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盘古炼狱》
第一章、天道契约
“太热闹了!”水灵光望着阳明宫大发感叹。
这是浑天城上最宏伟的建筑物,四平八稳,左右对称,白墙朴素洁净,托着纯金宝顶。宝顶下徽章醒目,暗蓝色的背景下,两组北斗九星构成一架璀璨的衡器。
浑天城旋转不休,木神山正向东方退却,粉红色的朝阳从“勾芒”的背后探出头来,恬淡柔和,一如雕像的双眸,透着审视的意味。
全世界都在注视阳明宫,不久以后,这儿将要举行一场重要的审判。
“还有一刻钟,”水灵光看了看仙罗盘,“九大星官将要齐集阳明宫,对苍龙方飞进行最后的判决。”她示意镜头转向阳明宫前的草坪,金紫色的草叶细软如丝,晨光之下绚烂夺目,虽然时间没到,草坪早已人满为患。各种飞行器急匆匆地从四面赶来,草坪上的人数还在疯狂地增长——
与案件无关的人士不能进入阳明宫,多数人只能挤在一块儿,透过一面巨大的通灵镜了解审判的详情。
“我们看见许多标语,”水灵光饶有兴趣地观看人群里的横幅,“噢,‘裸虫方飞,魔徒的走狗’,‘为天皓白报仇’,‘裸虫去死’,‘消灭害虫’、‘死刑,死刑’、‘方飞必须死,这是全世界的心声’……一面倒呢,我敢打赌,如果方飞打这儿经过,他会被口水活活淹死。”
女主播挤过人群,忽然两眼放光,急走几步,拦住一个女孩:“苍龙天素!”
天素回过头,抿着嘴唇冷冷地瞅着她,水灵光心头发毛,干笑说:“你也来旁听吗?”
“不!”天素扭头就走,水灵光匆忙追赶:“你认为方飞应该接受什么样的判罚?”
天素停下脚步,认真地盯着镜头,一字字地说道:“死刑!”
“咦?”水灵光深感意外,“你们不是一组的吗?”
“那是我的耻辱!”天素加快脚步,很快消失在人群。水灵光呆了呆,茫然掉头,忽又精神一振:“白虎吕品?玄武简真?你们也来旁听吗?”
“对呀,”简真看见镜头,登时来了精神,“我们都是案件的亲历者。”
“好极了!你们对方飞的案子有什么看法?”
“真困!”吕品打着呵欠从女主播身边溜走,水灵光望着他的背影怒血上涌,转身扯住简真,不客气地喝问:“简单来说,你希望判处死刑吗?”
“啊!”大个儿吓了一跳,“判谁死刑?”
“还有谁?方飞!”
“太过分了吧?”简真的胖脸像被门板夹过,“他是我朋友,他是个好人……”忽然左颊剧痛,大个儿捂着脸,惊恐地望着一个大胡子壮汉,那人叉开五指,冲他努眼撑睛:“谁好人?你这个死胖子?”
大个儿蒙住了,鼻孔里哼哼:“干吗打人?”
“就打你。”壮汉一个箭步蹿上来,简真低头要逃,被人推了一把,身子向前蹿出,鼻子凑到了壮汉的拳头上。剧痛传来,大个儿仰天倒下,鼻子鲜血长流,耳边响起看客的欢呼声。
“谁好人?嗯?”壮汉身受鼓舞,左脚一抬,踹向男孩的脑门,不料足踝剧痛,身子忽然离开了地面。他扫眼望去,简真挺身跳起,鼓着胖脸怒气冲天,活是拽着一个纸人,抓着他的左腿抡了一个整圆,把四周的看客扫倒一片,紧跟着壮汉也飞了出去,砰地砸进人堆,激起一片惊呼。
“抓住他,”人们试图围住简真,可是红光闪过,大个儿变成了一头小山似的红猪,腾腾突突,动力十足,一溜烟撞开人群,消失在阳明宫的大门后面。
水灵光狼狈起身,刚才的混乱差点儿扭伤她的脚踝。忽听人声喧哗,人人看着天上,女主播好奇地抬头,发现十个生物从北方飞来,它们腰部以上酷肖人类,腰部以下却是骏马的躯体,马背与前腿之间生有巨大的双翅,筋骨如铁,翎羽丛生,舒展开来像是两片浮云。
“英招!”一个记者叫道,“它们来干什么?”
