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狱
头目踉跄后退,笔尖符光闪动,金色的光幕极速延展,结成一面强韧如钢的光盾。怪物一头撞上,发出铿锵巨响,光盾星散破碎,头目向后飞出,撞翻了身后的狮鹫,半空中他笔势不停,刷刷刷写出一道“霹雳符”,雪亮的闪电钻进怪物的脑门。
一阵电光闪过,怪物毫发无损,反而遭到激怒,身子大力一拧,从地里拔出大半,脑袋向前一甩,砸中狮鹫的小腿。
“噢……”狮鹫来不及收脚,一股吸力把他扯了过去。囚犯惨叫声中,随着怪物升到半空,身子疯狂扭动,顷刻消失不见。
怪物吃掉一人,意犹未尽,脑袋一甩,又向人群冲来。这一次守卫有了防备,各各扬起毛笔,发出一道道“锐金符”。金白色的符光射中怪物,留下纵横交错的切口,切口里流淌青白色的黏液,怪物扭动身子,来势大大变缓。
方飞胆颤心惊,失声叫道:“这是什么东西?”蝎尾狼回过头来,枯瘦的面孔惨无血色:“垢蛆……”
噗噗连声,队伍两侧的息壤从中开裂,两条“垢蛆”突出地面,目标直指对敌的守卫。守卫乱了阵脚,忽听两声惨叫,两个守卫手舞足蹈地升到半空,身子被垢蛆吸住,飞快地没入青白色的躯体。
“该死……”守卫痛失同僚,无不尖声怒叫,笔尖的金光漫天流蹿,乱箭似的射向三个怪物。
冥冥中仿佛受到指引,垢蛆的攻击有的放矢。正前方和左侧的垢蛆彼此呼应,缠住一干守卫,右边的垢蛆拧转柔韧的躯干,形同巨大的钻头扎入人群。
守卫有笔在手,还可反击自保,囚犯赤手空拳,霎时尖声四起,乱纷纷四面散开。
垢蛆一击落空,脑袋扎进息壤,活是泥沼里的黄鳝,脑袋一味向下,身躯滑过地面,尖溜溜的尾巴连根拔起,当空一甩,忽又整个儿钻进地里。
怪虫忽然消失,犯人失去躲避对象,下意识停下脚步,不料脚底一震,垢蛆忽又破土而出,近旁的囚犯措手不及,咕嘟一下被怪虫裹了进去,如同掉进热奶油的草莓,眨眼之间就失去踪影。
这一次方飞距离很近,看得非常清楚:垢蛆的吞噬没有用头,而是使用环节累累的躯干,它没有正式的嘴巴,通身就是一张“巨口”,它能用任何部位吸食猎物,如同吸尘器打扫灰尘一样容易。
咕,垢蛆拧转躯干,圆溜溜的脑袋朝向男孩。方飞如芒在背、掉头狂奔,可恨符锁缠住手脚,牵牵扯扯,磕磕绊绊,勉强跑了十米,左边膝窝传来一股刺痛,像被钦原叮了一下,小腿失去知觉,方飞哎哟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息壤富于弹性,撞上去并不疼痛,他挣扎起来,扭头望去,垢蛆尚在远处,正在追逐其他的犯人,方飞的神经稍稍松弛,伸手一摸膝窝,冰冰凉凉,竟是一根大针,他咬牙拔出,不想刚一入手,大针无影无踪,仔细一瞧,指间只有几点清水
“冰针?”方飞猛然回头,五米之外挺立一道单薄的人影,他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天素!”
女孩冷哼一声,扬起右手,空气中浮现许多亮晶晶的水滴。
“水化身!”方飞望着水滴微微窒息。他也能够控制水元胎,但那时身在天湖,水流取之不尽,此刻身在荒凉外星,没有河流湖泊,要想驾驭化身,必要无中生有,凭空变出水来,这种道术方飞尚未学会。可他不想就这么死掉,即便心有愧疚,为了燕眉,他也要窝窝囊囊地活下去。
天素把手一挥,水滴势如霰弹飞射,瞬间拉长变白,化为千百冰针。方飞向后一跳,跟着向右奔跑,脑子进入“神读”,元气透过灵窍向外喷涌,按照元神构造,全力幻化分身。
分身还没成形,忽然传来钻心的灼痛,方飞一愣之间,“天狱禁锢符”威力发动,如同一张烧红的铁网把他牢牢裹住。
“噢……”方飞向前扑倒,就势一个翻滚,刚要挺身站起,不防手脚传来刺痛,硬邦邦仰天摔倒,凝目看去,刺痛的地方密丛丛扎满了冰针。
天素挺立不动,右手一挥,剩下的冰针变回水滴,乱纷纷聚成一颗水球,拳头大小,晶莹通透,折射出女孩纤瘦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把修长的弯刀。
“你尝过闷死的滋味吗?”天素忽然问道。
“天素……”方飞想要哀求,可又难以启齿,何况就算求饶,也是无济于事。
水球扭动一下,长出头尾,变成化蛇模样,一溜烟钻进男孩的鼻孔。这是一股活水,突破口鼻间的隔阂,钻进他的气管,停在那儿,凝结成冰。
气管结冰,这种死法匪夷所思,方飞吸不进,呛不出,憋得面红耳赤,拼命抓挠脖子,不用半分钟,他就会死于窒息,同时经历非人的痛苦。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方飞的眼前逐渐模糊,一个个身影从他脑海里飞快闪过,父母、燕眉、天皓白、吕品、简真……还有天素……女孩手法残忍,充满了浓烈的怨恨。
“何必呢?”左近传来一个声音,带着万年不变的懒散,“大家都是一个组的……”
“吕品!”方飞神志一清,跟着热流灌顶,直抵胸肺深处,所过坚冰消融,不待他呛声咳嗽,汩汩汩地冲向口鼻。
“滚开!”天素冷冷说道,“少管闲事。”
“我是个闲人,就爱管闲事,”吕品笑着说。
“是吗,”天素沉默一下,“那就一块儿死。”
气管积水排光,方飞缓过气来,他睁开双眼,惊讶地看着水泡从鼻孔里蹿出,星星闪闪,融入一片水流。
水流横在天素和吕品之间,两人相隔数米,一个笑意洋洋,一个冷如冰霜,流水受到双方神识挤压,悬在半空千变万化,忽而变成硕大水球,忽又压成薄薄一片,宛如透明的织物上下起伏。
水流一会儿逼近吕品,一会儿又向天素卷去,两人的身前不断涌现出亮晶晶的水滴,就像一群隐形人酷热难当、渗出点点汗水。
水滴来来去去,到了天素一边变成冰针,到了吕品一方又升华成浓白的雾气,宛如小小的精灵不断变幻形体。两人的力量相持不下,冷与热,冰与雾达成微妙的平衡,以水流为界,谁也不能越过雷池。
方飞躺在地上,心中不胜震惊。天素道术渊博,使出“化身”不足为怪,吕品竟也能娴熟地操纵流水,当真让他大开眼界。回想起来,当初坠落雪谷,吕品也曾操纵雪兽跟狐白衣拼斗,也即是说,他早已通晓“化身”,只是深藏不露,身为“狐神后裔”,吕品天赋过人,要不是生性懒散,势必跟天素、皇秦三足鼎立。
