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天来,天气闷燥,热风拂面。
自周天骄回行宫后,余嬷嬷已是吃尽了苦头。这回她痛定思痛,索性撕破了脸,趁着周如水入了后山,便领着一帮埋在行宫当暗桩的灰衣小厮跟了上去。
夙英见她又跟了来,也不禁愤懑地咒道:“老不死的狗奴才,这回是撕破了脸,连帮凶也带上了!”
和熏的热风半吹起飘飞的车帘,听了这声抱怨,周如水却是粲然一笑,眯了眯眼,微微露出洁白的贝齿,瞟着前头驾车的半百驭夫,脆生生地道:“跟就跟罢,今个总得让她叫苦不迭。”
于是,这头周如水已领着夙英逛起了街市。那头,余嬷嬷和那帮子灰衣小厮却跟着炯七的马车,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没停没歇地在山路上颠跑。那山路一弯又一弯颠簸不止,一路行来,炯七自幼习武倒是无碍,余嬷嬷那帮人却都是颠簸得肠子都打了结,面色煞白,四肢发虚了。几经追赶之下,马都跑得好似不得着地了似的,她们更是要停而不得停,委实是苦不堪言。
文山村虽无法与邺都的繁华相比,但毕竟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村落,街市之上,稀奇古怪的玩意倒是不少。
在来华林行宫的路上,周如水就曾听耿秀那帮姑子们谈论周至县的出名小吃“蟹壳黄”。彼时,因有儿郎在侧,几个姑子讲得文雅,只道曾有氏词为证,道蟹壳黄“薄如秋月,形似满月,落地珠散玉碎,入口回味无穷。”
周如水却晓得,“蟹壳黄”从前根本不叫“蟹壳黄”。曾几何时,蟹壳黄还有个更加粗鄙的名字,唤做“火炉饼”。
遥想当年,太子洛鹤随周王至华林行宫行围狩猎时,因慕名“火炉饼”已久,便找了来。许是太子平日里食惯了山珍海味,用过“火炉饼”之后,竟然十分满意。难得兴起,便随口诌了首小诗,“三个蟹壳黄,两碗绿豆粥,吃到肚子里,同享无量福。”
太子洛鹤向来重武轻文,这次第,随口诌的小诗虽不怎么工整文雅,但贵就贵在有趣,又溢满了乡土气息、生活情趣,倒是十分体下的。如此,下头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讨好太子的机会。一夜之间,“火炉饼”便改头换面成了“蟹壳黄”。
“蟹壳黄”“蟹壳黄”,如今斯人已去,“蟹壳黄”这名字却是一唤再唤,一直沿用至今了。
道是好奇也罢,道是瞻仰故兄也可,周如水在文山村问过几家店铺的盐价后,便领着夙英寻起了“蟹壳黄”。
“蟹壳黄”说着玄乎,其实就是选用梅干菜和猪肉丁作馅的小烧饼。但因其层多而薄,外形厚、口味香,制作工艺又需经十几道工序,十分考究,,所以,在文山村做蟹壳黄买卖的店铺并不太多。
终于在街尾找着了家卖蟹壳黄的食铺,主仆二人都是松了一口气。但见那蟹壳黄形如螃蟹背壳,色如蟹黄,周如水不禁一笑,直觉着大兄那诗俗是俗了些,却是十分的妥帖。
食过之后,也是意犹未尽,周如水本还想着再买些捎带回行宫去,却在结账时,小二竟道:“四个“蟹壳黄”,五两金。”
闻言,周如水与夙英纷纷傻了眼,夙英更是气不过驳斥道:“荒唐!不过四个烧饼!你这是漫天要价!”
五两金!五两金在文山村可是能买一座上好的宅子的!这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却那小二长得牙尖嘴利,说起话来也是刁钻无比,他张口便驳道:“烧饼!先太子可是赞其胜过山珍海味不知几许!”他早瞧着周如水主仆两人眼生,又都是衣着光鲜的弱质女流。俗话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不宰她们倒是傻子了!便店大欺客,明着欺负起了她们这外来的生人。
听了他的话,夙英直是气竭。原本难得与千岁微服出宫,就是让这些个平头百姓白沾些个小利,也是可睁只眼闭只眼,全当积德行善让它过去的。
可偏偏今日出门时,炯七曾好意提醒她莫要总带些碎金子在身上,毕竟偏郊小村不会有甚么大的花销,千岁也不定能瞧得上这处的零碎。如此,与其带着一袋子碎金子白白招人红眼,倒不如多带些银两铜板,免得无事惹祸上身。
如今,夙英荷包里那一袋子银钱凑齐了都不足五两金,她直气得跺脚,恨恨道:“你这烂舌头的货!先太子亦道周至县民风淳朴,你怎就不记得了?”
闻言,那小二一时张口结舌,鼠眼乱窜,许是想不来好的说辞,索性就将肩上的脏抹布往案上一掸,高声喝道:“你少与我扯这些个有的没的,小人没读过书,甚么都不晓得。”说着,他又狐假虎威地凶喝道:“怎么?还想赖账不成?呵呵!今个你们若是拿不出这烧饼钱,就甭想踏出我这店门!”