“不要大惊小怪,”水灵光白他一眼,倚老卖老地说,“那是英招王贺兰长绝和它的妻子秋野饮雪,后面是它们的八大王卫……”
英招收起翅膀,翩然落地,它们的身高与体长相当,超过一丈,矫健绝伦,面目俊朗肃穆,宛如上古天神,长发越过一对尖耳,瀑布似的向下垂落,胸部以下直到马尾,全都覆盖精雕细镂的铠甲,镶嵌各种宝石,焕发奇光异彩。
为首的两只英招一雄一雌,雄的高出一头,头戴宝石冠冕,长着浓密虬髯,雌的身段婀娜,灵秀的双眼顾盼生辉。随从的王卫也是四男四女,披挂清一色铠甲,斜挎巨弓和投枪,还有一对八尺长刀,收入错金刀鞘,各自别在翅膀下方。
“听说英招只有两个姓氏,”记者唠唠叨叨,跟着水灵光一溜小跑,“男的都姓贺兰,女的都姓秋野……”
“闭嘴,”水灵光厌烦地打断同事,“调好‘摄影符’,别像上次那样,连英招的脸都没拍到。”
英招走过的地方人们纷纷让路,水灵光没花什么工夫就冲到英招王面前,突然眼前一暗,两个王卫挺身上前,噌噌拔刀出鞘,吓得女主播后退半步,虚怯怯地说:“贺兰长绝阁下,我是玉京通灵台的水灵光,两年前采访过您……”
“我记得你,”英招王的声音犹如草原一样辽阔,“当时你对我们围猎幽都伯牛很有异议,你把那叫做惨无人道的虐杀,让我们的牛肉销量跌了三分之一。”
“后来不又涨回去了吗?”水灵光尴尬地扭了扭头,“阁下来阳明宫,也是为了方飞的案子吗?”
“天皓白是我们的好友,”秋野饮雪目光沉痛,“对他的逝世我们深表哀悼。”
“至于方飞,我们所知甚少,”贺兰长绝说道,“比起最后的判决,我们更在意真相。”
“不光是我们,”秋野饮雪的目光投向远空,“整个紫微都在关注这场审判。”
“如果天宗我真的出现,”贺兰长绝沉默一下,“我们必须考虑将来的战争。”
水灵光终于逮住了话头:“如果发生战争,英招会加入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贺兰长绝瞥她一眼,“英招的血会洒在它该洒的地方。”
“你们会加入哪一方?”水灵光尖刻追问,“道者还是魔徒?”
“讨论此事为时尚早,”秋野饮雪俯下身子,冷静地注视女主播,“让我们拭目以待……”
王卫躁动起来,反手拔出投枪,抬眼盯着天空,水灵光举目一瞧,发现九头穷奇俯冲下来,到了十丈高处,忽又刹住势头,绕着阳明宫来回盘旋。
“放下枪,”英招王打了个手势,“这儿是道者的地盘。”
王卫把枪收回,穷奇咆哮着落在地上。每头飞虎背上坐着一只猫鬼,为首的老猫长着金灰色的长毛,满身肥肉堆叠,腰间系着一串宝石笼子,里面的“太白子鼠”加起来足有九只,它的手里拿着一支毛笔,笔杆又宽又扁,适合肥厚的猫爪。老肥猫用笔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猫须,威严十足地从虎背上翻身跳下,这时早有一只猫鬼蜷在穷奇身边,给它当了踏脚的肉垫,老肥猫心安理得地踩着“肉垫”落到地上,腰上的笼子来回摇晃,奶糖似的白鼠吱吱吱叫个不停。
“苗吞鲸大王,”水灵光把英招抛在身后,一溜烟跑到老肥猫身前,搔头弄姿地一脸激动,“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啦?”
“那还用说?”老肥猫托了托肚皮,“当然是西风啰。”它一面说,一面自顾自走向阳明宫,水灵光跟在它身边,弯腰低头,不辞劳苦地把笔尖凑到它嘴边,“您也是来旁听的吧?”
“了解一下,”苗吞鲸和和气气地说,“简单了解一下。”
“您认为应该怎么判决?”
“我只带了耳朵和眼睛,”苗吞鲸露出训练有素的笑容,“作为一只不起眼的小猫,我无条件拥护斗廷的决定。”
“哎,您可是猫鬼王呀,”水灵光笑得花枝乱颤,“幻月舞会事件发生过后,金融市场发生了剧烈动荡,许多投资客损失惨重,您对大家有什么建议吗?”
“保持耐心,”苗吞鲸舔了舔嘴唇,“海啸总是平息的一天。”
“您真是太英明了!”女主播一脸的陶醉,“多问一句,如果我们跟魔徒开战,猫鬼会站在哪一边?”
“那还用说,”苗吞鲸斩钉截铁,“绝对是道者。”
“苗吞鲸,”贺兰长绝从老肥猫身边经过,“你永远都这么虚伪吗?”
“‘永远’这个词儿纯属多余,”苗吞鲸摇头晃脑,“猫鬼只会活在当下。”
秋野饮雪哼了一声:“换句话说,猫鬼只会见风使舵。”
“为了生存嘛!”老肥猫坦然承认。
身后传来穷奇的咆哮,苗吞鲸扭头一看,穷奇呲牙咧嘴,正跟英招的王卫发狠。王卫双手握住刀柄,警惕地盯着这些北风之妖。
“贺兰长绝,”老肥猫瞅了瞅英招王,“你的手下不**分。”
“不安分的是穷奇,”英招王冷冷回应,“你应该好好管教它们。”
“别那么说,”苗吞鲸咳嗽一声,“我们只是雇佣关系。”
“穷奇永远是我的敌人。”贺兰长绝面带愠怒,“它们杀害了我的儿子。”
“你杀掉的穷奇也不少,”苗吞鲸轻描淡写,“大家的手都不干净。”
“苗吞鲸,”秋野饮雪锐声喝问,“你尝过痛失亲人的滋味吗?”
