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久别
陆诚登上益州城那天,是一个行船的好日子。
无风无浪,万里碧空,大船行得平稳,他却觉得有点儿无聊。
自打裴轻舟进了三更楼,万子夜为了追妻甘愿紧随其后打白工,他的生活就显得无趣许多。
虽是随他爹一同处理了不少山庄事务,见了不少世面,可终究觉得跟那些话说暗藏玄机的江湖“老油条”们不太对付。
前阵子实在闲出了那什么,干脆花高价找李秋月买自己项上人头,就盼着跟两位好友见上一面,李楼主笑得一脸了然,然后......
......就没有了然后,左等右等没个动静,陆诚心道,怕不是让李楼主坑了一把傻小子。
后来在一个乌漆麻黑、无月无星的夜晚,又深入思考了一下,三更楼那么守信,不会直接派遣天字杀手把他干了吧?
那夜的风冷飕飕地吹,他越想越觉得,那行事诡谲的楼主没准儿真能做这么绝,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了行李赶来益州城。
倒不是来躲难的,只是给自己找点儿事干,省得坐在山庄里瞎琢磨。
大船安然地渡过了一线天,刚在码头停泊,一个长衫汉子带着几个小弟就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这人正是黄八,被陆诚收编之后,便脱了那套冒充丐帮弟子的破衣裳。
人有了小名头,消去了不少猥琐,干净的布衣穿在身上像模像样,原先大海藻一样的乱头发不说束得多熨帖吧,起码从海藻变成了海葵——柔顺了。
只不过,那精明世故的劲儿,一时半会怕是改不了,带着小弟迎宾似的站成两列,弯腰大喊,“恭迎陆少庄主!”
船夫收到的船费本就不菲,当下看陆诚的眼神儿愈发复杂,还以为这是个土皇帝。
陆诚瞧着这阵仗也有点儿傻眼,好在年纪长了,脸皮也跟着长,负手迈开腿,走出了个旁若无人、遗世独行,愣是没看黄八一眼。
江湖上有句非常有道理的话,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谁来着?
这回,船夫复杂的眼神转在了黄八等人身上,听说这岛上盛产痴人、奇人,他显然把这帮子人归为前者,惋惜地摇了摇头:听说益州城现在风气好了许多,没想到还有这些漏网之鱼,真是难为了传说中勤勤恳恳的治理人。
戴小银冠的治理人打了个喷嚏。
黄八遥望着陆诚走远,突然听见这一声喷嚏,赶紧醒过了神,大手一挥,遣散了小弟们,屁颠屁颠地追在身后,“陆少庄主,岛上风大,小心着凉。最近岛上没什么新鲜事儿,您怎么过来了。”
“随便转转。”陆诚登了岛,没先进城,足下一转先往城外的山林走。
苍翠连绵中,有一处打理干净的平地,墓碑林立,山水环绕,是三更楼挑的地方。
这处沉眠的,有当年素问药宗的门人、长乐客栈的住客,每人的碑前都有一朵柔艳的花,新鲜得娇色欲滴。
在所有人的身后,独独一块坟墓自成一排,仿佛在众人的身后守护。
这一座墓,是裴钰的。
陆诚小心地走过去,坟前的香炉里,三支长香未断,悠悠地飘散着轻烟。酒也是新洒的,黄土还没干透,贡盘里摆着两条肥鱼,贴心的烤熟了,也冒着缕缕热气。
“他来了?”
黄八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没看见。”
陆诚没出言苛责,那素问宗主江玉迟的本事深不可测,莫说是来无影、去无踪,就算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再安家此城,也怪罪不到黄八的头上。
“陆少庄主,是我的倏忽,要不要多派几个弟兄搜寻?”
“不必了。”
陆诚笑了笑,从包裹里取出自己的酒壶,敬在裴钰坟前,轻声道,“前辈,不知道你酒量如何,斗胆请你再与晚辈喝一杯吧。”
惟清风应答,送了酒香。
两人扫过了墓,就进了益州城。
要说陆诚毕竟是武林世家的公子,做起正事来比谁也不落下风。这两年给益州城剿了匪,通了商,建了不少房屋,硬是把原来落魄感十足的法外之地,逐渐掰向避世的桃源。
曾经那些在大街上游荡的,孤魂似的江湖侠客,这会儿倒能把酒论剑,共起长风来。
当然了,他没打算作亏本买卖,益州城划成了落桃山庄的地界,该收的租子得收。这事儿他拜托了精打细算的裴子琢,那裴家少爷手指头一伸,不客气地要分走两成收益。
陆诚说,“好家伙,原来这益州城的益,是给你裴子琢准备的。”
说完,还是答应了这笔报酬,签订契约的时候不禁想,分明是他赖上了裴家人,怎么好像总是被拿捏的那个。
后来就不想这档子事了,他陆诚本就是个潇洒人,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他高兴,他愿意,比什么都值钱。
望着炊烟的人家、琳琅的店铺,正感叹裴子琢这小子不白分钱,一阵风从陆诚的身畔掠了过去,同时一只小手在他腰间轻巧一掏,人都没看清,就撒丫子跑出挺远。
有人敢当街偷陆大少爷的东西,黄八的脸色不太好,讪讪地道:“陆少庄主......”