“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听着小二凶恶的爆喝,一直未做声的周如水终于缓缓地抬起了脸来。她浅浅一笑,春天的桃花能有多美,她的笑就有多美。可她的声音却很冷,夹着嘲讽,还有冷漠,是一种彻底的蔑视着的冷漠。
对上她淡静的眸光,满目凶光的小二也不禁一怵,只觉自个从骨子里渗出了一丝莫名的寒意和卑微来。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面皮不自觉地便绷紧了几分。未几,才察觉不对,狠狠一拍几案,越发凶恶地耍赖道:“这烧饼钱你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夙英本就被他的气焰堵得生出了邪火,再见他一双老鼠眼直瞪着主子,直是火冒三丈。她猛得上前半步挡住了周如水,指着那小二,拍案便喝道:“烧饼钱?你还晓得这些是烧饼了?我还以为,我们是吞了你整座宅子呢!本姑子就是不付这冤枉银子怎么着了!哼!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走!咱们这就去敲惊堂木,请大老爷来评评理!”
眼见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倒是周如水扯住了正要发难的夙英,她秀眉一轩,朝夙英摇了摇头,绵里藏针地嗔她道:“你急个甚么劲头?白得丢了颜面。咱们才不是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只见得着眼前私利的卑鄙小人。”说着,周如水笑了笑,异常淡漠地盯向那小二。螓首微歪,水盈盈的眼眸如娇花照水一般,摘下了发上的白玉木兰花簪,便看也不看地往案前一推,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没有足够的金子,但这簪子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做的,若真算起来,还不止五两金。如今,我也不想和你扯些有的没的了,便便宜了你,用它抵烧饼钱可好?”
饶是那店小二再未见过世面,乍一见那白玉木兰花簪也知不是个便宜货。但到底也是真未见过世面,他倒真把不准,这簪子到底抵不抵得了五两金。他正衡量着,便忽然见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横在了眼前,直当着他的面,硬生生地抢走了玉簪。
因这意外,小二忙是回头,抬眼,便见一美似娇娘的少年手持玉簪施施然地立在他的身后。少年斜睨着他,眉间红痣灼灼动人,似长空般的双眸淡淡眯起,将肩上扛着的木箱往案上一放,便大咧咧地在那姑子身侧坐了下去。
他睇着空盘把玩着玉簪,低低笑了一声后,便熟稔地朝那姑子说道:“如姑子,都道你是个破落户,却不晓得,吃几个烧饼也能如此的大方!这簪子,可是五金不止呐!”
乍见了柳凤寒,又是如此的窘境,周如水直有些哭笑不得。她嘴角不自禁一扯,直是过了半晌才哧道:“又是你!还真是巧了!”
“可不是巧么?”柳凤寒笑意盈盈,方才在外头已将周如水的窘境看了个**不离十。他扭头又看向那小二,似笑非笑地从兜中掏出五个铜板扔在案上,以一种极其懒散,极其傲慢的语气对着小二叱道:“人宁贸诈,吾宁贸信。你这般,生意永远都做不大,何必如此自断后路呢?”
他倒是好,根本不理会那五两金的茬儿,竟还想劝这小二改邪归正。
果然,柳凤寒的态势直叫那小二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看也不看那五个铜板,直瞪着被柳凤寒握在手心的玉簪,真是红了眼地喝道:“你又是谁!我开店做生意,要你狗拿耗子?”
“你是个耗子没错,小爷却不是那四条腿趴在地上只会吠的玩。”柳凤寒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一字一顿的,每个字都恨恨得像是从牙缝中蹦出来似的。
他瞪着那小二,玩世不恭地淡淡地道:“你差不多就得了!小爷近来可是受了不少的窝囊气,如今见着了你这个更窝囊的,实在是气上加气!”说到这儿,他脚尖忽地就猛往前一踢。紧接着,便听“扑通”一声响,那小二双膝一软,竟是硬生生被他踹得扑跪在了地上。
见他跪下,柳凤寒抚掌便笑,挑了挑眉,忽然就变了脸,一派无辜地道:“怎么?你晓得错了?晓得错了也无需这般大礼,如今,小爷还真有些消受不起!”
夙英到底是见过柳凤寒一面的,虽也觉得他行事嚣张无度,但见他是在帮衬着她们,这时也是气盛,见这情形,便连忙上前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这小人见咱们是外乡人,便恶从胆边生,不过四个烧饼便要价五两金,直逼得主子拿发上的玉簪子做抵!”短短几句话,已是将事由都解释了个清楚了。
他们这边交头接耳,那头,小二见柳凤寒霸道非常,这三人一看又像是旧识,一时,便假意服了软,忙是起身,抓了案上的铜板便往兜里塞去,一边塞还不忘往后厨跑,直见跑远了,才张狂地边跑边叫道:“王八羔子!还敢动粗!你们等着!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等着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