“这件事改天再聊,”苗吞鲸拍拍屁股,“我还得去旁听审判。”
“苗吞鲸,我得告诉你,”贺兰长绝俯下身子、两眼出火,“你跟穷奇为伍,就是跟英招为敌。”
“我才懒得掺和你们的事儿,”苗吞鲸捋了捋挺直的胡须,“庇护穷奇是斗廷的决定,斗廷不赞成对任何种族的灭绝行为。”
“我无意灭绝穷奇,”贺兰长绝啾然长鸣,“可是玄彪还活着,它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我不认识什么玄彪,”苗吞鲸东张西望,“如果见到它,我第一个告诉你。”
“记住你的话,”秋野饮雪直视肥猫,“如果收留玄彪,你将永无宁日。”
“行了,行了,审判要开始了!”苗吞鲸拨了拨白鼠笼子,迈着方步踱进大门。
虎啸声更加猛烈,夹杂狂风凄厉的英招语,王卫被穷奇激怒,纷纷拔出长刀,数十名斗廷警卫冲了上来,扬起毛笔把双方隔开。
贺兰长绝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啸,四周狂风大作,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王卫收刀入鞘,低头退后数米,可是警卫不敢松懈,手握毛笔,如临大敌。
“走吧!”英招王意兴阑珊地向前走去,秋野饮雪低着头跟在丈夫身后。
夫妇俩踏进阳明宫,但觉气氛凝重,阶梯状的旁听席人头耸动,密匝匝地环绕高大的审判台。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很快被雄伟的英招所吸引,元迈古走下审判台,跟英招王夫妇寒暄几句,把它们引向左边前排,那儿有一排空缺,前方红木横栏,势如牛栏马槽,专供英招站立。
贺兰长绝站定,抬头看向穹顶,那儿鳞角焕然,盘绕六条神龙雕像,龙眼光芒闪耀,犹如巨大的灯盏。
“六龙消失很久了,”英招王幽幽叹气,“我想念祂们的吟啸声。”
“龙族正在消亡,”女英招怅然若失,“希望祂们不要走上凤凰的老路。”
“世界正在剧变,”贺兰长绝目光苍凉,徐徐扫过四周,“可是没有多少人察觉到这一点。”
“鱼不知有水,鸟不知有风,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这是天皓白说的,”贺兰长绝低下头,“他已经离开了我们。”
“不,”秋野饮雪轻声说道,“他听从了命运的召唤。”
“肃静,”元迈古回到审判台,毛笔一扬,白光直冲穹顶,六龙的雕像活了过来,竞相离开穹顶,掠过众人头顶,瞪眼向下注视。众人收起议论、无不噤若寒蝉。
阳明宫安静下来,元迈古扫视台上的同僚,又看了看通灵镜里的裴千牛,忽然大笔一挥,审判台前的地面轰然裂开,升起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笼子,金色的栅栏萦绕蓝白色的电光。
方飞孤零零呆在笼子中央,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苍白憔悴。他独自呆得太久,乍然来到人群,一时不知所措,眯起双眼左右观看。
大厅里噪音响起,咒骂零零星星地钻进他的耳朵:“叛徒……走狗……死虫子……死刑……”每一个字眼儿都如毒刺扎入心头,男孩手足冰凉,他用力揉了揉脸颊,才把哭泣的冲动驱赶回去。
“肃静!”元迈古的叫声伴随龙吟,飞舞的雕龙让大厅陷入沉寂,每一道目光都盯着方飞,愤怒如巨石一样碾压过来。方飞呆滞地扫视四周,想要找到熟悉的面孔,目之所及只有无数张陌生的脸孔,每一张脸都透着鄙夷和仇恨。
“被告人方飞,男,十五岁,族类:度者,道种:苍龙,职业:八非学宫二年生,”真人星京伽宣布,“经斗廷验明正身,出席者为被告本人。”
“阴暗星官,”元迈古说道,“你来宣读被告人的罪状。”
“经白虎厅调查和审讯,现控告苍龙方飞罪行如下,”巫史阴郁的目光扫过手里的诉状,“一、隐瞒危险信息罪,得到魔徒的消息后,方飞没有马上通报斗廷,擅自进入忘墟的魔道巢穴,私下接触大魔师天宗我,同意对方附身并向所有人隐瞒真相;二、杀害虎探罪,受天宗我唆使,方飞杀害白虎厅‘公共事务安全科’虎探宋艾琪,使用‘霹雳符’贯穿了受害者的心脏;三、叛道罪,方飞受到天宗我的教唆,使用魔道邪术在‘降妖猎怪’中跟道者竞争取胜,从而获得‘飞花灵舞’的选曲权;四、通魔罪,受天宗我的唆使,方飞把《神寂之曲》的乐章符送入天籁树的树眼,造成大范围的魂眠,直接导致天皓白的战死、皇秦的失踪以及百头蛟龙的失控。”
巫史放下诉状,目光在宫殿里逡巡良久,用冷酷的声音宣布:“根据《紫微刑律》第二章第一条;第八章第七条,《公共事务安全法》第三章第二条,第五章第六条;《降魔法案》第一章第三条;《天道者权利法》第六章第七条;《危险妖怪管理法》第二章第九条;我提议:判处苍龙方飞死刑……”
宫殿里响起压抑的欢呼,还有稀稀拉拉的掌声,方飞低头盯着脚尖,但觉有冰冷的毒蛇爬过脊背,胃里涌起呕吐的冲动。
元迈古扬起毛笔,六龙巡行大厅,如同六把扫帚把喧哗一扫而光。阳明星清了清嗓子:“苍龙方飞,审判过程中,你可以聘用一名辩护士,如果没有财力,斗廷可以为你指派一位……”
“不用了!”方飞声音沙哑。
“你说什么?”元迈古白眉耸动,“你不用辩护?”