方飞生死之际,吕品挺身而出,望着懒鬼的笑脸,方飞忽然明白了他的决心。
“我不会放弃你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吕品的眼里充满了真诚。
没有星拂、没有尺木,也没有龙蛛羽衣,方飞身在天外绝狱,前所未有的脆弱无助。很多人都想杀他,可在所有敌人中间,方飞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天素。
危字组已经四分五裂,组员们正在自相残杀,好日子一去不返,学宫里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你的‘摄魂术’对我没用,”天素的声音把方飞从思绪中拉扯出来,“我种了三颗‘瀚海冰心’。”
“是吗?”吕品的眼里奇光闪烁,跟他眼神儿一碰,方飞脑子里云烟起伏,“瀚海冰心,我听说过这个,八风不动,七情不生……噢,难怪你这么冷,根本就是个怪物。”
天素哼了一声,冷冰冰回敬:“你才是怪物。”
嘴上你来我往,手里也没闲着,居中的水流结成细小的冰晶,雪花一样翩然飞舞,可一眨眼的工夫,忽又变成缥缈的水雾,水流在固态、液态和气态之间剧烈的变化,忽而冰白,忽而乳白,忽而纯净透明,忽而吸收阳光,发出彩虹般的光芒。
不多一会儿,天素和吕品额头见汗,呼吸都急促起来。吕品一贯懒散无聊,此刻潜力爆发,天素也很诧异,她不但要对抗懒鬼的“水化身”,还要抵挡他的“摄神术”。
吕品的精神力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天素虽然不怕,可是精神消耗巨大,吕品的攻势惊涛骇浪,始终不见衰竭,如果一味防守,迟早露出破绽。
天素念头闪过,忽然跨出一步,水流动荡起伏,旗帜一般飘向吕品。
这一步突破了均势,吕品如果退让,“水化身”必然落入天素的掌控,他吸一口气,盯着水流缓缓吐出,水流一阵激荡,倏忽向后卷回。
女孩瞪大双眼,忽又跨上一步,水流涟漪荡漾,变成腾蛇模样,吐舌弄牙,折身冲向懒鬼。
吕品的血液一下子压到脸上,猛地瞪大双眼,目光撞上“腾蛇”,后者凌空抖擞,忽又长出鳍尾,变成一条水光闪闪的狼鲸,摇头摆尾地向后回溯。
可是天素不见了,对面空无一人。吕品大吃一惊,刚要掉头,左侧狂风急起,女孩猛扑过来。
“腾蛇”只是诱饵,吸引他的注意,天素孤注一掷,丢下化身不管,直接攻击吕品的本尊。
吕品一愣之间,脸上挨了一拳,他哎哟痛叫,不及后退,小腹又挨一记膝撞,天素的力量跟她的体格截然相反,凶猛强悍,一丝不落地冲击吕品的神经。
吕品躺倒在地,肚子里似有几十把小刀同时剜动,忽见天素涌身扑来,当即就地乱滚,浑身红光爆涌。刹那间,吕品消失了,平地跳出一头红狐,庞大的身躯后面拖着九条毛茸茸的尾巴……
吕品一旦变身,力大无穷,来去如风,天素心中凛然,刚要后退,忽见红狐趔趄一下,无数符字从皮下一涌而出,一圈圈、一环环,字迹连绵不断,如同烧红的镣铐。红狐呜咽一声,趴在地上,身子连连抽搐,腾起血红雾气。
“白痴!”天素咕哝一句,丢下红狐,伸出右手,手心从无到有,长出一把冰晶璀璨的长剑。她一阵风冲向方飞,冰剑向左一摆,吸引对方目光,跟着画出一道亮白色的光弧,刷地刺向男孩的咽喉。
“噢……”远处响起吕品的惊叫,方飞喉头冰凉,伴随一股刺痛,这时他被什么撞了一下,左肩剧痛,横飞出去,眼前星星点点,全是冰剑碎片。
他飞出数米,翻了个跟斗,砰地落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形势变化太快,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挣扎坐起,定眼观望,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天素面前,嘴里呼呼喝喝,可是口气软弱,与其说发飙,不如说壮胆。
“简真!”方飞惊讶之外不胜感动,又觉脖子热辣辣疼痛,摸一摸,满手是血,那把冰剑居然在他的脖子上拉出一条大口子,简真晚来一步,方飞必死无疑。
大个儿拳打脚踢、虎虎生风,天素像是一缕轻烟,随着他忽聚忽散,偶尔凑近简真,发出一拳一脚,刁钻狠辣,逼得他东倒西歪,慌手慌脚地遮挡要害。
天素的拳脚并不沉重,打在身上却有一股锐劲,突破血肉、直插骨髓。简真连挨几下,痛得哼哼起来,身子扭来扭去,脚步混乱不堪。
女孩看出破绽,抢身上前,双手缠住他的左臂,简真心头发慌,一面夺回左臂,一面右拳横扫。天素胸有成竹,借他回夺势头,翻身跳起,越过简真的拳头,跳上他的肩膀,双腿绞住他的脖子,低喝一声,腰肢大幅拧转。
简真呼吸不畅,肩膀剧痛,如同一棵大树给人连根拔起。天素翻身落下,他也飞到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啪,脑袋向下,拍面撞在地上。
方飞看得心惊,但觉两人动作眼熟,想一想,恍然叫道:“五行诀!”
两人动作虽快,一招一式都有“五行诀”的影子。在此之前,方飞只把“五行诀”当做炼气的法门,压根儿也没想到这些古怪姿势可以用来揍人。
简真两眼发黑,摇晃着想要起身,天素缠住他的手腕,勾住他的腿脚,用上“火精诀”,双手向前一送,滚烫的元气灌入简真体内。大个儿浑身像是着了火,嗷嗷惨叫,连蹦带跳,天素趁势钻进他的腋下,使出“水精诀”就地一旋,简真便觉一股柔劲贯穿全身,忽又云里雾里,身子飞到空中,他发出一声尖叫,摔了个四脚朝天。
简真身为甲士,力大如牛,精于格斗,遇上天素,却成了任人摔打的布娃娃,连摔两个跟斗,只有喘气的份儿。女孩杀红了眼,右手伸出,冰剑再现,她一步跨上,踩住简真的脊背,双手握剑,正要刺下,忽然身后风起,一双手绕过她的双臂,把她的身子牢牢箍住。
冰山女吃了一惊,回眼瞥去,怒火中烧。方飞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冒险出击,天素一时疏忽,被他抱个正着。
