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黄泉九绕心不甘，前途雾迷思意乱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木谦站在一段陡峭的山崖边上，看着眼前红绿相间、繁华锦簇的一条大江忍不住低声叹道。
“这颗野蛮人的星球真的处处是江南，一山一水皆如画。唉，在我离开地球的时候，这样的纯粹自然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上百年了。对了，现在这里算是春天了吗？”木谦问道。
“乱域的一年极其漫长，且黄赤夹角很小，所以四季的感觉并不明显，甚至在很多时候都没有四季的说法。你觉得现在是春天，那就算是春天了。”章泽琛不咸不淡地说道。
“好吧，一直活在春天里，也挺不错的。”木谦的心情很好。
在过去的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和章泽琛一起跋涉了数十万千米的距离，穿过了好几个丛林和山地。木谦也因此极大地增长了见识，了解到了这颗庞大星球的真正魅力所在。身处在这种纯粹的自然之中，木谦的心胸也开阔多了，心情自然会好起来。
在这段时间内，章泽琛教了木谦很多东西，木谦的体魄、胆识都有了一些提升，至少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基础上向前走了那么一小步。同时，在木卫六号的暗中帮助下，木谦对这颗星球也有了很多的了解，对于野蛮人也不再是一无所知了。
“呵呵。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章泽琛冷笑道。
“你什么意思？”木谦对章泽琛一直以来的阴阳怪气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一直生活在春天里的小虫，自身固然会觉得很幸福，但这不也正是它的悲哀之处吗？”章泽琛说道。
“没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连四季变换都没有能力去看一看，那的确是一种悲哀。”木谦点了点头。之后，他们两人就没有再说话，开始向前奔跑起来。
木谦现在虽然不能摆脱星球的引力，离开地面飞起来，但他此刻也能达到了几十千米的时速，所以两人才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跑出去这么远。在这种飞速奔跑中，木谦的身体和思维开始缓慢地发生了一些转变。
他们现在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天辰坳的城寨，它坐落在丛林和山脉的交界处，是一个有着近八千人的生命聚集地。几天前，木卫六号在离开木谦身边一个月之后，终于完成了对整颗星球的扫描，然后带回了重要的信息：这颗星球上所有生命体聚集地的分布位置。
从上千万个生命体的聚集地中，木卫六号综合距离、环境等多种因素，最终为木谦找出了一百个最适合前往的城寨或山寨。在这一百个城寨、山寨的排名中，天辰坳各项数据得分都位列第一，只不过这个第一是倒着数的。
“天辰坳现在正在面临野蛮人的围攻，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你现在去那里，根本就是自寻死路。”木卫六号无法理解木谦的选择。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推荐我去哪里呢？”木谦反问道。
“在天辰坳之上，我还推荐了其它更好的九十九个地方，你难道看不见吗？”木卫六号说道。
“直觉吧，我就是想去那个地方，想去那里看一看野蛮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木谦低声说道。从一百个选择中，选出一个最差劲的，、危险的，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压力？
木卫六号保持沉默，以此表达了它的不满。它是人工智能，所以并不会骂人，但其实它此刻的沉默，就相当于是在骂人了。
有时候，被动的沉默也是骂人的一种方式，只可惜像木谦这样的真实生命体，绝大多数人都不懂得这一点。
“你既然把天辰坳列出来，那就说明了它的价值，它值得我去看看，我相信你的运算、分析能力。”木谦缓缓地说道。
“并且，智慧生命的很多事情都是难以被预测的，看似最佳的选择，未必就真的是最好的。与其让凡事都朝着绝对化的方向发展，我宁愿选择一种残缺美。”木谦又补充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给出了一百个选择，而不是直接向你指定出最好的那个。但是你也不用这么客气吧？直接就选了倒数最后一个。所以我觉得，你现在的选择带有很大的赌气、任性等非理智因素在内。”木卫六号试图让木谦改变主意。
“赌气、任性？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去赌气任性的资本，我唯一所能做的，只是去赌上我这条命。”木谦凄然笑道。