“我可以认罪,”方飞竭力保持镇定,“但我有一个条件。”
法庭里一阵骚动,元迈古皱起眉头:“什么条件?”方飞看向四周,试图从人群里找到燕眉的身影,可是一无所获,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定了定神,扬声说道:“解除我的‘度凡印’!”
大厅里炸了锅,巫袅袅的尖叫格外刺耳:“该死的,他在耍滑头!”
元迈古一挥手,龙吟响过,四周安静下来。他打量方飞,徐徐说道:“解除‘度凡印’?很抱歉,这办不到。”
“这是道术上的难题,”京伽有点儿沮丧,“我们做过研究,可是毫无进展。”
“这也是法律的漏洞,”元迈古说道,“度者人数太少,我们没有为他们制定法律。”
“现在制定也不迟,”巫史拉长一张马脸,“点化裸虫的一刻,点化人就应该明白自身的风险。”
“我同意,”玄冥星寒翠微尖声叫道,“点化人创造了度者,她就得对度者的行为负责。”
“这不公平,”丹元星南楚月看她一眼,“点化人什么也没做。”
“考虑到他点化人的身份,”弼星华太乙犹豫不决,“我们应该慎重考虑死刑。”
“一次死刑根本不够,”巫史不满地说,“根据法律,他得死两次。”
“对,”寒翠微附和,“法律之前没有特权,天道者也不例外。”
她的口号惹来热烈的掌声,老妇人志得意满,恶狠狠盯着南楚月:“看来这是众望所归。”
“魔道正在崛起,天皓白已经死了,”南楚月撩起乌黑的鬓发,“这个节骨眼儿上,团结道者比恪守法律更重要……”
“我反对,”镜子里的裴千牛扬眉挑眼,“没有法律就没有纪律,人人为所欲为,道者就是一盘散沙。”
“天关星说得对,”辅星唐骁连连点头,“魔道的纪律就比我们严格。”
“点化人的父亲是一位天道者,”北极星琴流水心虚地说,“万一他不接受判决怎么办?”
“天道者不止他一个,”巫史傲慢地看着她,“别忘了还有白王。”
“天道者的冲突会削弱我们,”京伽指出,“道者如果内讧,正中魔徒下怀。”
星官们吵个不停,方飞下意识抬起左手,手背上淡红色的印痕勾勒出少女的倩影。望着这个印记,他的心拧成一团,进入紫微以来,他头一次这样痛恨“度凡印”,如果可以解除咒印,他宁可死掉一百次。
“天道师……”天皓白的面容从眼前闪过,强烈的痛苦让他战栗发抖。这些日子他呆在黑暗深处,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煎熬。从天宗我附身到天皓白死亡,所有的情景无休无止地在他脑海里盘旋……方飞不断地复盘,想要找出更好的选择,可是选来选去,都是同样的结果。回忆带来了痛苦,他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他丧失了自信,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苍龙方飞,”元迈古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你真的不需要辩护士吗?”
“不,他需要!”一个声音果决干脆,让方飞清醒过来。他抬起头,呆望着一个人从角落里挺身站起,披着红色的斗篷,如同一簇炫目的火焰。
“燕眉!”方飞脱口而出。
那人掀开斗篷,露出年轻素净的面孔。多日不见,女孩瘦了不少,明亮的双眼微微凹陷,脸上没有血色,如同午夜绽放的幽兰,拥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燕眉……燕眉……”各式各样的声音响了起来,每一道目光都落在女孩脸上。
燕眉咬着嘴唇,径直走下旁听席,来到笼子面前,看一眼方飞,眼里蒙上一层薄雾。她张了张嘴,可是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转身面对九大星官:“我来为他辩护。”
旁听席上一片沸腾,英招王夫妇也禁不住扬起前蹄敲打地面。
“开什么玩笑?”巫史伸长脖子,凶狠地瞪视女孩,“你又不是辩护士?”
“这是我的辩护证,”燕眉扬起一枚金闪闪的符章,上面的字符火光明亮,“前年通过的考试。”
“哇喔,”南楚月把目光从通灵镜上挪开,“她还真是辩护士,律政司的名单上有她的名字。”
“荒唐透顶,”巫史大为扫兴,“你当辩护士干什么?”
“很简单,”女孩直视元迈古,“想要成为阳明星,先得拥有‘辩护士’的资格。”
“是吗?”元迈古淡淡说道,“我想这对你并非难事!”
“据我所知,法律没有规定点化人不能为度者辩护。”
“没有。”元迈古沉思一下,“度者的法律有很多空白。”
“你呢?”燕眉转向方飞,“你愿意接受我的辩护吗?”
