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生本身并不知道如何,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怎么考虑过这些事情。
与大公子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所擅长和喜爱的也就只有字而已,卖字不过是想寻一个能活下去的生计。
就算朝廷里的俸禄再不济,自然是不可能会让一位太常寺的著作郎沦落到饿死街头的下场。
事实上,他的字一直都没有卖出去过。
已至深夜,当柳春生从临摹状态中苏醒过来时,那位大公子依旧是在看着墙上写好的那些字,始终未曾有过着急催促之色,也没有偶尔撇过头去向着那位青年男子看上一眼。
柳春生看着刚临摹好的那几个字,轻搁下笔,借着灯火仔细观摩,而后略微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
在前不久时,他曾为灵学院的一位先生写过七个字,君子居安以俟命。
虽然经由他人之手,不过到最后依旧是传到了那位先生的手中。
而在第二天早上,那位先生前来拜访这间字铺,同样是为其回赠了七个字。
小人行险而侥幸,如今柳春生在临摹的,正是那位先生回赠给他的。
这幅字近些日来闲暇时分他便经常临摹,却一直不得满意。直到今日深夜之时,脱下官服,送走了前来讨字的街坊邻居,花了许多时间,这才换来一个略微满意。
只是略微而已。
他写的字自己一直都很满意,却有两幅字无论如何来写,总是觉着不够好。
一幅是他写给居安的,另一幅则是对方写给自己的。
直到放下写好的那书字,很是疲惫的抬起头来,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铺子里已经是来了一个人,那人正在观赏墙上早就写好挂上的一幅字,看的入迷。
不知怎么的,除了居安外似乎每一个来到自己铺子里的人都是深夜前来,那位老先生是,这位男子也是如此。
灯火早已昏暗,那人面朝一侧墙壁,只看到个大概身影,自然是看不清面貌的。
柳春生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并未曾有过不满。
打开门做生意,人家买不买是一回事,却是没道理看都不让看上一眼。
挑了挑烛火,屋内光线开始亮堂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那人反应过来,目光不再只拘泥于面前的那幅字,而是回过身来,看着对方微笑道:“先生别来无恙。”
柳春生大惊,赶忙揖手行礼,低头道:“下官见过大公子殿下,怠慢了公子,还望殿下恕罪。”
这里有个十分巧妙的变化,在之前柳春生不知道这位男子是何人之时自称为学生,而知道对方是那位大公子后自称则是草民,万不敢再自称学生。
可如今却是下官自称,这些变化在城内来的太快。甚至不过几日而已,却让那位大公子恍若隔世。
大公子深深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学生与先生,草民与公子,下官与上司。柳春生啊柳春生,这愈发生疏的诸多变化又可曾是你我二人所心甘情愿的?”
柳春生仍旧低头,并未曾回过这句话。
这座城内局势如何,尽管他已为官却依旧未曾有过了解。
居安不会与他说这些,而朝臣们哪个敢多嘴多舌到甚至想要拉拢?
太常寺为陛下的地盘,哪怕是丞相大人平日里都不愿意进去,自然是无人能把手伸到那寺里边去。
春秋走到对方面前,伸手将其扶起,开口道:“对于那些世俗礼数,你我二人不必介怀。”
柳春生虽然被对方扶起,不过却依旧是低头,询问道:“不知公子殿下深夜前来拜访,可是朝中有何要事?”
