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很容易,如果有得选,苏影会毫不犹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墨晶矿坑里,对于已被诸神判为神之弃族的炎黄人来说,活着,比死更可怕。
但是,他必须活下去!
他必须带着矿坑里的无数同胞逃离这个地狱。
这是他的责任。
过去,他不明白什么叫责任。
现在,他明白了。
在他身后,无数同胞的尸骨流着血泪推着他向前走,他不敢死!也不能死!
只有少城主这个身份能给无数沉沦在矿坑里的同胞带来一丝希望,将他们团结起来,不至于变成等死的行尸走肉。
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的话……
“当啷……”
矿锄艰难地刺进岩层,迸出火星溅入眼中,苏影微眯双眼,眸子一眨不眨,瘦如鸡爪的手死死捏着矿锄。
痛?
肉体上的痛楚忍一忍就过去了,那些掩在心底的伤痕,却无时无刻都在滴血。
曾经,自己身前站着一位名为落凤城的母亲,它将所有风雨统统挡在身前,不曾漏下过半点。
直到那一日,天边残阳如血!她随着李玄沉的死轰然倒下。
无数蝗虫般的敌人冲进落凤城,无数凄厉的哀嚎刺破苍天。
八名肥头大耳的城主将自己绑在角马背上,他们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打了个赌。
一刻钟之内,看谁杀的人多。
一个个头颅挂在身边,温热的鲜血淋满自己一身,也滴出了一道血路。
挂在眼前的,是一个孩子的头颅,他最多七岁大。眼睛茫然地睁着,或许他根本不明白那个满脸和善的叔叔为什么会扬起那柄刀。
旁边挂着女人的头颅,她的眼睛仍旧看着她的儿子。
冥冥中,他仿佛听到她在轻轻地说。
孩子,不要怕,娘亲一直都在你身边。
那一刻,苏影终于明白挡在自己身前的落凤城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了父亲临终前说的那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过去,他不知道!
落凤城将那一切都挡住了,他过得心安理得,没心没肺。
如今,落凤城轰然倒下,已再无人为他挡风遮雨。
于是,他明白了古书上那句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的含义。
但是,已经晚了!
五天后,在那些蝗虫们响天彻地的欢呼声中,他们出城了,每一个人包里装满了沾着血的财宝,每个人手里都牵着一根绳子,绳子后面绑着一个个木然的女人,还有一个个脸色木然的少年。
浓烟覆盖了大荒林的天空,烈火烧了五天,那座巍峨的落凤城最终化为一片焦土。里面没有活着的任何东西!
落凤城,已经没了,只等那些散于各大矿坑中的落凤城人死绝之后,她将彻底湮灭于时间尘埃中。不会再有人记得那座神州极南,立于大荒林边缘属于炎黄人的城。
“孩子,我知道因为你娘的事,你很讨厌修行,甚至厌恶我!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神州,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像你娘那样的事,无时无刻都发生在每一个角落!”
“弱小不一定挨打,那只是他们今天不想打你。只有拥有相似的力量,别人才会坐下来和你讲道理。也只有力量才能护住你想保护的东西,我建这座落凤城就是想给我炎黄人一个立足之地,在这里,我们可以挺胸抬头,像个人一样活着!别让他们失望!”
父亲……
想着那张冷肃脸庞,苏影眼眸中水光闪动,一滴残泪滑过脸颊。
不是悲伤,而是痛恨。
痛恨过去无能的自己!更痛恨无知的自己。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的话……
我一定不会再去厌恶修行,就算拼了命,就算……放弃自己!我也一定要踏上修行这条路!
是的,与其它人不同,苏影有放弃自己的机会。
自他十六岁那年失足落水,险些溺死之后,就有这个机会了。
那年险死还生之后,他的意识深处就多出了一卷玄奥古朴的卷轴,卷轴上记载着一份名为穹天变的功法,旁边还飘浮着一团人形阴影。
那时的他极度厌恶修行,对这两样东西置之不理,放任它们就那么孤独地飘荡在识海里。落凤城破之后,他想活命,于是,尝试着去打开那古朴卷轴。
然而,那卷轴却仿佛加了无形禁制一般,怎么也打不开,直到无意间触碰到那团人形阴影后,苏影才明白……
这穹天变,并不属于自己,它属于这团人形阴影。
他叫陈小石,那团阴影就是他沉睡着的神识。
原本他的存在是要取代自己的,但是,十六岁那年,溺水的自己并没有死去,于是,这名叫陈小石的神识就一直处于沉睡状态。
想要打开卷轴,就要与这陌生神识合而为一,到那时,这个身体就不再是自己,等于就是死了。
为了活命想修行,想修行却要放弃生命。
那时的苏影……放弃了。
他很怕死!他不想死!
现在,他已做好随时去死的准备,却又无法放弃自己。
他想带着同胞们逃出去,重建落凤城,举起那面染满鲜血的大旗。
他想用铁与血的方式和这个神州,和天上的诸神讲讲道理。
我炎黄人不是神之弃民!我炎黄人的未来更不由你诸神来定!
如何能放弃?
谁能肯定那个名叫陈小石的会把这些责任担在肩上?谁又能保证,他不会为了活命将计划全盘托出?