方飞望着女孩,只觉微微晕眩,他定了定神,小声说:“我愿意!”
“很好!”燕眉目光扫过审判台,“我认为,苍龙方飞无罪。”
宫殿里爆发出愤怒的嘘声,星官们也有些错愕,彼此交换一轮眼色,元迈古召唤龙吟,镇住场面,耐着性子问:“你的理由呢?”
“因为,”女孩轻蔑地看向四周,“真正有罪的是我。”
方飞大吃一惊,踏上两步,电蛇从栏杆上一蹿而出,咝咝咝把他缠住。他跪在地上,身体痛苦地扭曲。燕眉的眉尖颤了一下,抬眼瞪视元迈古,阳明星不动声色,挥一挥毛笔,电蛇缓缓缩回,示威似的在方飞眼前扭动。
喧哗充斥四周,秋野饮雪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这可真有意思。”女英招的嗓子清壮有力,一下子压住了所有的声响。燕眉诧异地看她一眼,双方目光交错,秋野饮雪回过头,凑近丈夫低语:“我喜欢这个孩子。”
“我想你还没明白自己的身份,”元迈古皱起眉头,“朱雀燕眉,你是方飞的辩护士,你在为他辩护。”
“对,”燕眉平静地说,“苍龙方飞无罪,因为朱雀燕眉有罪。”
“胡说八道,你疯了吗?”巫袅袅从旁听席上一跳三尺,指着燕眉尖声狂叫,她的愤怒得到空前的响应,嘘声和谩骂怒潮一样涌向女孩。
燕眉扬起毛笔,红光一闪,虚空中响起恐怖刺耳的尖叫,难听的程度让所有人捂住了耳朵。
“太放肆了,”巫史呵斥,“你胆敢在阳明宫使用‘鬼号符’?”
“没有法律禁止在阳明宫使用‘鬼号符’,”燕眉收起符咒,冷冷看向巫袅袅,“根据《斗廷审判秩序法》第三章第四条,旁听者不得用攻击性言论干扰审判,如有违反,将其驱逐。”她停顿一下,“我认为,应该把巫袅袅驱逐出去。”
“你胡说,你竟敢……”巫袅袅气得面红耳赤,忽听元迈古高叫,“带她出去。”
一条雕龙俯冲下来,抓住巫袅袅的肩膀,就像拎着一只发怒的母猫,任她尖叫怒骂,一阵风飞出大门。
巫史恼羞成怒,厉声高叫:“朱雀燕眉,你要明白,斗廷不是南溟岛,更不是你开玩笑的地方。”
“我没开玩笑,”燕眉扬起头来,她站在审判台的下方,巫史却有一种受她俯瞰的错觉,“方飞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落入天宗我的圈套,被他关在地牢无法脱身。方飞所以接受他的控制,全是因为天宗我用我来胁迫他。”
“他只是为了救自己,”寒翠微尖刻地说,“你死了,他也活不成。”
“你怎么断定他是为了自己?”燕眉反问,“你知道他怎么想吗?”
“他的动机不重要,”元迈古插话,“重要的是他造成的后果。”
“没有动机就没有后果,”燕眉说道,“没有我的失误,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这么说,你愿意承担他造成的所有后果?”南楚月眯眼审视女孩。
“对!”燕眉表情严肃,“作为点化人,我自愿承担度者造成的一切后果,接受他应该接受的一切惩罚。因为方飞的过失来自于我,所以他的行为并非故意。根据《紫微刑律》第三章第二条、第五章第一条,《公共事务安全法》第二章第四条,第四章第八条;《降魔法案》第二章第五条;《天道者权利法》第二章第七条;《妖怪管理法》第六章第一条,我敦请当庭释放苍龙方飞,判处朱雀燕眉终生监禁。”
“你想得美!”巫史忍无可忍,拍桌怒吼。
“燕眉,”方飞心乱如麻,“这样不行。”
“被告请闭嘴。”燕眉目不斜视。
“选择是我做的,”方飞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该坐牢的人是我。”
“得了吧,”燕眉转过头,目光严厉:“那个时候,你根本无从选择。”
“我认为……”京伽字斟句酌,“因为缺少关于度者的法律,燕眉的提议无疑是最佳方案。”
“我也同意,”南楚月接口说道,“考虑到现实,法律需要作出调整。”
“我们不必一板一眼。”华太乙眼珠乱转,“我想这个结果民众可以接受。”
“道者的团结更为重要!”琴流水强调。
“强词夺理,”寒翠微大声反对,“这开启了一个危险的先例。”
元迈古沉思一下,说道:“我需要一次投票,赞同燕眉提议的星官请举手。”
京伽、南楚月、华太乙、琴流水纷纷把手举起,元迈古稍一迟疑,也徐徐举起手来。
大厅一片哗然,旁观的人群表情复杂,不满的情绪在空气里涌动。
“好吧,”元迈古站起身来,“我宣布……”
“我反对!”清亮悦耳的嗓音突然响起,在大厅里激起悠扬的回声。
燕眉脸色微变,扭头看去,一个中年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个子很高,体格瘦削,披着米白色风衣,裹着浅灰色套装,不算英俊美男,可是相当耐看,嘴唇与下颌的胡须修剪得恰到好处,,美中不足的是两鬓的白发,一如繁花上的清霜,给他完美的风度增添了少许暗色。
“爸爸!”燕眉冲口而出。
斗廷九星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包括不太情愿的巫史和寒翠微,旁听席上的观众也起身大半,敬畏地看着天道者向审判台走来。
“我来迟了,”燕玄机无视女儿,面朝斗廷九星,“最近南溟岛并不太平。”
“是啊,”元迈古不太自在,“鲛人近来很活跃。”
“闲话少说,”燕玄机的话语就像他的胡须一样干脆,“我想问一句:换了你是方飞,元迈古,你会怎样做?”