木卫六号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它毕竟是人工智能，一旦牵扯了太多的生命情感在里面，它就无法理解了。更不要说此刻，面对着木谦这种反复不定、难以捉摸的诡秘心思。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加入一个生命体的聚集地？这点你可是完全同意的。”木谦又问道。
“因为你只有通过学习才能变得强大，所以必须去和其它不同的文明接触，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你发生尽可能大的改变，因此加入一个生命体的聚集地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木卫六号说道。
“既然如此，在这颗星球上，有哪一个文明比野蛮文明更强大呢？既然要学习，我为什么不直接向野蛮人学习？”木谦嘿嘿冷笑，然后他接着说道：
“我要特么的什么狗屁理智？野蛮人不是主动抛弃了他们的理智，才能达到今天的高度吗？所以我现在做出了一个不理智的选择，这不也很正常？”
“好吧，智慧生命实在是让我无法理解。或者说是，你们地球人的脑回路让我无法理解。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当一切后果出现的时候，希望你能记得现在的不理智。”木卫六号说道。
“我只是害怕成为一只见不到冬天的夏虫而已，我害怕在这颗庞大的星球上，庸碌无为地过完一辈子，却连野蛮人的一面都见不到。我真的不甘心，我想对这整个乱域呐喊，可是却不知道该呐喊些什么，更没有力量去进行呐喊，你真的能明白我吗？你这个人工智能中的残次品。”木谦惨然冷笑。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这么算的，这就是智慧生命身上的问题。此时此刻，你最需要的是耐心，而不是让你内心的不甘和愤懑来控制自己。”木卫六号说道。
“这个道理是很简单，或许我的确应该多点耐心，继续等下去。但我已经不愿意再等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将要等多久。没有希望的等待，又算是什么等待？”木谦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
乱域的一个多月，已经相当于地球上的一年多。换句话说，木谦和章泽琛已经这里漫无目的地流浪了一年多时间了。
“你有着太多的不甘心，这是你内心力量的来源，却也是你自身的牢笼。很可惜，我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在这方面无法对你提供帮助。”木卫六号说道。
木谦开始全力奔跑，朝着章泽琛追去，他刚才故意落后了一点。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章泽琛，他只是在利用章泽琛而已。对此，他一直都很清醒地认识到，并且毫无愧疚之心。
但是章泽琛却很听从他的安排，似乎在经过上次木谦的刺激之后，现在他已经打定主意跟随着木谦的复仇之路了。在这一个月时间里，他从来没问过他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人生中的惊喜总是来得如此突然，就在木谦经过了“想见到野蛮人而不可得”的一年漫长时间的等待之后，在一个晚霞铺满天的傍晚十分，两个野蛮人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了木谦和章泽琛的面前。
章泽琛打来了两只这里土生的小动物，木谦则升起了篝火，两人决定暂时休整片刻。而就在火光闪烁、肉香飘散中，原本随意懒散坐着、手里拿了一根木棍的木谦，突然全身绷直，傻傻地盯着前面。
两个袒露着上身的野蛮人正从不远处的丛林里走出，一步步地向他们走来。几滴冷汗从木谦的额头上滑落，他想要转身去和章泽琛说点什么，却发觉自己完全无法动弹分毫。
木谦梦寐以求的野蛮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此刻所感受到的莫名压力，根本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他已经彻底被石化。而章泽琛则不然，他却仿佛没看见这两个野蛮人一样，只是自顾自地撕下来一块连带着骨头的肉，然后慢里斯条的嚼着。
这两个全身皮肤黝黑、肌肉精壮的野蛮人走到了木谦的身边，然后其中一个对着呆住的木谦笑了笑，两颗尖利的獠牙在火光的映照中分外明显。
木谦没感觉到任何恶意，但是他原本似乎已经停顿的心，此刻像是突然受到了惊吓一样，开始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他呼吸急促、面红耳赤，却又茫然而不知所措。
两个野蛮人坐了下来，就像木谦和章泽琛不存在一样，他们伸手撕下考得半熟的兽肉，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这就是野蛮人吗？跟我们地球人的形体是很相似，除了皮肤和嘴里的獠牙。”木谦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两个野蛮人。在他们的晚餐几乎被这两个野蛮人吃完的时候，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
