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胡闻言动容:「枉孤生于镐京,却对此一无所知。卿本中原人士,却对王畿风土有如此深彻了解,岂非天意哉?」
「只需用心,此事不足为奇。」荣夷第一次在少年天子面前显示出了身为名士的洒脱与不羁:「夷十数年游走天下,洞察民生而知其利害关节,入镐京之前,亦有大半年奔走于渭水泾水之间。否则,何敢接下王城侍讲之职,卖弄于君王之侧?」
姬胡哈哈大笑:「先生真乃名士本色是也!」
荣夷深深一躬:「不过大王既说到扫碱一事,臣也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大王肯听否?」
「但讲无妨。」
「东海之滨的齐国,百余年来尽享鱼盐之利,庶民皆煮海为盐,天下盐硝半出东海。齐借以山海之便,坐享通商之利,富国强兵,渐成大国。既然我渭北亦出卤碱,产量虽不足以和齐国相比,但好歹也可供一方不是?若是王室能将渭北盐硝统收统销,积年累月,亦是一份不小的收益呀!」
其实自从看了荣夷上书之后,姬胡是日夜思索,如果真的改革官俸,那么这笔巨额的开支从哪里来凑?荣夷的建议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可最初的兴奋过后,他又有些犹疑起来:「这------会不会夺了渭北庶民的生计,他们生活在如此的恶地,谋生本就艰难,若是再把扫碱这条路给断了,孤怕会激起民变的。」
「我王如此体恤民情,实乃我大周万民之福。」荣夷微笑着一拱手:「臣所说的统购,乃是朝廷设立专门机构来从庶民手中统购,这样无论荒年丰年,扫碱之民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再由这个专门机构进行加工,以保证盐碱的品质,再销往丰镐两京,甚至组织商队销往漠北之地。如此,则可尽赚中间差价,保守算来,一年王室可收入上千斤金。」
「有这么多?」姬胡两眼放光,十分兴奋:「太好了,孤等不及了。快些回镐京去,我要和少父商量此事,马上实行。」
「大王,」荣夷上前一步挡住了兴奋的周厉王:「您觉得召国公会赞成此事吗?」
仿佛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姬胡兴奋的劲头顿时减了下去。不错,召伯虎会赞成吗?大概率怕是否定的。少父本是总揽全局的丞相,行事素来以稳健著称,除了安定大周内政,在邦交大争中鲜有大胆出新,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闭着眼也能想象出召公虎皱着眉头说出的一堆反对理由:「这主意虽好,但风险着实不小。行事的官吏若是从中谋利盘剥,那么渭北百姓便是苦上加苦,极易激起民变。且王畿宗亲贵族们的封地大多在渭南,若是渭北盐碱所出利大,必会引起这些人的争夺,不患寡而患不均,届时又会是一场风波。至于说组织商队前往漠北行销,更是刀尖上跳舞,且不说戎狄心意难测,一向与我周为敌,单是一个猃狁便是迈不过去的坎儿。若为通商之事,再次挑起两国刀兵之争,如此民将不堪其负,国不堪其累矣!」
想到此,姬胡不由得丧气,无奈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就只能捧着饭碗讨饭吃吗?」
「我王勿急。」荣夷不紧不慢劝道:「大王今年已十六,正是弱冠之龄,正当四处游历,了解我大周各地风土民情,武备军事,储备知识,蛰伏以待。等到大王二十及冠,正式亲政,方可厚积而薄发,大殿鸿图,来日方长,大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他已初步摸准了自己这位帝王学生的心性,年少刚烈而雄心勃勃。对这样的少年君主,一个「虚」挂的王冠无疑是一种煎熬,这煎熬的时日越久,对于权力的渴望便愈加强烈,对于挡在他权力之路上的绊脚石便会愈加无情。荣夷是在赌,赌姬胡对权力的渴望最终能压倒与召公虎的师生情谊。他坚信自己最终能嬴,不是现在,而是
在不太遥远的将来------
姬胡凝视着自己的新师傅,也在思忖着:王朝积弊重重,这是每一个人都清楚的事实。除非大刀阔斧地清除积弊,甩掉束缚住王朝手脚的那些羁绊,否则这个国家将在自我沉沦中衰亡而死。要做到这样的事,召伯虎这样的守成之臣能胜任吗?只有眼前的荣夷。出身卑微者,心里必然涌动着改变自己前途命运的强烈愿望,并会一往无前,排除万难地去实现它。这一点,是召伯虎万难做到的。