“我会选择自杀,”元迈古不假思索,“世界的存亡胜过个人的生死。”
“牺牲自我,拯救苍生?”
“每个人都该这样做,”元迈古义正辞严,“道魔之争,非生即死,没有第三条道路可选。”
“我就不会,”燕玄机轻蔑地扫过旁听席,“换了我是方飞,我会干同样的事。”
哗啦,阳明宫陷入了动荡,许多人站了起来,望着天道者满脸怒容——他的话挑战了世人的共识,简直就是**裸的背叛。
“燕玄机,”巫史忍不住高叫,“身为天道者,你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燕玄机盯着阴暗星,瞳仁的四周浮现出一圈细微的金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们伤害我的女儿,如果斗廷非要那么做,这个世界必将血流成河!”
宫殿冰冷死寂,仿佛掉进了极海深渊,九大星官面面相觑,有愤怒,有无奈,每个人脸上都蒙上了阴影。
“燕玄机!”大厅突然亮了,刚毅凌厉的脸膛占据了整个穹顶,森冷的目光像是直落九天的闪电,“你这是在挑战我吗?”
“有何不可?”燕玄机抬头向天,“皇师利。”
两大天道者四目相对,空气生出异样的波动,不断压缩收紧,就像绷紧至极的弓弦。所有人都生出了强烈的错觉,明明身在原地,却如置身风暴中心,地面疯狂旋转,四壁来回摇晃,整个阳明宫想要拔地而起。人人想要逃走,偏又动弹不得,想要张口狂呼,但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汗水被强烈的恐惧压榨出来,使人软弱虚脱,陷入绝望境地。
“燕先生,”方飞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这样不对。”
燕玄机转过目光,惊讶地看着男孩,皇师利也掉过头,望着方飞若有所思。
方飞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现在的局面是天宗我最想看到的。”
两个天道者沉默地看着他,燕玄机忽然问道:“你怎么办到的?”
“什么?”方飞茫然以对。
“说话!”这一次开口的是皇师利。方飞愣了一下,说道:“我想说就说。”
“很奇怪,”燕玄机看向穹顶的巨脸,“是吧?”
“是有点儿奇怪,”皇师利点头回答。
“好吧,”燕玄机盯着方飞,“你想说什么?”
方飞被两人的对话闹得满心糊涂,迟疑一下,小声说道:“我承认有罪,除了死刑,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我不愿意,”燕玄机摇头,“我不想冒险。”
“我向您保证,”方飞直视天道者的双眼,“我一定会活下去!”
“你的保证一钱不值。”燕玄机毫不客气。
方飞闭上双眼,感到强烈的悲哀。他太弱小了,保护不了自己,还是燕眉致命的弱点,现在,这个弱点很可能会葬送整个紫微。
“我有一个提议,”皇师利幽幽出声,“燕玄机,你想听吗?”
“说吧!”燕玄机的口吻没了先前的强硬。
“我建议判处方飞终身监禁……”
“废话!”
“别心急,听我说完,”皇师利笑了笑,“你知道天道裁决吧?天道者一致同意,可以赦免任何罪行。”
“那又怎样?”燕玄机眼里透出疑惑。
“天道者只剩下你和我,如果你办到一件事,我就同意赦免方飞。”
燕玄机死死盯着皇师利,可是那张脸铜墙铁壁,看不出任何端倪。南溟岛主沉默半晌,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找回象蛇元珠,”皇师利说道,“天宗我夺走了两颗象蛇元珠,如果你把它们找回来,方飞就能重获自由。”
燕玄机有些意外,皇师利不容他多想,探身冷笑:“怎么?你害怕了?”
“怕什么?”
“害怕天宗我。”
“少来这套,我不害怕任何人,”燕玄机沉默一下,“只是夺回元珠吗?”
“对!”皇师利又说,“可在赦免之前,方飞必须入狱服刑。”
“如果他死了呢?”
“我保证他的安全,”皇师利停顿一下,“以我的名誉。”
“不,”燕玄机注视巨脸,一字字说道:“如果他死了,我会杀了你!”
