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高屏西街。
妙龄男女密集游走的狭道,乱花渐欲迷人眼。
丘灵却觉得自己快瞎了。
这是因嗅觉太过敏感,而疼痛牵扯到眼部神经的连带反应。
廉价的香水味,五六线口红与眼影散出的类似塑胶的化工气息,兼之浓重的烟油子与咸馊的被汗水浸了数日的背心或破夹克,不时走过丘灵身边的二三成群的人,游移着的带着野兽精光般的眼神,与不时响动悠长的口哨声。让她带了很大成分的悔意,几近退却。
转头见隔着一条马路,依然品流复杂,却还算整洁的咖啡厅里,何玉临靠窗而坐,向丘灵使了一个“接头人还在前面”的眼色,但这眼色带着哭笑不得的同情与紧张。
丘灵狠狠瞪了他一眼,被队友坑了的悲愤竟不亚于知道船上有炸弹。
他们最终还是对视凄凄一笑,是自我挖苦的了然。
都是曾游历于各种犯罪集团的他们,即便深陷凶险,即便数次与死亡一线之隔,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会被这个城市的最低端人群逼得浑身不适,寸步难行。
丘灵瞬间改掉了紧张时深呼吸的习惯,只尴尬且小心的往前走着,若接头人是萨姆,她完全可以假公济私的挑事儿让他再被打一顿,若是何玉临的手下,那便极力应战伺机沟通,因为他们除了大秀文书与争权夺位,应该什么也不会......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盘算着,直至丘灵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不顾周身气息不堪,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的走了上前:“诶你......”
那穿着破洞牛仔裤,黄红色廉价烂衫,手腕脖颈处破铜叮当的,身段修长的男子转过头来,带着用高超手法画在额颊上的假疤痕,用一种比山鸡和陈小刀更戏谑轻浮的表情笑道:“诶?这么巧啊?”
丘灵抬手便用平日打沈天离的力道重重拍在自己脑门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路平安还在那儿嘚瑟着行头一边靠着树抖脚,一边吐了嘴里的小木棍,摊手笑道:“走呗!”
丘灵终于原地爆发了:“路平安你神经病!!!我终于知道何玉临刚才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了!他要提醒我首领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没把乔逸电话留给混沌每个人我就活该被判误杀......”
路经的三两个不堪入目的小混混,看着靓丽轻佻打扮,发着脾气的丘灵,口哨声中夹杂着数句起哄般的:“呦呵~”
路平安反倒一副坦然的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大家会觉得我和你谁更神经病呢?”
丘灵气个半死,只得转口问道:“我的接头人呢?”
路平安摆了个POSE:“噔噔噔噔!我说什么来着!”
丘灵瞪着眼睛:“你说接头这个人我会认识。”
路平安:“对啊。”
丘灵:“你说我们不需要接头暗号。”
路平安:“对啊。”
丘灵:“你还说,你一定会保护我的。”
路平安亮着双臂:“对啊,我说了呀。”
丘灵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他修长的腿上踢了一脚,直到路平安因高跟鞋的利处吃痛求饶,她方肯恨着声音冷冷道:“走吧!”
与此同时,为随时接应而早已在路平安身后的槐树上装了“非正常拍摄”的何玉临,看着手机屏幕上连线显示的这一幕,早已笑得被整个咖啡厅的人频频侧视。
如果把自己刚才见到路平安的表情,与丘灵刚才的失控剪出来给丘灵,能否搏她一笑呢?但瞬间他重重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他做什么,对丘灵已经不重要了吧?而对他更重要的是,他自己还未从恐惧感中找到出路。
一小时前,与路平安一起在槐树上装上监控时,路平安将手里剩下的半瓶水浇在泥土中,口中对何玉临絮絮低语:“一杯水,如果自己喝不完,就要记得在你周围还有其他生命,分一点给他们,应该的......”
何玉临拿着小摄像头的手抖了一抖。
比贝尔·林贪心,是自己一开始的长处,也是在坐稳贝尔·林的位置时,最凶险的短处。若非路平安的手太长,便是306有人舌头太长。但路平安不是一直默许着他么?
何玉临心神不属的试了试设备,路平安抬起头,认真看着树上的他,又道:“问你个问题。”
何玉临:“是。”
路平安清了清思绪,开口道:“有没有可能,站在这棵槐树的角度,其实植物是在养殖我们?”
何玉临颤声道:“......路先生......”
路平安道:“植物有意识的为我们提供氧气,等到我们死亡后,分解成养分,再供它们食用?”