想到此处,姬胡打定了主意,突然握住荣夷的手,直视着他说道:「如卿所讲,待到孤亲政之后,也请先生不忘今日之诺,做个坚定的革新之臣。不畏艰险,排除万难,帮助孤中兴周室,成就万世功业!如何?」
「臣无他,唯不负我王厚望!」
荣夷长跪叩首,黝黑的脸膛上热汗直流,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哦?革新之臣?大王竟如此高看这个荣夷?」
周公府后园鱼池畔,听完密伯的禀奏,周公定又往鱼池里洒了一把饵料。顿时无数金的,红的,白的鲤鱼争相抢食,平静的水面激起波澜无数------
密伯堆着笑脸恭维道:「还是公爷您高瞻远瞩,早就看出这个荣夷非池中物,着意结交与他。不然,一个小小的侍讲,小的打死也想不到如今竟是这般风光------」
大约饵料抢完了,池水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周公定冷哼一声:「结交?此人心机深沉,处事滑不溜手,不是谁想结交便能结交的。宋公子鲋祀,卫国的釐侯夫人,哪个不是对他客客气气,倚重信赖?可是他还不是说走就走?其心不可测矣!」
「那依公爷看,这个荣夷------不会把咱们当靶子吧?」自从井田侵地案之后,贵族们都有些风声鹤唳之感,难怪密伯会如此问。
「哼哼,这一回他举荐自己的徒弟任假副司马,又诱导大王提前亲政,你说他是把谁当靶子?」
密伯恍然大悟:「那不是------召------」
周公定摇了摇一根食指:「不可说,不可说也!」
冰雪消融,关中大地一派启耕备耕的繁忙景象。作为大疫之后的首次大朝会,今年的启耕大典尤其为天下所瞩目。究其原因,不仅是因为少年天子姬胡已及弱冠之年,亲政不远,更因为今年的大典周王将对来镐京朝拜之诸侯采用「九宾之礼」。这可是只有天子即位,或取得重大战事胜利后才会沿用的大礼节。
在那个久远的时代,时令对人世活动的节制无处不在。这种节制的最鲜明处,便是天下所形成的春秋出而夏冬眠的活动法则。东周后世的「春秋」之所以得名,正在于记录春秋两季发生的大事,实际便是记录了整个历史。
所谓冬窝藏,夏避暑,两季皆为息事之时,向无大事发生,国家大政亦然。古人之简约洒脱,与自然融为一体,可见一斑。
开春后因冰雪封关的函谷开关,列国诸侯的马队辚辚而来,镐京王城又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与繁华。
三月二十七日清晨卯时,镐京王宫钟声大起。
周王朝铺排出最大型的礼仪——九宾之礼,来彰显王朝历久弥新的深厚根基与治理天下之从容有度。九宾之礼,历来为周天子在春季大朝会接见天下诸侯的最高礼仪。
《周礼.大行人》有云:「(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以亲诸侯。」所谓九宾,是指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共九等宾客。其中,前四等宾客是诸侯,后五等宾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种大臣朝官。
九宾之礼繁复纷杂,仅对不同宾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种:天揖,时揖,士揖,非专职臣工长期演
练,不足以完满实现。负责总操持此次大礼的,并非主政之召公虎,而是周公定。
细细思来,倒也不足为奇。当年周公旦主持制定《周礼》,而召公奭则是《周礼》的坚定捍卫与贯彻执行者。周公定又主管过太庙主祭之事,操持九宾之礼最恰当不过。何况本来大朝会重用九宾之礼就是他提出的建议和主张。镐京刚经大疫,天下诸侯或惴惴不安,或心怀鬼胎,周王朝更应借此机会隆重地彰显威仪,显示天子王天下的宏阔气象,以震慑天下。
周公定准时抵达王都馆驿,郑重接出了以虞公为首的十余位四方诸侯。
五百人的马队簇拥着十余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出馆驿驶过长街之时,镐京民众无不肃然驻足,万岁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虞公亢奋得眉飞色舞,而处于八尺伞盖下的后车,代表宋厉公出使谒见的子弗父何却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