“一言为定!”皇师利一挥手,巨脸消失了。众人摆脱束缚,如释重负,有人大口喘气,有人自言自语,还有人浑浑噩噩,茫然环顾四周,忘了身在何处。
“肃静!”元迈古吃力地站了起来,用嘶哑的声音宣布,“现对苍龙方飞判决如下:该犯先后触犯隐瞒危险信息罪、杀害虎探罪、叛道罪和通魔罪,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和天道者的死亡,鉴于该犯身受胁迫,犯罪并非故意,所以酌情减轻刑罚。在兹我判处苍龙方飞终生监禁,剥夺道者权利,没收所有道器,以上判决即时生效,该犯跟随最近一班冲霄车前往天狱。”
阳明宫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忽然一道冰蓝色的身影冲下了旁听席。
“太阴蚀日!”天素一扬笔,“阴蚀符”击穿金笼,直奔方飞的心口。
谁也想不到天素敢在阳明宫动手杀人,用的还是明令禁止的“断魂符”。方飞只觉脑子一空,跟着红光扑面,嗤,“阴蚀符”反弹回去,阴狠的力量切断了两根栅栏。
天素身子略偏,避开符咒,她脚下不停,笔尖抖动,第二符咒还没完成,虎口剧痛,符笔落入燕玄机的手心。天道者一扬手,发出一道“定身符”。
女孩身子晃动,脚步斜移,众人还没看清,她已避开了符咒,大厅里的天素变成了四个。
燕玄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笔尖微微颤动,嗤嗤嗤,天素三个分身就像扎破的气球。女孩的真身直冲上来,双手合在胸前,虚空里飞出无数细小的冰刺。
燕玄机不慌不忙,放下符笔,左手拇指扣住中指,啪地一声向前弹出。指尖火光迸闪,涌现无数火星,每一点火星撞上一枚冰刺,冰刺融化,蒸汽升腾,结成一朵水云横在两人之间。
天素面孔血红,咬牙挥手,水云起伏跌宕,蹿出无数金碧长藤,快比闪电,缠向燕玄机的头颈四肢。
啪,天道者屈指再弹,藤蔓掉头卷向天素。女孩措手不及,藤蔓缠绕满身。她左脚一顿,“玄凌剑”从脚底蹿了出来。
啪,燕玄机第三次弹指,藤蔓兵分两路,一股缠绕天素,一股缠住飞剑,藤上迸射炫目的闪电,天素惨哼一声,从剑上掉落下来。玄凌剑冲到燕玄机面前,天道者随手接住,嗡的一声插在脚边。
天素在空中挣扎,藤上电光流转,她抿嘴闭眼,流露痛苦神气。
燕玄机盯着女孩,徐徐扣住中指,他的“弹指惊雷”举世知名,弹指之间,天素势必化为灰烬。众人无不屏息,燕眉忍不住高叫:“住手。”
“哦?”天道者并不回头,“为什么?”
“她,”燕眉吃力地说,“她是灵昭阿姨的女儿。”
“灵昭的‘云扫’?”燕玄机端详右手符笔,想了想,望着天素,“为什么要杀方飞?”
“他害死了天道师,”天素毫无畏惧,直视天道者的双眼,“他必须偿命。”
方飞满心苦涩,小声说道:“天素,我……”
“闭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天素轻蔑地看着他,“燕玄机不可能永远护着你,总有一天我会要你的命。”
一股酸热冲进鼻孔,方飞险些落下泪来。他使劲抽了抽鼻子,低头盯着脚尖,心里波涛翻涌,各种情愫纠缠不清,有愤怒,有委屈,更多却是无奈和无助。
燕玄机看他一眼,中指突然弹出,燕眉吓了一跳,不及惊叫,忽见天素身上的藤蔓化为飞灰,女孩毫发未损,径直落回地面,跟着一声龙吟,雕龙俯冲下来,爪子将她攥起,一阵风飞出宫殿。
两个虎探走上前来,一个拔出“玄凌”,一个接过“云扫”,冲燕玄机欠了欠身,快步追出门外。
方飞怅然望着门口,喃喃说道,“她会怎么样?”
“谁?”燕玄机反问。
“天素……”
“你还顾得上别人?”天道者冷哼一声,眼里透出愠怒,“方飞,别忘了你的承诺?”
“承诺?”方飞望着对方一脸迷惑,“什么承诺?”
“蠢货,”燕玄机低声咒骂,“你答应过我要活下去。”
“是啊,我会……”男孩话没说完,轰隆一声,笼子下沉,把他的声音带往地底,两边地板合拢,严丝合缝,光可鉴人。
燕玄机看着地板上的人影,出一会儿神,回头说道:“走吧!”当先走出大门。燕眉默默跟随,想到方飞的处境,她有说不出的担忧,再想“找回元珠”的事儿,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着手。
“打倒燕玄机……”忽听一声高呼,燕眉从沉思中惊醒,扫眼看去,草坪上的人潮汹涌,个个怒形于色,口号起初稀稀拉拉,很快获得共鸣,人多势众,胆粗气壮,更多人加入进来,“打倒燕玄机”的吼叫响彻云霄,其中夹杂许多不堪入耳的辱骂:“姓燕的都不是好东西……姓燕的都该死……燕玄机就是个废物……他活该死了老婆……幸亏死得早,不然还会生下多少孽种……”
咒骂尖利刻薄,燕眉只觉一股怒气在体内乱蹿,从头到脚,从胸口到指尖,她并不在乎人们诋毁自己,可她无法忍受别人侮辱母亲。
女孩的眼前模糊起来,呼吸火一样灼热,指尖不自觉摸到笔杆,脑海里闪过一连串最恶毒的符咒。
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燕眉抬眼看向父亲,燕玄机目光严厉,冲她微微摇头:“别理他们!”