方飞也没料到能够得手,抱住女孩才回过神来,不待天素挣扎,嘴里大声叫嚷:“简真,快跑……”
大个儿连滚带爬,向前急蹿,剑尖划过皮肉,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可他只顾逃命,忘了疼痛,一口气爬出十米,方才跳起来撒腿狂奔。他先前脑子一热救了方飞,结果挨了天素一顿狠揍,心里早就老大的后悔,恨不得长出翅膀,一溜烟逃到太阳上去。
才跑七八步,忽觉地皮震动,简真一愣停步,前方豁然开裂,青白色的巨影一蹿而出,圆乎乎的头颅升到半空,居高临下地观察猎物。
大个儿尖叫一声,掉头向右,垢蛆在他身后落下,溅起的息壤雨点般打在简真背上,黏黏糊糊,就像无数虫子蠕动爬行。简真吓得腿软,几乎跪在地上,这时一条垢蛆从他左边钻了出来,贴着他的肩膀向上蹿升,浓烈的土腥气把简真熏了个半死,他情急保命,一个鱼跃向右猛扑,但觉恶风压顶,青白色的怪物砸在半米开外,一头扎入息壤,哧溜溜地钻了进去。
简真惊魂未定,翻身爬起,扭头一看,差点儿尿了裤子——
仿佛见了血的蚂蟥,十多条垢蛆从地里钻了出来,要么露出半截摇晃示威,要么泥鳅似的乱钻乱拱……争先恐后地把他团团围住。
简真无路可走,索性趴在地上,埋着脑袋假扮鸵鸟。垢蛆长长的影子投映在四周,恣意扭曲,夸张变幻,大个儿气不敢出,只是簌簌发抖。
垢蛆蜂拥而来,方飞也很恐慌,无奈骑虎难下,怀里的女孩比起垢蛆还要危险。他逃也不是、留也不是,还没想出法子,脚背传来钻心的剧痛——天素的左脚跺在他的脚背上,同时用上“金精诀”,锋锐的劲道贯穿了方飞的脚掌。
“噢……”方飞凄声惨叫,双臂下意识松开,天素抽出左手,缠住他的左臂,先用“土精诀”,力道沉入双腿,势如大树盘根,跟着使出“水精诀”,身子柔韧如弓,忽地弯腰向前。方飞双脚离地,高高抛起,越过天素的头顶,飞出足有五米,屁股朝天,摔得结结实实。
他几乎昏厥,过了数秒,意识才回到身上。方飞吐出息壤,纳闷天素没有追击,刚要起身,忽听吕品高叫:“别动……”嗓音颤抖,不胜紧张。
方飞应声看去,吕品坐在十米开外,身上的符字已经褪去,脸上惨无血色,直勾勾盯着他的身后。
方飞心往下沉,徐徐回头,一条垢蛆从他身后缓悠悠地钻了出来,躯体滑过息壤,没有一丝声响。
逃命的念头压过了吕品的忠告,方飞翻身跳起,拔腿就跑。他一动弹,垢蛆立刻响应,身躯骤然绷紧,极速向前弹出。男孩只觉头顶风响,身子向前倾斜,直直蹿出两米,落在地上,还没爬起,左脚猛地一沉,扭头看去,垢蛆的脑袋黏住他的鞋底,微微向前一拱,方飞左脚消失,如同踩进了一桶烧热的沥青,热乎乎,黏糊糊,同时伴随剧烈的灼痛。
垢蛆逮住猎物,大为兴奋,把头一昂,方飞身子离地,凶猛的吸力来自垢蛆的身体,男孩不可阻挡地陷了进去。
刷,一道白光闪过,膝盖传来剧痛。方飞来不及惨叫,人已掉在了地上,更大的痛楚从左腿涌来,几乎吞没了他的神志。男孩忍痛看去,所见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膝盖以下不翼而飞,整齐的断口血肉模糊。
“啊……”惨叫声从他的嗓子里冲了出来,垢蛆近在咫尺,意犹未尽,听见叫声,躯干忽又绷紧。
方飞快要疯了,断腿的痛苦不但折磨他的肉体,也强烈地冲击他的神志。他断了腿,成了残废……望着眼前的怪物,方飞只觉时间停滞、天地空茫,身子瘫软无力,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愿。
后颈突然传来刺痛,有人抓住他的衣领向后猛拽,方飞滑出数米,忍痛回头,忽见天素右手紧握冰剑,剑刃薄如纸片,上面血迹未干。看到这个情形,方飞恍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天素砍断了他的腿,把他从死亡边缘拉扯回来。
方飞心里百味杂陈,忍不住叫道:“天素……”
“闭嘴!”女孩直视垢蛆。
“干吗救我?”方飞虚弱问道。
“我要亲手杀了你……”天素咬了咬嘴唇,“让垢蛆吞掉,太便宜你了。”
垢蛆紧追不舍,天素拖着方飞不断后退,断腿摩擦地面,方飞痛不欲生,忍不住回头再看,目之所及,失声尖叫:“你后面……”
天素扭头望去,微微倒吸冷气,地面悄然开裂,又一条垢蛆钻了出来,
背腹受敌,左右为难。她当然可以逃走,可是这么一来,方飞势必变成两个怪物的口中食儿。
“我干吗要救他?”天素忿忿不平。她原本一心杀死方飞,可是眼见他被垢蛆逮住,忽又忘乎所以,冒险虎口夺食。至于为何要救这个家伙,女孩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她本该任由方飞被垢蛆吞掉,彻底消失才是他该有的报应——
天素忘不了天皓白寂灭的一刻,她永远也不可能原谅方飞。
身后的垢蛆近在咫尺,天素丢下方飞,双手紧握冰剑,反身冲向垢蛆。
噗,剑尖刺中怪物,如同刺入胶泥,传来无穷吸力。
“嗐!”天素向后滑退,始终紧握剑柄,垢蛆吸入多少,冰剑长出多少,凭空凝结,无穷无尽,垢蛆向前冲突,剑刃顺势向下,垢蛆柔软的躯体从中剖开,青白色的浆液顺着剖口向外喷涌。双方一进一退,天素蓝发乱飞,小脸冰雪透明,宛如屠龙的海妖,妖艳、诡异、狂野绝伦。
方飞看得咋舌,天素这一招形同玩火,她重创了垢蛆,可也困住了自身,垢蛆一刻不死,她也一刻不能脱身。
前方传来动静,小度者匆忙回头,吃掉左脚的垢蛆无声逼近。他想也不想,双手撑地,向后翻滚;垢蛆躯干一挺,腾空压来,浓重的阴影遮蔽了星空,光溜溜的身躯发出呛人的泥腥味儿。
嗡,一声锐响,短促刺耳,垢蛆猛地下沉,贴着方飞的身子摔在地上,双方身躯摩擦,光溜溜的感觉让男孩僵如木石。他定眼望去,垢蛆趴在地上来回扭动,一根烟灰色的圆柱贯穿它的身躯,把它死死钉在地上。
圆柱长得出奇,方飞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圆柱,而是一根巨大的枪矛,矛尖刺穿了垢蛆,暴露在外的矛杆看上去就像一根柱子。
方飞呆了呆,扭头一看,脱口而出:“夸父!”