春秋面露微笑,再次摇了摇头,“看来你还不知道啊,在这座城内皇室宗亲不可掌权,我前来自然不会是朝中有何要事,只是上次一见,你我二人颇有遗憾,未能深交罢了。”
柳春生看着这位年龄比自己要长上三十余岁的大公子,却发现对方面对自己并没有一幅看晚辈的模样,也并没有看臣子,或者是手下官员的意思,就像是在看一位多年老友般轻松自如。
“劳公子殿下惦念,下官惶恐。”
大公子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客套些什么,开口道:“你初任太常寺著作郎,我理所当然的本该早日前来看看,不过由于你我二人身份问题,所以一些平日里的相见都会变的有些敏感,因此拖到了今日。”
他的这句话柳春生并不知是何意思,亦是不清楚为何会有敏感。
想起那日在太常寺内,以柳春生的猜测该是大公子本人与太常寺卿有些不合,毕竟当时他二人可是没有少过针锋相对。
柳春生低头回道:“公子殿下事务繁忙,肯来顾视下官已是倍感惶恐。”
或许是看出了柳春生应该不清楚这些事,大公子并没有拐弯抹角,反而是直接坦白说道:“在莫大的皇宫内,那张椅子却只有一个,我与皇帝不合,而你是陛下钦点的著作郎,所以我俩平日里相见并不合适。”
春秋这话说的很简单,甚至有些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到让人不由很是奇怪他为何要突然说出这些话来。
但这看起来简单的话却很是不简单。
柳春生闻言微微一愣,而后大惊,赶忙低头不敢说话,硬是当作没有听到对方开口说出过这些事。
他虽然没有为过官,不过就不代表着他不知道当官的得要保持一颗忠心,而大公子的那句话在常人看来已经是大逆不道。
再者而说什么话该听,什么话该说,他的心里并非是没有一把尺子。
他实在不明白大公子为何要在这里与自己说起这些事情,难道只是为了解释他的上一句话?
春秋笑了两声,再次上前将对方扶起,拍了拍他的双手,开口道:“不用这么紧张,我比较爱结交朋友,尤其是有相同爱好的。在宁国,老宁王哪怕是当初输给了我一州三郡之地,但我们也还是朋友,见面时亦是可畅谈当初各自风采。我能结交这些朋友,你可知道为何?”
柳春生艰难咽了口唾沫,微微摇头道:“下官不知。”
并没有再说请公子殿下明示,那是因为刚才的那句话着实将他吓到不轻,哪还敢再去顺着对方的话茬来问?
春秋也并未有过什么不高兴,只是接着说道:“我能结交这些朋友,便在于坦诚二字,既然想交朋友,那一些不该隐瞒的事情就该直说出来。”
确实够坦诚,连这种话都敢当面说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听,这简直是有些坦诚过头了。
对方肯当面说出和解释这些事,柳春生反而不再如前一刻那般拘谨。
柳春生开口回道:“公子殿下如此坦诚,实在让下官汗颜。”
春秋走到铺门口,仰头看着门外夜色,而后低头看着侧前方的那个招牌,开口道:“你如此年纪,便能在书字上有如此造诣,将来在这方面或许真能达到居安先生那个水准,而这座城内应该有许多人想要跟你交朋友才是。”
柳春生来到对方身后,人家如此坦诚,甚至连最不能说的话都提前坦白,自己自然也不好只是低头客气敷衍,开口道:“公子殿下谬赞了,不过居安先生似乎并没有什么朋友。”
说居安先生没朋友...可他确实是没什么朋友。
......
柳春生的这话其实是在不解,也可以理解成为反驳。
言中意思便是在说连居安先生那种随和的大家都未曾有人前去与其结交朋友,自己又何德何能?
春秋依旧看着那个招牌,笑道:“虽然你与居安先生相识,不过你好像还并不了解那位先生。”
柳春生眉头微皱,他虽然同样与居安相见次数不多,可那位先生并不算难以了解,难不成这话是在说居安先生不喜欢结交朋友?这不可能啊,如此随和的一个人不该是有很多朋友才是?
柳春生回道:“还请公子殿下赐教。”
“居安先生久居灵学院,教育学生。早年并未与他人有过什么交集,而待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想前去与他交朋友的,到最后都成了他的学生,所以他确实没有朋友,只有学生。哪怕连你我二人,都甘愿做他的学生,又如何有人能前去求个朋友二字?”