于是,自十六岁出现以来,一直到现在二十三岁,前后七年时间,那卷穹天变与那名叫陈小石的陌生神识始终静静地躺在识海深处。
“少城主!”
遥远又熟悉的称呼将苏影从意识中扯了出来。
苏影抬手拂去脸上泪痕,不用转头他都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他叫苏忠,比自己高一个半头,但却比自己还要瘦上一分,脸颊深陷,枯瘦如柴的身躯仿佛风一吹就倒。
他并不是天生就瘦,在城主侍卫团里的时候他壮得像头牛。
落凤城毁之前自己曾安排他们二十名侍卫团出城寻找宝藏,等回来后,落凤城已成一片焦土,他们被猎头者抓到卖给了战之城,几经碾转,就来到了这个矿坑里。
他们是这个矿坑里所有同胞中唯一修行过的人,这为原本已经想放弃生命的苏影带来了一线真正的希望!
看守墨晶矿的死神军团非常强大,但是,那些监工最强的也不过和苏忠苏闲差不多。
有了力量,就能反抗,就能寻找出路。
带着那一线希望,他艰难又卑微地活着。
苏忠没有注意到苏影眼角残余的水迹,他的手颤抖着,连带着身躯也在微微颤抖,慢慢地从怀里捧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肉。
饶是心如钢铁的苏影,看到这块肉时,身躯仍旧晃了一下,猛地闭上双眼。
沉默,死寂。
仿佛一切杂音都远去。
脑海中闪过一张张带着笑意看着自己的脸。那些脸,都有同一个特征。
瘦!
瘦到如同骷髅头粘着一层皮。
‘少城主,我们活不了多久了,却还有最后的价值。’
‘没有力量,我们对付不了那些监工。’
半晌,一丝低沉沙哑的声音压抑到了极限,仿佛直接从胸腔中闷出来的一般。
“他们……走得痛苦吗?”
苏忠深深地呼吸了两口,胸腔剧烈起伏,嘶哑着嗓子:“用石头砸的……不痛苦……”
苏影缓缓地睁开双眼,眸子已是血丝密布,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块肉,腮帮嘎吱一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心里那口气却堵着,最终,只化作一句……
“总比饿死要好……要好些……”
苏影没有再开口,蹲在地上,颤抖着手将肉送进嘴里。
一口接一口,他的背影颤抖得厉害,两点水光溅落空中,在昏暗的空间闪着璀璨的光芒。
苏忠默默地看着苏影。
那么瘦弱,仿佛就是一具骨架。
他想到当初第一眼看到矿坑中的他时,他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曾经稍有动静就吓得躲进被窝里瑟瑟发抖的少城主?
一开始,他痛恨他。
他有足够痛恨的理由,就和这里的无数同胞们一样。
对于自己一伙人的欺辱,他没有半点怨言,甚至跪了下来。
他不是为了自己活命下跪,而是为了这矿坑里万万千千的同胞而跪。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认识到了一个与过去那废物截然不同的少城主。
那瘦弱得一拍就散的身躯里蕴着比墨晶还要坚韧的骨头,就算这里所有人都绝望了,他也没有放弃过哪怕一丝的希望,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扛在身上,哪怕他会被压弯了腰。
看着苏影,他不禁这么想。
如果当初少城主有现在这般心性……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蹲在地上的身躯渐渐停止了颤抖。
苏影缓缓起身,视线落在矿坑深处那个幽深的甬道上,眸子陡然涌起浓郁的血色,仿佛一团烈火。
那里,通往尸坑。
他去过尸坑无数次,每去一次,心里的那团火都猛烈一分,直至现在,他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那些烈焰正在将自己的理智一分一分烧成灰烬。
一闭上眼,浮出来的就是尸坑底部那层层叠叠横七竖八,仿佛巨山一般的尸堆。
白森森的骸骨铺满尸坑底部,数不尽腐烂了一半的尸体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液体,其间还有许多白花花的虫子爬进爬出,而在这遍地骸骨与腐烂尸体间,还有活着的人。
或身患重疾,或手残脚断,躺在尸堆间呻吟哀嚎,那声音,仿佛九幽黄泉的鬼哭!
对那些外族人来说,炎黄人只是消耗品,就好像墨晶衍生物一样没有任何价值,不能干活的矿奴唯一的作用就是去死,不管那伤能不能好,那病能不能治。死得差不多的话就就找猎头者,矿奴自然源源不绝。
那活着的、死去的,零碎的,全都是在监工的监视下,他亲手扔下去的。
从一开始的空旷,到渐渐铺了一层,到渐渐叠成山包,到现在的尸山。
腐烂的速度赶不上堆叠的速度。
而唯一的生机,也就在这里。
打扔下第一具尸体时,苏影就发现了尸坑底部对面的崖壁底下有一道不显眼的裂隙,在某天深夜,他冒着奇险爬下悬崖,发现那条裂隙通往地下,隐约间能听到水声。
但是,裂隙太过狭窄,根本无法通行,需要人为开拓。只要能入水,地下水最终还是要涌出地表的。
正是这个微弱的希望支撑着这个矿坑里的所有炎黄人。
苏忠他们的出现,补完了这个计划。
拥有修为的他们,可以很轻易地拓开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