数百米远的地方,站立一个伟岸巨人,身高超过四米,相貌酷似人类,狮鬃似的毛发披在肩头,浑身的肌肉就像千锤百炼的青铜,刚硬饱满,蕴含爆炸性的力量。
盘古之子,夸父巨人。方飞曾在书里见过它们的样子,雄伟矫健,一如眼前。不同的是,书里的夸父穿戴石头盔甲,这儿的巨人光着脑袋、披挂轻便的藤甲,藤蔓苍翠欲滴,仿佛刚刚折下,团团交织成精美的花纹。
听见叫喊,夸父看了过来,它的眼珠跟人类相反,眼白乌黑发亮,瞳子却是晦暗的灰白,看人的时候阴沉冷漠,无端有些瘆人。
“你……”方飞刚要说话,夸父奔跑过来,它体格巨大,跑起来却像掠水滑翔的野鸭,男孩两眼一花,巨大的脚掌从天落下,轰隆踩在地上,猛烈的震动让他弹了起来,息壤劈头盖脸,将他埋在下面。
巨人握住矛杆,轻轻拔了出来。垢蛆得到自由,挺身冲向夸父。巨人不慌不忙,丢开巨矛,双手抓住垢蛆用力一拽,把它整个儿从地里拉扯出来。
方飞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垢蛆,这东西比他想象中更长,前后足有十米,尾巴大力一甩,刷刷刷缠住夸父的腰身。
巨人任它缠绕,丝毫不以为意,它一手抓住垢蛆的头部,一手捏住躯干,肩膀上肌肉坟起,噗,垢蛆断成两截,一截在夸父手里蠕动,另一截绕着它痛苦地抽搐。
夸父抓起垢蛆残躯,塞进嘴巴,两三口吞咽下去,意犹未尽,又从剩下的垢蛆扯下一截,继续大咬大嚼。汁液溅落到方飞身边,发出滋滋异响,如同细小的蛆虫,争先恐后地钻进息壤。
这景象太过生猛,方飞惊得浑身发麻,呆柯柯望着夸父,简直忘了身在何处。
夸父把垢蛆吃掉一半,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饱嗝,伸展腰身,打量四周,灰白的瞳子骤然变红,一如火焰升腾,涌出狂暴的戾气。
方飞随它目光看去,不觉**起来。四周一片青白,垢蛆遍地都是,活是一群跃出海面的飞鱼,悍然劈开息壤,极速冲突过来。
夸父扯下垢蛆残骸,随手丢到一旁,那怪物并未死透,怏怏蠕动几下,悄然缩进息壤。
夸父抓起长矛,随手一挥,矛杆收缩,矛尖延展,变成了一把厚重绝伦的开山巨斧。
武器还能变形,方飞大开眼界,只见夸父冲向垢蛆,腾身跳跃,大斧横飞,就像一头狗熊在玉米地里打滚,锋刃所过,垢蛆七断八续,断口浆液横流,残躯扭曲抽搐,没头没脑地钻进地里。
垢蛆有如蚯蚓,不论断成几节,都能存活下去。
啪嗒,半截垢蛆落到方飞身边,男孩忙不迭挪开身子,碎块发现猎物,犹不死心,拖着残破躯体向他爬来。
方飞心里叫苦,拖着伤腿尽力躲闪,不想其他碎块嗅到血腥,洒着青白色的体液,四面八方向他包抄过来,至于巨人夸父,只管横冲直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心上。
方飞正感绝望,前方的碎块生出躁动,沙沙沙左右分开,一个巨大的黑影奔跑过来,四肢着地,无声无息,仿佛一团黑雾,霎时飘到近前,闷声不吭,叼起一块垢蛆,昂首甩动,汁液淋漓。
方飞望着黑影,不觉屏住呼吸。这是一条黑狗,大得异乎寻常,就像满载货物的卡车,身上光溜无毛,皮肤黝黑发亮,它有三只眼睛,两横一竖,颜色一如夸父,也是外黑内白,此刻三道目光都投注在碎块上面,一顿狂撕猛扯,吞下所有碎块,忽又转动眼珠,逼视过来,鼻尖凑近方飞的断腿,胸腔里发出饥渴的颤鸣。
方飞的牙齿得得相撞,他看得出大狗的企图,它被男孩的血肉迷住了,对于垢蛆不屑一顾,猩红的舌头从嘴角耷拉下来,黏糊糊的涎水流了一地……
“戌亢!”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如同管风琴一样气势恢宏,“你不能吃他。”
大狗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鼻翼皱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低沉凶狠,震得方飞心颤神摇。
说话声来自另一个夸父,身高足有五米,比起先前那位还要高大,它赤手空拳,来得悄无声息,简直就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
夸父正在眺望远处,觉察到方飞的目光,低头注视男孩。它的脸上皱纹层叠,俨然经历无穷岁月,耗尽了生命的激情,无精打采,意气消沉,那双巨眼更像是深邃的古井,装满了无尽的沧桑和悲凉。
这是一个老迈的夸父,也是一个悲伤的巨人。方飞被它的眼神勾住了心弦,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是夸父盘震。”巨人浑厚的嗓音透着倦怠,“你叫什么?”
“方飞,”方飞艰难地说,“苍龙方飞。”
“哦?”盘震垂下目光,对着大狗说,“戌亢,你去帮帮盘甲。”
大狗腾身跳起,越过方飞头顶,带起一阵狂飙,吹得男孩缩头缩脑。
挥舞巨斧的夸父还在鏖战,不过除它之外,多了五条黑色巨犬。戌亢冲到近前,低吼一声,巨犬纷纷聚集到它身边,摆成阵势,所向无前,有如飓风过境,留下一堆残躯碎肉,幸存的垢蛆溃不成军,乱纷纷钻进息壤逃走。
不多一阵,垢蛆扫荡一光,盘甲斩断最后一条垢蛆,挥舞斧头,跺脚狂吼,吼声响亮悠长,轰隆隆驶向广漠宇宙。方飞禁不住捂上耳朵,但觉身下的地面也随之动荡,息壤波涛起伏,俨如盘曲蛰伏的巨龙,听到初春的雷霆,行将苏醒过来。
“够了,盘甲,”老夸父盘震悠然开口,“别做多余的事。”
盘甲停止吼叫,斧头垂了下来,变成一个圆球。它扶着圆球,冲着老夸父单膝跪下,好像大梦初醒,脸上满是迷茫。
大地停止了动荡,垢蛆消失得了无痕迹。幸存的囚犯和守卫三三两两地冒出头来,远远望着盘甲,都是畏缩不前。方飞惊喜地发现,吕品、简真还有天素都在其间,登时松了一口气,断腿的地方忽又剧痛起来,先前过于紧张,几乎忘了伤痛,这时心神松懈,又忍不住大声**。
“嗐!”文彦青三两步赶过来,挥了挥毛笔,写一道“止血符”止住流血,仔细打量断口,微微皱起眉头。
“盘震!”守卫头目一个箭步冲到老夸父身前,“你们怎么才来,没收到我的呼救信号吗?”
“收到了,”盘震用胸腔发声,就像一口巨大的铜钟,“不过这么远的路,总得花一点儿工夫。”
“胡扯,”守卫头目暴跳如雷,“你不会用‘缩地法’吗?”
“我用了,”老夸父斜眼瞅着对方,“要不然你已经呆在垢蛆的肚子里了。”
“反了吗,老白痴!”守卫头目扬起毛笔对准巨人。
“苍龙甘棠!”盘震两手叉腰,沉声说道,“你要对我客气一点儿。”它眯起双眼,威严十足,甘棠只觉背脊发冷,扭头看去,四条巨犬围了上来,灰白色的瞳子变得殷红如血,喉咙里发出让人心悸的颤音。
甘棠僵住了,握笔的手出现轻微的抖动。
“出了什么事?”远处传来叫喊,五条人影向这边奔跑过来。
“副狱长,”甘棠如得救星,“夸父想要造反。”
盘震挥了挥手,大狗退到一边,阴沉沉望着来人。那几人到了近前,穿着一色的守卫制服,为首的男子四十左右,不高偏瘦,脸颊狭长,两撇短须捋得一丝不苟,头发绕过耳朵,整整齐齐地贴在脑后,他盯着盘震,眼角上翘,精明中透着挑剔:“他说你要造反?”
“没那回事,”盘震冷冷说道,“他嫌我来得太慢。”
“是吗?”副狱长的目光停留在方飞身上,看了看他的断腿,回头问道,“甘棠,你干吗求救?”
“来了好多垢蛆,”甘棠哭丧着脸,“我们死了不少人。”
“见鬼!”副狱长厉声说道,“你没带‘垢蛆退避符’吗?”
“带了!”甘棠抖索索掏出一面符牌,乌黑的牌面上写着亮银色的符字,“我一直贴身收藏。”副狱长盯着符牌面露困惑:“符咒失效了吗?”
“我想没有,”盘震开口说道,“垢蛆受了某种诱惑,这诱惑太过强烈,足以让它们突破对符咒的恐惧。”
“什么诱惑?”副狱长发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方飞,不觉皱起眉头,指着男孩问,“跟他有关吗?”盘震看了方飞一眼,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废话,”副狱长没好气把手一挥,“损失了多少人?”
“这个……”甘棠慌慌张张地清点人数,“五个囚犯,两个守卫,哦,还有一个受伤……”他困惑地盯着方飞,不敢相信他凭着一条独腿存活下来,“总共七死一伤。”
“都死了吗?”副狱长阴郁地看着同僚,“没有趁乱逃跑?”
