
张行这下倒是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