而章泽琛手里的那一小块肉，却依旧没有啃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来，而两个野蛮人也没有看向他。气氛一时之间压抑到了极点，木谦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光的问题，依然直勾勾地、傻傻地看着两个野蛮人。
终于，两个野蛮人吃完了木谦和章泽琛的所有食物，然后他们站了起来。先前对着木谦笑了笑的野蛮人，再次对着木谦咧了咧嘴，并且故意把嘴里的獠牙露出来很长，很得意地向他展示了一番。再接着，这两个野蛮人便迅捷地跳入了丛林里，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野蛮人？原本并没有太可怕。”木谦兴奋地跳了起来，转过头来对仍旧坐着、低头啃骨头的章泽琛说道。
“你差点害死了我们，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万一碰到野蛮人不要去看他们，不要和他们有目光接触，就好像他们不存在一样。”章泽琛霍然抬起头来，森寒的目光盯着木谦。
“我、我忘记了，我们现在不是没事吗？那两个野蛮人和我们地球人真的很像，并且我感觉他们挺友好的……”
“嘭”，木谦还未说完，就被猛然站起的章泽琛一记上勾拳击中了下巴，然后木谦就划出一条高高上扬的抛物线，然后重重地跌落在章泽琛面前的草地上。
“哈哈，你还是第一个用‘友好’这个词来形容野蛮人的人，真是勇气可嘉、无知无畏、蠢之极也。”章泽琛怒极而笑。
“你害怕野蛮人，但是我不怕；你不敢去为我们死去的地球同胞讨回公道，那我就自己来。”从地上爬起来的木谦，目光如同将要噬人的野兽，紧紧地盯着章泽琛。
“蠢货，如果你死了，你现在说的这番话又有什么意义？”章泽琛觉得木谦真的是不可理喻。
“啊……”木谦狂吼一声，向章泽琛冲来，但随即他就被章泽琛一脚踹飞。而后章泽琛后发先至，在木谦身躯还未落地的时候，就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提在了半空中：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章泽琛语气阴冷，一副大有草菅人命的意思。
“你杀不了我的，即便我将会碌碌无名地淹没在这片丛林里，那我也会死在野蛮人的手里，而不是死在你这个懦夫的手里。”说话间，木谦开始剧烈地挣扎。但章泽琛的一只手臂犹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死死地掐在木谦的脖子上。
看着章泽琛冰冷的眼神和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木谦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开始散乱。
“我不能死。”木谦在心底狂吼。正如木卫六号所说的那样：他有着太多的不甘心，岂能就此死掉？
木谦突然两只手抓住了章泽琛的手腕，然后大拇指和其余四指紧紧地扣在章泽琛的手腕动脉处。没有任何犹豫，木谦的手指开始发力，就像两只鹰爪一样，凶狠地刺入章泽琛手腕的动脉。
血花飚射而出，木谦眯着的眼睛只感觉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绚丽的红晕，然后他就被章泽琛的另一只手，给一拳轰飞了出去。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木谦凶狠的一面此刻完全展示在了章泽琛的面前。木谦的食指和中指不仅刺入了章泽琛的手腕，并且还勾住了一条筋脉。在木谦被击飞出去的同时，他手指发力，硬生生地把章泽琛手腕处的一条主要筋脉给拉断了。
“哈哈哈，你想杀我吗？来啊。”跌倒后的木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疯癫地狂笑不止。
“真是个疯子，就你这样的垃圾货色，居然还想去挑衅野蛮人，简直搞笑。”章泽琛嗤笑道，随后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在他的手腕处，由于大动脉破裂，血花喷涌而出，而断了的筋脉还在那里抽搐、伸缩着，这绝对是不轻的伤势。
“疯子？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才是疯子，现在我们调换身份了吗？你忘了自己以前在拉格措星球上的时候是有多疯吗？”木谦眼神中闪烁着邪光，紧盯着章泽琛。
原本打算狠狠教训木谦一顿的章泽琛闻言，只是转身黯然离去。有很多事情，他也并不擅长，此刻面对这样偏执癫狂的木谦，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木谦一个人回到篝火旁坐下，他开始表情呆滞地发愣。刚才的激烈情绪已经彻底离他远去，他变得极其安静，仿佛融入这片幽深黑暗的丛林。
“太多的不甘心……”木谦想到了木卫六号的话。其实，他并非不明白现在的情况，木卫六号和章泽琛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明白。