“这儿可是天狱星,他们又能逃到哪儿去?”甘棠悻悻说道。
“伤亡太多了,”副狱长沉着脸说,“天狱长那一关不好过。”甘棠哆嗦一下,小声咕哝:“我尽力了,谁知道垢蛆那么多?”
“行了,”副狱长挥了挥手,“盘震,先把我们带回去。”
“遵命!”盘震伸出手掌,做出把攥姿态,脚前的息壤螺旋上升,变成一根坚挺笔直的巨大手杖。
老夸父拔出手杖,高举向天,念念有词,含混陌生的词儿从它嘴里飞向四面八方,竟在空旷的原野上激起连绵的回响。大狗呆在一旁呼哧喘气,眼神变得炽烈如火。
念咒声忽然停下,盘震紧握手杖向下一顿,炸雷般一声响,方飞身下的息壤豁然陷落,眼前一团漆黑,强烈的压迫感从四面涌来,窒息、恐惧接踵而至,那感觉就像是在大蛇的肚子里蠕动滑行。
黑暗持续不久,忽又天光刺眼。方飞破土而出,眼前的山崖陡峭,似要迎面压来。他心惊肉跳,下意识向后一缩,定眼再瞧,发现距离陡崖尚有百米。崖顶高不可攀,左右不见尽头,崖壁光光溜溜,没有凹陷,也无凸起,简直就像打磨光滑的玉石,可是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很晦涩,天光照在上面,也是含糊不清。
“天狱到了!”盘震的声音在他身后回荡。
“天狱?”方飞左右张望,“它在哪儿?”
“墙壁后面!”老巨人指着陡崖。
方飞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对面不是山崖,而是一堵息壤筑成的高墙。
“这面墙有九里高,九里厚,二十七里宽,同样的墙壁还有三面,围在一起就是天狱。”
方飞听到这儿,忽然意识到盘震一直在跟自己说话,心下惊奇,忍不住看向夸父,盘震也瞅着他,眼神饶有兴趣。
“天狱是方形的?”方飞小声问道。
“天圆地方,这是夸父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我们建造的东西都是方形的,”盘震注目高墙,眼里的神情难以描述,“变成天狱以前,这堵墙比现在高十倍,可它也只是城市东北的一座小钟楼。”
“小钟楼?”方飞不胜骇异,“那座城得有多大?”
“听说过成都载天吗?”巨人悠然说道,
“成都载天?”方飞想了想,“夸父的王城?”
“没错,”盘震手指高墙,眼里充满惆怅,“这是成都载天最后的遗迹。”
方飞惊了一下,不由瞪着巨人:“你又是谁?干吗对我说这些?”老夸父苦笑一下,沉声回答:“我是成都载天最后的王。”
“您是夸父之王?”方飞越发惊奇,忽然他感觉不对,扭头四顾,发现空无一人,顿觉一股寒气直蹿脑门,“其他人呢?”
“时候还早,”盘震漫不经心地说,“我让他们在地下多待一会儿。”
“为、为什么?”方飞心头打鼓,嘴上结结巴巴,害怕巨人抓起自己一口吞下。
“别害怕,我只是对你有点儿好奇,,”盘震打量男孩,“裸虫、度者,九星之子、魁星奖的主人,害死天皓白的罪犯……”
“住口,”方飞被最后的名号激怒了,“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你在天狱很有名,”盘震慢慢说道,“看守和囚犯经常说起你。”方飞悻悻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实说,见到你我很失望。”老巨人坦然说道。
“什么?”
“你太差劲了,完全配不上你的名声。”盘震脸上的失落十分真切。
方飞心里一阵翻腾,小声说:“我配不配关你什么事?”
“我本以为你能帮上忙。”
“帮什么?”
“你能干掉天皓白,或许也能替我干点儿什么……”
“去你的,”方飞气得发疯,“我什么都不会替你干。”
“没关系,”盘震耸耸肩,“反正你也干不了。”
方飞看着巨人满心疑惑,盘震也瞅着他,惨白的瞳子让他心头发毛,忽听老巨人说:“人不可貌相,也许你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能耐,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
“我不愿意。”方飞冷冷打断它。
“是吗?”盘震幽幽叹气,“那太遗憾了。”方飞看向地面:“你说他们在地下?过了这么久,不会闷死吗?”
“不会,”盘震说道,“经历‘缩地法’的时候,时空会变得混沌。你觉得时间挺长,对于他们不过一瞬。”
“缩地法?”方飞听得糊涂,“那是什么?”
“夸父的法术,”老巨人不紧不慢地说,“使用‘缩地法’,能把很长的距离一下子缩短,比如几百里的路程缩短到一丈,几十里缩短到一寸,所以也叫‘缩地成寸’,噢,不过,这种事只有息壤里才能干。”
“为什么?”
“这是盘古父神的恩赐,”盘震看了看天,“时间到了,再挨下去,他们也会发现问题。”说完盯着男孩,白瞳子格外瘆人,“苍龙方飞,刚才的话只有你和我知道。如果你告诉别人,那也没关系,你还会在这儿呆上很久,我老了,眼神不好,没准儿失足把你踩死。”
方飞听得瞠目结舌:“你、你威胁我?”
“没那回事儿!”老巨人好脾气地笑笑,手杖向下一笃,附近的息壤向上凸起,如同青蛙吐出的水泡,成串成行,啪啪开裂。守卫和囚犯先后钻出地面,每个人都迷迷瞪瞪,仿佛宿醉未醒,过了一会儿才恢复神志,副狱长挺身跳起,大声叫道:“盘震,把门打开。”
“知道了!”老夸父蹒跚走到墙根下面,面朝墙壁,念诵咒语,忽然手杖一顿,正前方墙面动荡,涌现出一圈圈细密的波纹,波纹不断扩散,墙壁无声裂开,先圆后方,先宽后长,最终变成了一座宏伟的巨门,横直十米,四四方方,里面红光微微,似有火焰燃烧。
“来吧!”盘震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巨门。
城墙厚达九里,穿过巨门就像穿过一条隧洞。方飞行动不便,文彦青用“搬运符”让他飘在空中,浮浮沉沉,随着大众前进。吕品快走几步,凑近方飞,看了看他的断腿,小声说:“真倒霉!”
“还能治好吗?”方飞哭丧着脸问。
“我也说不准,”懒鬼摇头晃脑,“医疗符咒我不在行。”
“如果成了瘸子……”方飞不敢再想下去,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受。
“练练‘化身术’,没准儿可以长出一条假腿。”吕品不安慰则已,安慰过后,方飞更加想哭。
忽听咕噜连声,带着强烈的敌意,方飞扭头看去,那群黑色巨犬跟在一旁,以戌亢为首,均是恶狠狠盯着这边。
“它们盯着我干吗?”方飞毛骨悚然,怀疑盘震给巨犬下了指令,干掉自己杀人灭口。
“没你的事儿,”吕品扫了狗群一眼,“它们是在看我。”
“看你?为什么?”
“你看它们像什么?三只眼,短尾巴……”
“咦?”方飞恍然大悟,“犬妖!”
“准确来说是天狗,”吕品耸耸肩膀,“世上犬妖的老祖宗。”
方飞听得头皮发炸,心子嘭嘭嘭一顿狂跳,压低嗓音说:“那不是你的死对头?”
“差不多,”懒鬼打了个呵欠,“不过现在还没事儿。”
“以后呢?”