何玉临:“路先生......我听不懂。”
路平安淡淡道:“哦,算了。”遂对他平和一笑:“我又说多了。”
何玉临反复揣摩着他们之间这段对话,因紧张而发挥失常的左手几次将手机掉在生硬的桌面上。
咦?有情况。何玉临收起四方乱颤的思想,将注意力放在屏幕上。
西街台球馆。
丘灵虽遭受着各式各样的眼光,却完整安全的站在一边。
胁迫不及随行女孩,或许这是这条街自有的一套潜规矩,被文化低迷的他们笃自美称曰“盗亦有道”的其中一“道”吧。
路平安坐在台球桌上,一只脚翘起,踩在老旧退了色的暗绿绒布上:“我说,我要见陶姐。”
一个满臂纹身,年近而立的人慢慢走了过来。
他身边留着飞机头的小年轻叫嚣道:“你丫谁啊?三秒之内有他们多远滚他们多远,不然......”
路平安置若罔闻,盯着那个纹了声的大哥:“这里你能说上话是么?和陶姐说,我要见她。”
纹身男淡定的笑道:“小子,我劝你从现在开始懂规矩。”
路平安拨开桌上的台球,球落在满是痕迹的木地板上,沉重的声音一声低过一声,与馆内的气氛形成诡异的反比。
他将另一脚也放了上来:“如果我不懂呢?”
纹身男轻蔑的窃笑一声:“如果陶姐看不上你,那你要记得你今天做过什么,离开本市的每一天,希望你小心。如果陶姐收你,我有办法让你跟我,你也要记得你今天做过什么,我好好教会你什么叫规矩。”
路平安笑道:“行。”
仿佛是在后鼻音还没有出口的时候,路平安手中的一支台球杆已直直飞了出去,正面击在纹身男肚子之上,飞速之疾,另得一伙人避无可避,小弟们推无可推。
纹身男一急之下,直想用手去档,就在手心被棍尖的力道重重刺下之时,震痛得好像手臂上的龙都要逃飞起来。
而这一档,直接让台球杆的势头调转了方向,杆尾的力道已被减半,却依然笔挺的一个甩尾,重重直鞭在纹身男面门之上。
他痛苦的嚎叫一声,整个人蹲了,不,趴在了地上。
身边的小混混见状,直欲朝路平安扑将过来。
何玉临放下屏幕,左手紧张的瞬间摁在另一台手机的快捷键之上,当他一键示意,收到通知的混沌人员便会极速出现在台球馆。
但接下来一幕,却令不带眼镜的他跌破眼镜。
路平安以更快的速度,拿起身边一个被喝空了的啤酒瓶子,重手打在台球桌的边缘,酒瓶应声而裂,成为握在手中的一副利器,路平安活像一个比全场资历更早更高的小混混,当头打趴了一个,两个,三个......
“他妈的......”何玉临从来没有想过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自己会有一天喃喃冒出这等忘却尊卑的不堪口语,并非对路平安认知崩塌下的不满,而是听见自己带着各种极端诧异的低呼,不自觉像是将丘灵刚才对路平安所有的嬉笑怒骂重复了一遍......
此时的台球馆里,所有人连呼吸都变得战战兢兢,小心谨慎。
乌云密布般的沉默,被一道开朗魅惑的女声打断,人未到,浓烈的香水味先到:“哎呦~不至于,不至于。”
当她站定在路平安面前,所有人才略为安心的舒出一口气,齐声道:“陶姐!”
路平安朝她灿烂一笑,仿佛刚才打人的不是他。
再细看着这位被叫“陶姐”的女子,虽与周围女孩一般的烟熏眼大红唇,却不似她们的轻浮颓靡,更像一个刚从T台走下的维密天使,被不着痕迹却精心加了工的性感,配着驼色皮裙上错落有致的流苏,乍一看还以为是刚从中环下了班,换装夜游的女白领。
浓烈的香水味,洒在她的身上,才不会引起人们反感的皱眉,而是一种强调式的敲黑板的耀眼:看这里,谁不看谁吃亏。
“陶姐”用唇红齿白的笑容让人的眼光皆扬起美好的弧度:“怎么自己就来了?也不说一声。”
路平安喧宾夺主,笑道:“怎么他们都不认识我,你也不说一声。”
所有人又诧异的张开了嘴。
除却丘灵,除却隔了街头看着手机的何玉临。
何玉临的眼神复杂无比,丘灵的眼角带了湿润。
“陶姐”令他们同时想起了聂丹薇。
这是一个怎样的团体,她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执行着怎样的目的?
“陶姐”挑起了眉毛,看了看周围,问路平安:“有必要么?”
路平安摊手道:“没必要。所以我自己来咯。”
“陶姐”无奈的笑了笑,朝路平安与丘灵性感的勾了勾手指:“你们跟我来吧。”
丘灵醒了醒神,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