但他就是害怕，像小孩子一样害怕，害怕淹没在丛林里、害怕不知要多久的等待、害怕没有未来的未来……所以，他才会刻意地想要爆发出激烈的情感，随便什么样的情感都行，他只是要凭此，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一点虚假的信念。
“死亡并不可怕，但是有太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如果你有过不甘心，那么你就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良久之后，木谦缓缓低语道。
“刚才的情况有点不正常，那两个野蛮人其中有一个应该到了垂暮之年，且身受重伤，随时都可能死去。”木卫六号的声音突然在木谦的耳朵里响起。
“哦，那又怎样？”木谦随口应道。
“野蛮人一般是不会走在一起的，除非有这样的必要。而从刚才的情况看来，那两个野蛮人并没有走到一起的必要。”木卫六号说道。
“你不是说其中一个要死了吗？这样也不算是必要条件？更何况，野蛮人也是有家庭的吧？亲人走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的？”木谦说道。
“你不了解野蛮人，他们的社会构架极其松散，只有在生育下一代的时候，男女两个野蛮人才会组建暂时性的家庭单位。并且只要等到孩子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这个家庭结构就会解散，所以，野蛮人总体来说都是一个人走完自己的一生。”木卫六号说道。
“并且，野蛮人骨子里都是很高傲的，当他们到了垂暮之年，或者生命垂危之时，大多数都会选择避世隐居，孤独地面对自己的死亡，而不是在同胞面前展现出自己一生中最脆弱的一面。”木卫六号继续解释道。
“美人白首，英雄迟暮，都是人间悲哀之事。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死亡，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木谦淡淡地说道，看来他此刻身心状态极差，并没有把木卫六号所说的话放在心上。
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木谦便开始去追章泽琛。已经有两个野蛮人出现在他面前了，所以总的来说，除了刚才和章泽琛发生的一点不愉快的小插曲之外，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此时此刻，木谦的天辰坳之行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了，因为那里有着更多的野蛮人。
星光稀朗，木谦在丛林里追踪着章泽琛的踪迹，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对于这片丛林，他的心情无比复杂，害怕中又带有一丝欢喜，这里既可以是他温暖熟悉的家园，也可以在一瞬间转化为吞噬他的地狱。
林木的暗影“唰唰唰”地向身后飘去，在疏影横斜的斑驳闪烁间，原本纵情奔跑的木谦突然惊恐地停下了脚步：前面有两个孤寂的身影沐浴在一片凄白的月光中，他们抬头望月，显得无比萧瑟。
居然又是两个野蛮人，并且不是木谦前面所见到的两个，木谦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这次他清楚地记得章泽琛说过‘不要和野蛮人对视’的话，但他却并没有这么做。
在内心深处有一股强烈复杂的躁动情绪驱使着他，让他在寻求疯狂的自我毁灭中，用一种恐惧、崇拜、渴望、仇恨、爱慕等复杂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背影。
这就好像即将要饿死的乞儿看见一个馒头，穷疯了的人看见一块黄橙橙的金子，他们除了无比的渴望之外，还带有着无比的怨恨。木谦此刻就是这样，他不仅恨野蛮人，他还恨他所见到的一切。
蓦然，一个野蛮人回过身来，森寒如冰锥的目光射向了木谦。木谦心中的疯狂、躁动彻底爆发，他在无法控制的全身颤抖中，狂烈地迎接野蛮人的目光。此时此刻，木谦是真的不怕死，或许死亡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解脱。
嘴角上扬，突然出现的尖利獠牙，占据了木谦的全部精神，他呆呆地看着那支寒意凌冽的獠牙，仿佛看见了自己心中压抑了上千年的疑惑，仿佛看了自己无比渴望却又烟雾笼罩着的未来……
“嗷喔……”一个野蛮人突然扬天长啸，仿佛野狼啸月一般，孤寂悲凉的啸声充斥着这片天地。紧接着，两道身影从远处对着两个野蛮人狂猛地冲过来。
一道明亮的光芒划破夜色，然后两个野蛮人身边就传出了“嘭”的爆裂声。顿时，火光冲天，宁静的夜晚像面镜子一样支离破碎。
木谦借助火光，看清了两个来人的模样：一个手脚奇长、带有尾巴仿佛灵猿一般的生命体，以及一个高大威猛、双臂带有两块巨大金属物的生命体。他们随后和两个野蛮人厮杀在一起，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
“居然有人主动向野蛮人发起了攻击？这算是怎么回事？”看着眼前的缭乱景象，木谦呆呆地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