“谁知道呢?”吕品看了看胳膊,“我这么瘦,还不够它们塞牙缝的。”
“放心好了,”文彦青冷不丁插话,“天狗受过训练,没有夸父命令,决不轻易咬人。”
“文大夫,”吕品看着狱医眼珠乱转,“方飞的腿能治好吗?”
“呵,”文彦青笑道,“这个我说了不算。”
“什么意思?”方飞听出弦外之音。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红光扑面而来,隧洞到了尽头。方飞游目看去,红光来自许多符灯,挂在墙上,飘在空中,如同干枯的血块,有气无力,苟延残喘。灯光冲破高墙的阴影,照亮了无数巨大的正方体,横平竖直,犹如方块积木,任由夸父巨人堆砌组合,散落在高耸的围墙之间。
这儿跟方飞想象的大不相同,与其说是牢狱,不如说是一座失落的古城,仿佛埃及的尖塔和苏美尔的遗迹,简洁、宏伟,每一个地方都在诉说岁月的无情。
“积木”间的道路笔直宽阔,可是空无一人,整座“城市”寂静得可怕,除了方飞一行,再也没有生命的迹象。
所有人都通过了巨门,盘震手杖一顿,墙面剧烈蠕动,巨门四周的墙体疯狂膨胀,新生的息壤挤满了空隙……巨门很快消失,高墙恢复了原状。
“先去盘古神殿。”副狱长下令。
盘震一挥手,六条天狗走在前面,爪子落地无声,如同缥缈幽灵,庞大的身躯在红灯下拖出可怕的影子,就像黑色的波涛向前涌进。
看守和犯人跟着天狗,两个夸父留在最后,大狗和巨人前后呼应,任何异动都会遭到粉碎。
方飞观望四周,“积木”上下堆叠、左右联结,朝向街道的一面留有巴掌大小的四方形孔洞,里面黑漆漆一无所有。方飞颇感失望,正要收回目光,孔洞里忽然闪过一点亮光。
方飞心头一跳,下意识瞪大了双眼。他没有看错,那是一只活人的眼睛,正在透过孔洞窥视他们。
“积木”里有人!这念头刚刚闪过,高处传来一声尖利的怪笑,有人流里流气地叫喊:“肉呀,肉呀,新鲜的肉来啦!”
这一声好比巨石落水,整个天狱沸腾起来,各式各样的声音从“积木”里喷薄而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尖锐的、嘶哑的、愤怒的、调侃的:“……好嫩的肉,我都流口水了……太少了,太少了,怎么才十几个……我喜欢那个蓝头发的妞儿,噢,她在瞪着我,她的眼睛挺美,好想抠出来吃掉……那个小胖子归我,谁都别跟我抢,我要把他的肥肉一片片切下来烤着吃……飘着的小东西是谁?噢,他断了一条腿,真是太浪费了……那家伙笑什么?瞧不起人吗?说你呢,尖下巴的小子,看你瘦巴巴的鬼样子,我要拆了你的骨头喂狗……”
叫声来自四面八方,每一个声音都充满癫狂的敌意,乱糟糟汇合起来,化为一股喧嚣的狂潮,猛烈地冲击新来囚犯的神经。简真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使劲抽着鼻子,发出响亮的抽泣;天素骂了声“脓包”,扬起眉毛,倔强地环顾四周,挑衅的目光惹来更多的谩骂;只有吕品不知好歹,乐呵呵左右招手,俨然红毯上的明星,欣然接受众人的欢呼……
方飞起初也很惊慌,可是很快平静下来。他终于明白了天狱的囚犯在哪儿,这些“积木”就是牢房。
“肃静!”盘震提高嗓门,在围城里激起响亮的回声。
天狱陷入了寂静,所有恐吓、威胁、嘲笑、谩骂统统消失,只有孔洞里的人眼幽幽闪亮,尽管看不到眼睛的主人,方飞也能感受到他们强烈的愤懑。
“该死的夸父,”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这帮狗东西……”声音不大,可是充满怨毒。
“呵!”盘震应声掉头,眯眼看向远处,手杖笃地一顿,两块“积木”左右跳开,露出后面孤零零一块。它把手一招,那块“积木”一溜烟滑到它面前。
“白虎纪权,”盘震和和气气地盯着牢房上的方孔,“你说什么来着?”
“哪儿有?”牢房里的男子虚怯怯回应,“我什么也没说。”
“嘿!”盘震伸出左手,五指徐徐收拢,牢房的墙壁随之凹陷,里面的犯人发出惊恐的尖叫:“别,别……噢,救命,救命啊……”叫声从高到低,很快变成凄惨的**,牢房皱成一团,中间细长,两头宽大,囚犯夹在中间无处可去。
“够了,”副狱长冷不丁开口,“你想捏死他吗?”
“他近来不**分,”盘震没有放手的意思,“这是第三次骂我了。”
“下次再说吧,”副狱长看了看仙罗盘,“天狱长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你说了算。”盘震松开五指,皱巴巴的囚牢像是充气的皮球恢复了原样,夸父挥了挥手,牢房顺从地退回原位,左右牢房蹦跳上前,重新把它遮挡起来。
方飞看得心惊,对于老夸父生出极大的恐惧。盘震拥有控制息壤的能力,可以控制息壤的生长,随心所欲地把息壤变化成任意形状。回想它的威胁,男孩不由牙关打颤,也许盘震根本不用踩他,夜里收紧牢房,就能把他活活闷死。
“夸父这么厉害,”方飞不由心想,“这儿的守卫如何控制它们?”
犯人不再叫喊,天狱重归寂静,无数道目光落在方飞身上,让他感觉浑身别扭。穿过一条长街,望见一座大殿,比起四周的牢房,简直就像老鼠群里的一头大象。它的轮廓也是四四方方,正方形的大门连接一排阶梯,墙壁上花纹镂空,精细地描绘出夸父的历史——巨人穿戴石头盔甲,手握巨斧长矛,降妖伏龙,逐日追风……息壤本是活物,镂花也随之变化,其间的人物犹如皮影一样来回活动。
天狗停了下来,蹲伏在阶梯两旁。夸父和道者拾级而上、进入方形大门。方飞举目看去,发现殿里还有九个夸父,个子高矮不一,低着头站在角落里,
正对大门是一面高墙,上面的巨大浮雕跟看守制服上的徽标一模一样,人脸依然沉睡,眉宇间透着忧愁。
浮雕前面站了若干看守,有男有女,居中的一个老人没有穿戴制服,而是披着一身炭灰色的长袍,做工精细,风格闲适,浓密的虬髯修剪整齐,跟他粗犷的五官相得益彰,加上一头硬挺的短发,强悍干练又不失威严。
“裴千牛!”方飞一眼认出虬髯老者,对他的审判中,“天关星”的面孔在通灵镜里多次出现,作为斗廷九星之一,裴千牛对重大的审判拥有表决权。
老人也盯着方飞,目光锁定那条断腿,剃刀似的眉毛拧成一团,忽然厉声说道:“巫唐,他的腿怎么回事?”
“禀告天狱长,”副狱长小心回答,“他们遇上了垢蛆。”
“甘棠,”裴千牛喝问,“你没带符牌吗?”