柳春生恍然大悟,怪不得从未听说居安先生有过什么朋友,原来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有些对其赞赏的人见到对方后却发现自己的赞赏实在是不足以形容对方。
没想到居然连大公子这号人都甘愿自称为学生,那位先生真的很了不起。
与杨贺九不同,杨贺九从来没教过什么学生,而灵学院的存在就是为了培养学生,以此来看居安这个人很是符合灵学院的先生身份。
柳春生点头道,“多谢公子殿下赐教。”
他还是比较赞同大公子的这句话,也解决了自己对于居安先生没朋友的疑惑。
大公子接着说道:“我亦是没有机会成为他的朋友,从你写的那幅祭词上看来,我知道你是与居安先生一样的人,你我二人亦是相见如故,待你展翅之时想来我已是垂老之年,不想等到那个时候还是如跟居安先生一般只能做你的学生。”
这句话的评价很高,高到以柳春生看来在这座城内想来除了居安之外无人能受的起。
这话是在说我想跟你做朋友,并不想做你的学生。
至于那个期望之年,并非是如其他人所说的那般等你如何如何我早就老了,当然不是小看柳春生。
要知道大公子长了柳春生有三十余岁,而当对方能够达到居安先生那般成就,哪怕仅用十年时间他也已过花甲,说成是垂老之年并不算有什么不合适。
柳春生赶忙低头道:“公子殿下严重了,如此谬赞,下官当不起。”
春秋回过身来,看着柳春生直接说道:“你当的起,我想交的朋友,哪怕是再如何当不起的称赞与期待他都当得起。”
柳春生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的双眼,那双温和的眼中有着让旁人看起来感觉很莫名其妙的自信,自信中透露着的是从容,而顺着那双眼往上看去,那道眉却很能够轻易切断他人的视线,使其目光不敢稍微涉足丝毫。
可柳春生并没有这么觉得,他很是平静的看着这个长了自己有三十余岁的男子,竟发现这个人与自己竟然有着相同的自信和骄傲,不同的是自己的自信和骄傲在胸中,从未对他人表露出来。
而那个人恰恰相反,他的自信和骄傲能够轻易从他身上便看的出来,尽管对方没有做出丝毫表情,总是那么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
他们的自信和骄傲从本质上并不一样,柳春生来源于对他书字的自信和骄傲,如他院外的那颗杨柳般不肯低头,只有面对居安之时才会一反常态。
而大公子春秋却是生在帝王家天生的骄傲,他有资格骄傲,而在这骄傲上还有着属于他的自信。
能够手持一枚铜板,便可与坐拥整个宁国的宁王豪赌,由此可见他有着远超出普通人的自信。
不过那也只是对自己来说,对于柳春生他又为何这般有信心?只是因为那副祭词再加上门前的那个招牌?
还有柳春生这个人。
并非是刻意吹捧,大公子没有必要对一位暂时还名声不显的青年男子这般态度。
柳春生微微低头,恭谨行了一礼,开口道:“多谢公子殿下。”
大公子走到屋内,挑了挑灯火,开口道:“其实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柳春生为对方倒了一杯水,回道:“大公子殿下请讲。”
“我听人说,近日来你在朝廷中的风评好像并不是很好。”
柳春生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询问道:“不知殿下所言是何事?”
大公子从怀中掏出一幅字来,纸张不大,写的字也不算多,只是比较有寓意的一个词而已,递给对方说道:“这四个字,是我在城北花了一枚金饼所买来的。”
柳春生盯着那张纸,确认是由自己裁剪好的,待接过之后发现正是自己所写赠人的那副,再听到对方竟然花了一枚金饼才买来后大惊失色,开口道:“这几个字确实为下官所写,不过下官只是赠人而已,并未曾往外出售,更何况是在城北。”
大公子微微笑了笑,抬起一只手来示意对方不必紧张,言道:“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所以你不必慌张。”
自己住在城南,没想到送出去的字竟然被人拿到城北去卖,怪不得他自己并不清楚这些事情。
之前在四方城内,他写上一幅桃符十几个字也不过才卖上五枚铜板,而居安先生的老师前来问起价格之时曾说过那幅字又如何只能卖上三十枚铜板,他便已经以为那是最高价了。
可如今只是随意写出拿去赠人竟让这张字的身价翻了两百倍,这何止是天价?
柳春生双手捧着书信浑身颤抖,怒斥道:“欺人黑店!欺人黑店!”
大公子伸手扶住对方,询问道:“可有大碍?”
柳春生微微摇了摇头,言道:“下官已有违行官之道,为人之道,实乃罪无可赦!”