那小偷的背影矮小,瞧着也就十来岁,衣着破烂,蓬头垢面。本来陆诚没当回事,手抚向腰间的时候,却突然脸色一变,扔下黄八就飞掠了出去。
小偷的步子不慢,在陆大少爷跟前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刚转过街角,便被当小鸡仔似的拎了起来。
没想到,这小贼来了一招“金蝉脱壳”,身子一缩,从破烂的大外套中滑了出去,甩起两条腿继续狂奔。
陆诚拎着褴褛的外套耸了耸肩,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溜弯,直到小贼钻进了一座小庙。
小庙是城里侠客们建的,供的是关二爷,退隐归退隐,忠义二字仍不敢忘。关公像前头有个小供桌,那小贼正翘着二郎腿大喇喇地坐在上头。
“还我吧。”陆诚好整以暇地伸出手。
那小贼却没慌,亮出赃物瞧了瞧,笑道:“我看你锦衣玉带,定是富贵人家,这东西怕是你身上最不值钱的,给我又何妨。”
声音清甜,带着些孩童的奶气,凌乱额发间露出一双清亮的圆眼,敢情是个女孩儿。
陆诚扬了扬眉,“不瞒你说,你手里的,其实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小贼撇了撇嘴,“我不信,这就是一块破玉符。”
话音刚落,她只觉得手腕一麻,眼前的锦衣男子身形一晃,玉符就回到他手里去了。
“真的。”陆诚笑得十分真诚,宝贝似的抚摸玉符。
这玉符雕刻青松飞泉,流水乘舟,正是同万子夜一样的山水牌。
这山水牌原本三块,为裴琅、李秋月、苏袖所有,后来裴轻舟和万子夜取了各位母亲的那块,把第三块赠与了陆诚。
人都说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可他就铁了心地觉得,胡扯。江湖一代又一代的,可不是得有点儿不变的东西传承。
小贼见他许久不作声,有点不满意,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你是落桃山庄的少庄主。”
“我是。”陆诚重新将玉符塞好,又不放心地从腰间取出来揣进怀里,“你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小贼只答了第一个问题,“我上次偷了个叫裴子琢的,他说他没钱,要偷可以偷个戴银冠、背长枪的,叫陆诚。”
陆诚:......
小贼见这大少爷被自己噎住,有些得意,“你放心,我不是真的小偷。我是个写书的,供岛上前辈们消遣。我偷你的东西,本是想换你的故事......”
又一咂摸嘴巴,“看来是失败了。”
陆诚愣了愣,忽地莞尔笑道,“你这跳脱的性子,倒像我一个朋友。”
“好!”小贼忽然抚掌,“可以写替身文学!听说挺多侠客爱看这个!”
陆诚嘶地吸了口气,“你说什么?”
“替身文学。”
小贼双手一撑,从供桌上蹦了下来,掀开红布在桌下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一沓子书册,“我这儿有《地头蛇如何升职小主管》,《堂哥受难实录》,还有一本《神秘楼子在哪里》,你要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我也给你写一本?”
这几本书都是谁提供的素材,陆诚心里相当有数,一时间,被这个小姑娘弄得哭笑不得。
虽然听不懂她口中的“替身文学”,但总觉得不大对劲,连连摆手道:“没有这回事,小侠慎写。”
“那今天先放过你了。”小贼显然对“小侠”的称呼有几分飘然,银铃般笑了几声,把几本书册往桌子底下一抛,哧溜一下子钻出了小庙,“有人来了,遁也!”
庙外风起。
两道玄衣身影自长空而落,一个戴着鬼面夜叉,一个戴着鬼面修罗,凶恶的面具难掩两双笑意的眸子。
陆诚瞪大了眼睛,唇角粲若桃花,“你们怎么......”
鬼面修罗笑而不语。
鬼面夜叉展出一柄青光乍泄的剑,雕有灵雀振翅欲飞。
她故意沉声道:“听说有人出了双倍价钱买你人头,我们当然得来两个。”
陆诚哈哈笑了起来,是近来笑得最畅快的一场,桃花眼里微风荡漾。
——下次再遇到那小贼,就给她讲个《某三位少侠久别重逢》的故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