“可是……他们说妈妈……”
“懦夫才会羞辱死者,笨蛋才会在意懦夫的想法。”燕玄机拽着她走向一辆冲霄车,那辆车光滑修长,围绕纯白的车身,描画一只绚丽的凤凰。
水灵光挤过人群,毛笔凑近燕玄机:“电羽大人,您真想与所有人为敌吗?”
“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燕玄机脚不点地,引得女主播一溜小跑:“可您帮助方飞,他是道者的公敌。”
“不!”燕玄机停下来直视对方,“我只想帮助我的女儿。”
“这是假公济私……”
“这对我是私事,与公事无关。”
“可您是天道者,天道者应该顺从民意……”
“天道者也是人,”燕玄机打断她说,“我也有妻子女儿……”
“还有儿子,”水灵光尖刻地说道,“不是吗?”
燕玄机的脸阴沉下来,瞳子四周燃起火炭似的金环。女主播不寒而栗,下意识后退两步,天道者没有出声,大踏步从她身边经过。
“燕玄机,”水灵光在他身后大叫,“您在自掘坟墓。”
“谁都会进坟墓!”燕玄机走进飞车,把所有的喧嚣关在外面。
燕眉颓然坐下,透过舷窗看向草坪,人群怒气汹涌,把冲霄车团团围住、指指点点。女孩猜得出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只觉说不出的难过——燕玄机为方飞赢得一线生机,却输掉了用半生时间积累起来的名声。
“别在意那些!”燕玄机坐在女儿对面,,眉宇间流露出深深的倦意
。
“您不该阻止我,”燕眉挺直腰身,“我去天狱比方飞更安全。”
“你说得对,”燕玄机注视女儿,目光变得柔和,“可我不想看你去那种地方。”
“方飞太脆弱了,他在天狱撑不下去。”
燕玄机摇了摇头:“不见得。”女孩惊讶地望着他:“怎么说?”
“你知道‘天道镇魂’吗?”燕玄机问。
“天道者的神识达到巅峰,能够镇住其他道者的元神,如同羔羊遇上猛虎,慑服不动,任其杀戮。”
“很好,”燕玄机点点头,“面对‘天道镇魂’你能说话吗?”燕眉想了想,说道:“很难!”
“我跟皇师利对峙的时候,神识同时达到巅峰,几乎所有人都被镇住了,只有方飞可以出声。”
“为什么会这样?”燕眉眼眸闪亮。
“我也想知道,”燕玄机沉吟一下,“也许他没你想象的那么弱。”
“所以您才答应皇师利的条件?”
“对!”
“这是皇师利的圈套,”燕眉激动起来,“他把方飞当做人质,逼迫你跟天宗我拼命。”
“那又怎样?”燕玄机淡然说道,“比起皇师利,魔道才是真正的敌人。”
燕眉咬了咬嘴唇:“可您会面对燕郢。”
“那样更好,”燕玄机顿了顿,“我也正想做个了断。”
“您会杀了他?”燕眉小声问道,燕玄机看她一眼,点头说:“当然!”
“我不想这样,”燕眉压抑已久的闷气爆发出来,“我不想让您为了我去干这种事情,我不想让您去见不想见的人,我不想让他们毁掉您的名声……”说到这儿,她捂着脸颊抽噎起来。
“听着,燕眉,”燕玄机叹了口气,“我不在乎什么名声,也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我,我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你的幸福。”
“爸爸……”燕眉抬起头来,梨花带雨。
“上一次战争,我失去了你妈妈,还有……燕郢。当他们离开我的时候,我陷入了绝对的黑暗,我想追随你的妈妈,可是看见你的时候,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燕玄机的眼神变得恍惚,他用力握住女孩的右手,“你是黑暗里的一束光,你让我振作起来,重新面对这个荒唐的世界。燕眉,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为了你,我愿意对抗所有人。”
“爸爸……”燕眉哭倒在父亲怀里,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无所顾忌地宣泄心中的苦闷。
“岛主大人,请用茶,”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缓步走来,手里捧着若干茶水。
燕眉站起身来,讪讪抹掉眼泪,小声说道:“你好啊,李应钟。”
“您好,小姐。”李应钟温文有礼,“我调了你最爱喝的火芝茶。”
“谢谢,”燕眉端过一杯熔岩似的滚茶,目光投向车尾走来的一个中年男子,“阳太簇,你也来了?”
“燕眉小姐,”阳太簇冲她颔首,又向燕玄机说道,“岛王大人,下一步去哪儿?”
“昭阳别墅!”燕玄机回答。
“下面好像出事了。”李应钟盯着舷窗外面。
燕眉一回头,发现冲霄车已经飞起来了,下面的人群炸了锅似的到处乱蹿,虎探和警卫冲向草坪,符笔不断闪烁符光。她想要细看,冲霄车速度加快,早把浑天城甩在后面,城上人来人往,仿佛尘埃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