大公子轻拍对方肩膀,劝说道:“言重了,我想说的是,这枚金饼花的是值的,我虽为大公子,却也不是那种愿意受宰割之人,我肯买下它,便是认为它一定会值得我拿出一枚金饼。”
柳春生微微一愣,看着对方面露不解,反应过来他上一句话,他说他知道这些事,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大公子能知道柳春生不会去做这种事,就跟知道那位皇帝陛下肯定不会拱手将皇位让给自己,又跟居安必然清楚杨贺九定然不会当街怒斥院长大人这些一样。
我知道你不会是因为你确实不会,很简单的逻辑,很自信的说法。
大公子接着说道:“我来与你说这件事不是问罪的,而是想与你说一个更简单的道理。”
柳春生双眼已是泛着泪花,在那双温和的柳叶眼中不停打转,泪光晶莹,他从没有如此气愤过一件事。
对于他这个卖字书生来说,别人上门前来讨要上几幅字,或者是在与他做的买卖中赚上几分便宜,这些与他而言都可以是一笑置之。
但那些人不该如此欺辱一位温和老实的人。
在四方城内他肯送字是因为大家过的皆艰苦,且过年桃符为必备,可以没钱,但不能没这个,也不会有那些富贵老爷装作穷光蛋来想着偷占他五枚铜板的便宜讨上一幅。
而在这条旧街巷内,他肯送字是以为人家喜欢自己的字。
可如今他却发现人家看中的不过是自己这支笔下的利益而已,与欣赏他的字没有任何关系,这对于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更让他心有愧疚且悲痛的是,自己寻常一幅字只卖上五枚铜板,甚至连那天晚上院长大人口中所说三十枚铜板的价他都不敢报,而如今那些人却拿着自己送的字,胆敢要上一枚金饼的天价!
正如他口中所说的那般,什么游鱼字铺,什么柳春生,不过是一个欺人黑店与黑心老板罢了。
听到对方的话语,柳春生恭谨道:“恳请殿下训斥。”
春秋双手负后,开口道:“对于那些人你为其写字赠送,而我若想来求上一幅字,你该如何对待?”
柳春生突然有些慌乱,开口道:“我...”
“你不能拱手相送!”大公子稍微温和了一些,用面对晚辈的眼神跟语气开口道:“柳春生啊柳春生,书生的字是用来送师长,学生,送知己,送朋友。送一见如故可送之人,送家徒四壁应送之人,送不辞万里慕名求字该送之人,而不是那些只顾张口伸手,转身便垂涎三尺妄想以利益衡量之人。你这样做不失为人,却偏离处世之道。”
柳春生听着对方的这番苦口婆心之话,心头颇有感动,低头恭谨行礼道:“学生受教。”
与很多人一样,柳春生亦是很小的时候便再无人教过他些什么,他待人温和,看起来总是一副大哥哥的模样不是源于家庭教育如何,那是因为在很久以前他真的是一位哥哥。
来到这座城,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是来对了,在四方城内不曾有人教过他该如何来处理这些事,更没人跟他说你的字中有了什么问题,需要怎么纠正。
而来到都城,他虽然见过比小城内更丑恶的嘴脸,可也正因为有了这些丑恶嘴脸,以及自己的一些不足,方能有居安的彻夜指点,亦有大公子的挑灯指教。
正如居安的赞赏和指点让人心暖一般,他可以面对高官俸禄平淡接下,或许还可以坦然拒,却无法拒绝这位长了自己三十余岁大公子的赐教和训斥。
这些东西都是极为宝贵的。
大公子微微点头,也不再来说这方面的事情,转而看着自己从来时对方便一直在临摹的那副书字,开口询问道:“那幅字,不知写的是什么?”
柳春生抬起头来,微笑道:“前些日居安先生不吝赐给学生一幅字,闲来无事便想着临摹一番。”
春秋眉头微皱,而后双眼异常明亮,再次确认了一番开口问道:“居安先生写的?”
柳春生微微点头,确认回道:“却为居安先生所写。不过...并非是居安先生主动赐予,而是学生厚着脸皮讨要了一幅。”
大公子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直盯着桌上的那幅书字,开口言道:“既然是居安先生亲笔所写,自然是值得上这世上任何一人厚着脸皮前去讨要,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柳春生微微点头,而后看着对方眼神中的垂涎之色竟忽觉有些不妙,犹豫片刻后方才将对方引领到桌前。
大公子弯下身姿,认真看着那幅字,许久之后才直起身子来,止不住的点头,由心而发赞叹道:“不愧为居安先生手笔!”
对于这位大公子柳春生亦是由心赞叹。
当初居安写下这幅字的时候就是在这张桌子上,用的也是同样的纸和墨。
而如今的这幅字可谓是他近些日里临摹最好的一幅,哪怕是他自己不细细观看亦是看不出有何不同之处,可对方居然只是一眼便发现了哪副是临摹,哪副是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