“带了,”守卫头目一脸沮丧,“它们根本不怕。”
“盘震也许知道怎么回事,”副狱长看着老夸父。
“是吗?”天关星盯着巨人。
“我对垢蛆知道得不多,”盘震慢吞吞说道,“夸父是在紫微诞生的,垢蛆却是天狱星的产物,父神休眠以前我从未见过它们。也许它们来自盘古的梦境,浑浑噩噩,听从原始的本能。”
“可你说过有什么东西在诱惑它们。”副狱长逮住盘震不放,就连方飞也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想把责任推卸给夸父。
“对呀!没错!”甘棠大声附和。
“我只是猜测。”盘震辩驳。
“可你来得太晚了,”甘棠尖刻地指出,“如果你早些赶到,我们的损失会降到最低。”
“至少他不会断腿。”副狱长指了指方飞。
“我接到命令的时候……”盘震还没说完,裴千牛厉声打断他:“盘震,你知道他是谁吧?”老夸父看了看男孩,闷声说:“知道!九星之子,苍龙方飞。”
“你也知道,他死了会招来什么?”
“知道一点儿。”
“你希望道者越乱越好吧?”
“当然,”盘震抬起头,苍白的瞳子变得浑浊,“我希望你们全都死掉。”
“所以你拖延时间,”裴千牛的目光毒蛇一样咬在巨人的脸上,“你想让垢蛆吃掉他们,引发道者的内乱。”
盘震看着方飞,缓缓说道:“这个想法倒也不赖。”
“跪下!”裴千牛抽出毛笔,发出水墨色的符光。
巨人颤抖起来,身上的藤甲遽然收紧,苍翠的藤条明亮发光,如蛇如虫,争先恐后地钻进它的胸膛,盘震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痛苦地折叠,伟岸的身躯就如飓风中挣扎的大船。
方飞看得咋舌,这副藤甲不是普通的物件,而是寄生在夸父身上的活物,扎根它的血肉,把元气当做给养。藤蔓编织的也不是什么花纹,而是货真价实的龙文,此刻一一显现,神采飞扬,结成威力无比的符咒,禁锢着这些远古的巨人。
轰隆,老夸父跪了下来,神殿为之震动,其他的夸父神情悲愤,看守们神情紧张,冲着它们举起符笔。
“别动!”盘震强忍痛苦,向着属下挥手示意。巨人面面相觑,全都垂下头颅,裴千牛哼了一声,注目甘棠:“损失多少人?”
“七死一伤。”
“木神鞭。”裴千牛毛笔一扬,空中碧光闪过,出现一根绿油油的藤蔓,粗如手腕,长约十米,上面闪耀许多金白色的符字。
“死七人,每人罚十鞭;伤一人,罚五鞭,共计七十五鞭,”裴千牛目光一扫,“盘甲,你来行刑!”
盘甲面涌狂怒,狰狞如鬼,声音像是一串炸雷:“裴千牛,你别太过分。”
“怎么?”裴千牛笔尖一转,“你也想尝尝仙藤甲的滋味?”
盘甲身上的藤甲应声发光,上面的龙文扭动起来。盘甲看着符字,眼里流露恐惧,扭过脸庞,抖抖索索地看向首领。
“来吧,盘甲!”盘震沉声说道,“这又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裴千牛冷冷说道。
“王啊!”盘甲单膝跪下,苍白的瞳子就像死鱼的眼珠,“原谅我吧,我的卑怯和懦弱就像风中的尘埃;相信我吧,我想放声号哭,可是我的眼泪已经干涸。”
“别在意,”夸父王笑了笑,“盘古永生。”
“盘古永生。”盘甲摇晃起身,随手抓过藤鞭,走到盘震身后,抡起鞭子,用力一挥。啪,藤鞭着肉,盘震的颈上出现一道裂痕,紫红色的血水汹涌而出。
“太轻了!”裴千牛呵斥,“我可不是来看你们演戏。”盘甲怒目相向,忽听老夸父喘息说道:“用力打,我挺得住。”
盘甲仰天长啸,震得神殿簌簌发抖,墙上的巨脸更加愁苦,眉尖微微上扬,透出一股怒气。
一声啸罢,盘甲高举藤鞭,尽力挥下,鞭上的符字光芒星散,就像无数金色的蜜蜂围绕鞭子飞舞,落在盘震背上,立刻血肉模糊。藤甲也被劈开,可是藤条疯狂生长,鞭子尚未收回,忽又恢复原状。
盘震闭着眼睛闷声不吭,脸上的筋络根根凸起,就像粗大的钢缆相互绞缠。盘甲大吼一声,藤鞭再次落下,血液溅落在地,点点团团,仿佛紫色的花朵嫣然绽放。
木神鞭拥有克制夸父的神力,十鞭过后,盘震的背脊已是乱七八糟。老夸父依然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却松弛下来,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宁静,仿佛大彻大悟,嘴唇微微翕动,字句透过它宽阔的胸膛在大殿中回响:
“我守卫长夜,从不畏惧孤独;我仰望北辰,从不逃避死亡;创世的主,你在虚无中流浪;壮士的心,永远追逐太阳;浩荡星河是我的苦酒,无边的黑暗是我的毯毡。我从大地中崛起,又在黄泉下长眠,我躺在灵河岸边,听着龙的挽歌,我站了起来,摘下一片叶子,悠闲地吹着,穿过绚烂的桃林,走向永远的归途……”
鞭打的声音伴随老夸父的低吟,糅合成一种神秘古怪的气氛。夸父们闭上双眼,单膝跪倒,仿佛聆听神谕,脸上笼罩着肃穆的气氛。方飞忍不住仰望墙壁,人脸悄然生变,眉梢眼角充满了哀伤的意味。
“它就是盘古?”方飞望着人脸,心中微微恍惚,“它有六只眼睛?”
鞭打结束了,神殿安静下来,只剩下夸父王沉重的喘息。让人吃惊的是,当它缓缓站起,背上的鞭伤也随之愈合,伤口由深变浅,最终完全消失,只有地上的血花,不但没有暗淡,反而更加明亮。
裴千牛挥了挥手,盘震蹒跚地走到一边,盘甲也交还藤鞭,沉着脸退到老夸父身后。
“夸父的事了结了,”裴千牛扫视一干囚犯,“现在轮到你们了。”
看过盘震所受的惩罚,人人都是呆若木鸡。天关星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天狱关押着紫微最凶险的犯人,这儿没有怜悯,只有绝对的秩序。你们遭受的一切都是上天的报应,你们顶好老老实实,任何违犯秩序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哭是没有用的,抱怨都是废话,沉默是你们唯一的物品,除此之外,你们拥有的只有死亡。”
神殿一团死寂,裴千牛严厉地审视每一个人:“当然,你们会有少许自由,可这不是平白得来,需要付出劳作来交换。每四天我会安排一次聚餐,地点就在这座盘古神殿。”天关星顿了顿,冷笑说道:“如果你们越狱,那也是一件好事……”
囚犯们面面相觑,裴千牛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如坠冰窟:“……那意味着天狗可以饱餐一顿。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任何生灵可以逃过它们的追捕,我给了天狗绝对的特权,可以随意处置它们的猎物。”
说完以后,裴千牛沉默时许,感觉自己的话已经在犯人心里留下了阴影,这才回过头,冲副狱长说道:“巫唐,你给他们安排牢房,另外……”他冷冷打量方飞,“文彦青,你先治好他的腿。”
“遵命!”文彦青低头行礼。
裴千牛又看了看方飞,皱着眉头离开神殿。众人一哄而散,夸父跟着离开,脸色都很难看。巫唐呼呼喝喝,支使看守押送犯人,文彦青冲一个男看守招呼:“阴练华,你帮我送一下病人,我先去收拾房间。”
阴练华嘟嘟囔囔,老大不愿,可是天狱远离紫微,医生只有一个,万万得罪不起。阴练华一面抱怨,一面写出“搬运符”,带着方飞出了神殿。
以太阳为参照,狱医室在天狱的西南边。两人穿过长街,走了半晌,忽听阴沉沉的咔啦声,就像地震时大地崩裂的声音。
“什么声音?”方飞忍不住问。
“夸父语!”阴练华白他一眼,“你没听过?”
“没有!”方飞连连摇头。阴练华把他审视一番:“我说,你怎么赢了魁星奖的?是不是那时候天宗我就在你身上?”
方飞心头火起,抿嘴不答。阴练华哼了一声,说道:“装模作样,这儿可是天狱,看你能撑多久。”
夸父的交谈戛然而止,忽听脚步沉重,盘震拖着庞大的身躯沿着墙根走了过来,盘甲顺从地跟在后面,它们对于人类视若无睹,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
“你们在干吗?”阴练华大声叫嚷。
“巡逻!”盘震头也不回地说。
“它的伤全好了?”方飞好奇地看着巨人的背影。
“白痴,”阴练华冷笑,“夸父的力量来自息壤,只要盘古还在,就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害它们。”
“你是说它们不会死?”方飞惊讶地问
“会,”阴练华顿了顿,“可对夸父来说,死亡不是结束。”
“不是结束?”方飞迟疑一下,“难道会变成蜕?”
“不!你知道凤凰吧?”
“知道!”
“凤凰浴火重生,夸父浴土重生,它们死后埋进息壤,等到适当的时候就能复活。对于夸父来说,死亡等于休息,不过是睡一觉的事情。”
方飞听得心惊:“它们岂不是越来越多?”
“你知道夸父为什么叫‘父’吗?”
“呃……”方飞有点儿后悔在课堂上睡觉。
“夸父只有雄性,所以不能生育,”阴练华轻蔑地看着男孩,“它们的数量不增不减,依靠息壤不断重生,唯一的麻烦在于——每一次死而复生,都会丧失前世的记忆,仿佛一张白纸,需要重新开始。”
方飞想了想,又问:“天狱有多少夸父?”
“十一个!”阴练华简短回答。
“这么少?”方飞大惑不解,“所有的夸父都在这儿?”
“胡扯,”阴练华疑惑地看着他,“其他的夸父都在幽都,”他抿了抿嘴,“准确的说,那些夸父都是尸体。”
“它们没有复活?”方飞怪问。
“没有息壤当然活不了,”阴练华越发困惑,“你没学过《紫薇史》?”
“我脑子笨,记不住……”方飞支支吾吾。
“白痴,”阴练华没好气说道,“道者跟巨灵的战争,夸父是最难缠的对手,它们总能死而复生;最后一战,夸父大多阵亡,支离邪把它们的尸体丢进了幽都的深渊,又把盘古带到这里,把夸父和息壤彻底分开,只留下少许息壤,藏在朱明火宅用于研究。即使这样,幽都也派了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接近夸父的残骸。”
“天狱的夸父又是怎么回事?”方飞听得入神,几乎忘了断腿的疼痛。
“这是支离邪的慈悲,他不想灭绝夸父,留下了夸父王和它的十个亲信,送到天狱星与盘古为伴。只要这十一个家伙尽释前嫌,与道者和睦相处,那么就让它们复活别的夸父,重新回到紫微生活。”
“结果呢?”
“结果这帮家伙又臭又硬、死性不改……”阴练华忽然瞪着方飞,“我干吗跟你说这些?告诉你,叛道者在这儿不受欢迎,很多人都下了注,赌你活不过一个月。”
“你下注了吗?”方飞悻悻问道。
“下了,”阴练华翻起白眼,“我赌你活不过十天。”
到了狱医室,文彦青换过一身白袍,正在打扫卫生。阴练华抽了抽鼻子,问道:“夸父来过?”
“对!”文彦青说道,“它们在巡逻。”
“好大一股土腥味儿,这些傻大个儿,走到哪儿都是臭烘烘的。”
“天狱离不开它们,”文彦青升起一张病床,示意方飞躺下,“只有夸父能控制息壤。”
“好在我们能控制夸父,这就叫一物降一物。””阴练华唠叨着出了狱医室。
“他是个话痨,”阴练华笑了笑,“你没厌烦吧?”
“还好!”方飞小声说道。
“马马虎虎,”文彦青察看过断腿的伤势,“不过失血太多。”
“要装假腿吗?”方飞怯生生地问,文彦青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瞧不起我?”
“哪儿会?”男孩摸不着头脑,“我……”
“你以为天狱的医官就是紫微淘汰下来的废物吗?”文彦青不依不饶,“你以为我这样的大夫只能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混日子吗?”
“我哪儿有……”
“你们这些家伙的心思我再也清楚不过了,”狱医尖刻地指出,“你们都认为来这里任职的医官都是无能鼠辈,因为你们压根儿没把自己当人看,所以想当然认为斗廷派来的大夫都是兽医。”
方飞挨了一顿乱棍,活是跳上岸的鲤鱼,张大嘴巴只会喘气。
“算了,懒得跟你多说,”文彦青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走到橱柜前,丁零当啷取下一堆瓶瓶罐罐,拔出瓶塞,把各色汁液倒进一个“太玄池”,接下来挥笔念咒,池子里白气翻腾。
鼓捣了半晌,他拎过一个水晶瓶子,里面装满蜜黄色的药膏,走到方飞面前,沉着脸说:“喝下去。”
方飞接过瓶子尝了一口,又苦又涩,难以下咽,膏液黏黏糊糊,进了嘴巴却很活跃,噬咬两腮、冲撞牙齿。他心惊胆颤,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张小脸皱成橘子。
“全都喝光,”文彦青一面发号司令,一面回到“太玄池”继续鼓捣,“超过一分钟,这药会失效。”
方飞吓了一跳,强忍不适,吞下药膏,经过嗓子的时候,简直像做噩梦,直到进了胃里,活蹦乱跳的感觉才慢慢消失。他盯着药膏,鼓足勇气,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光,那感觉就像吞下了一整窝跳蚤。
“太玄池”传来一股焦臭,仿佛正在烧灼皮肉,过了一会儿,文彦青转身走来,一手托着“太玄池”,一手拎着毛笔,点了点断口,“止血符”失效,血液汹涌而出。方飞来不及惊叫,文彦青毛笔一挥,红白相间的液体从“太玄池”里流淌出来,看上去就像透明的肉冻,翻涌、蠕动,迎头撞上方飞的伤口,柔软炽热,就像一张大嘴,含住伤口用力吮吸。
“肉冻”饱吸鲜血,越来越红,方飞能够清晰地看见里面长出细微的红丝,如同血管一样开支分叉、向着“太玄池”的方向飞快蔓延。
石盆里的液体很快流淌一光,聚在断腿前面,变成一个肉红色的透明圆球,里面聚满了血管、筋络和神经,还有白色的物质在缓慢地生长。方飞分明感觉圆球跟断腿联结起来,正在努力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的心里生出喜悦,直觉这个古怪的肉球正在重塑他的身体。
“会长出新腿吗?”方飞满怀希望,“如果长出来,会跟以前一样吗?”可是看着肉球,他又心生疑虑,这个圆乎乎的家伙压根儿不像腿脚,如果始终都是这个样子,那可比起断腿还要糟糕。他看向狱医,文彦青收起“太玄池”,也在目不转睛地观察肉球,方飞刚要张嘴,忽然生出强烈的睡意。
睡意如此猛烈,可又十分熟悉,他的眼前模糊起来,脑子像是进了冷冻室,所有的思绪都冻结凝固,文彦青的声音就像随风飘荡的蛛丝:“噢……忘了说……你喝的药里放了一点儿‘黄粱汤’……”
“黄粱汤?魂眠?”方飞眼前一黑,掉进虚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