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登楼!”王镇武低喝一声。
我闭上眼,他的拇指指甲在我掌心里缓缓移动,慢慢地划出一条折线。
登楼必须反复折转,跟着楼梯向上。此刻王镇武划的那折线长度、角度跟登超然楼一模一样。所以,当我的注意力全都在他指甲上的时候,脑子里就好像有了“登楼”的意识。
他的指甲七折七转,我也觉得自己登上了七层。
“向西北看,湖心岛、长堤荷塘一带。”他继续提醒。
我默默地向着西北转身,目不能视,但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大明湖水面上的真实景象。
老济南人对大明湖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了若指掌,毕竟打小就在这里一天天长起来,大明湖就像自家门口的水塘一样,再熟悉不过了。
“看”到湖心岛,我恍惚觉得,那岛的形状像一条垂落的丝绦,长堤一带则像是丝绦顶端的璎珞。
“将那镜子拿起来。”王镇武又说。
我愕然,因为眼中并没有镜子,只有大明湖的满湖碧波。
“那就是镜子,就是那里,不要犹豫,拿起来!”王镇武催促。
我定了定神,慢慢向前伸出手臂,带着王镇武的双手,遥遥地向着湖水抓下去。
湖水是液体,就算真的有一双巨灵之掌从天而降抓它,水也肯定从指缝里漏掉了。更何况,身在超然楼上,距离湖面几百米,更不可能伸手就能抓到。奇怪的是,当我的手臂伸直到极限时,竟然真的感受到了湖水的清凉感。
再以后,我触摸到了一件平板状的东西,真的就是一面镜子。
情急之下,我向前跨出一步。
一瞬间,我看见了,那广阔无垠的湖面上真的平铺着一面镜子,亮银色,其上反映着蓝天白云。
我见惯了蓝天,也看过多次变幻无定的云头图案,但这一次白云极厚,并且在天空中围成了一个大圈。确切说,白云已经遮蔽了全部天空,只剩中间小小的圆圈。就在圆圈之上,我看到了诸神的影子。
那种感觉,就像数百天神正垂首俯瞰着大明湖,或者说,他们俯瞰的不仅仅是一个湖,而是一座城、一个国家、一个星球。
既然诸神的影子投映于湖上,那么他们此刻一定是在天上。我下意识地抬头,仍然闭着眼,去揣摩诸神所立之处。
“镜中即是神相,你已见到神相,又何必追究其来处?若是那样,你已经着相,陷入无知的泥淖了。”王镇武在我耳边说。
我恍然醒悟,的确如此,神相神相,只要有相在此,再去追本溯源,已经失去了诚意。西方梵天诸佛,都是修行者在冥冥中观看到他们的影子后,转告善男信女,按照那些影子塑造出来,是为神像。如果修行者不满足于此,一味地追求神佛的本来面目,那才真的是舍本逐末。
所谓西天诸佛聚会讲法,不过是诸佛点化世人的一种手段,其目的是让修行者以及凡间善男信女们观照本心,从诸佛影子里看见自我。
我见神相不拜,置之不理,却一心要窥视真神面目,殆矣。
“我懂了。”我说。
“我知道你会懂,却没想到顿悟如此之快!”王镇武感叹。
他不问我懂了什么,因为那是我从神相、湖水、巨镜中领悟到的,即使告诉他,他也未必了解。这种情形下,他是引路人,我是行路人,只要引路人尽职尽责,行路人顺利过关,也就足够了。
“好,既如此,睁开眼吧。”他说着,随即放开了我的双手。
我后退一步,没有立刻睁眼。
在这一刻,我有了新的领悟。当我看见那日本相扑壁画时,心里曾经有说不出的厌恶,恨不得拎起大锤,把那壁画加上影壁墙砸个稀巴烂。
日本是中国一衣带水的邻邦,但这小小邻邦却给国民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每年到了“八•一五”抗战胜利纪念日的时候,济南城内满街都是举着横幅的游行庆祝队伍。还有,反日情绪最严重时,街上开过的日本车都会遭殃,被掼以臭鸡蛋、臭豆腐、生活垃圾,犹如过街老鼠一样,一旦出现,人人喊打。
人类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就会出现这样的过激行为。人非圣贤,并非每个人都能合理、恰当、冷静、理智地控制情绪。一生之中,总有几次情绪失控、精神崩溃的时刻。
我刚刚也处于情绪失控的边缘,但在王镇武的引领下,当我看到诸天神佛的影子出现,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精神领域里的“恶”。
用“恶”来对付日本文化,等于是另一种层面的精神堕落,与诸神宣扬的“原谅、放下、包容、宽恕”背道而驰。佛教寓言里有“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名篇,向世人宣扬的就是奉献、行善,决不可“以暴易暴、以杀止杀、以恶制恶”。
现在,当诸佛法相现身,将我也引向了胸怀宽广、包容天地的人生正途上去。
我睁开眼,看着王镇武。
他是人,但又不是凡人,而是一个具有大智慧的完人。
“谢谢前辈指教。”我再次鞠躬到地。
“不要谢我,我反倒要谢你。你来了,我肩上的担子就可以交卸了,跟这污浊龌龊的红尘俗世彻底再见。要知道,为了等你出现,我已经拼命让年龄倒转。看你左边那棵菩提树——”他指向我的左侧。
石凳左侧没有大树,只有一尺高、直径四尺的树墩。
济南城古树名木虽多,但直径在四尺以上的却不多见,只有百花公园仅存一两棵。
树墩的横切面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年轮线,粗略估计,大概有几百圈之多。也就是说,它的树龄曾经达到过数百岁。这样一棵古树被伐断,不是一件小事,更不是一件好事。
“我忘了,现在已经没有菩提树,只剩一个树墩了。”王镇武无奈地笑起来。
我知道,上古奇术中有“百年知反术”,大概情形是修行者活到一百岁的时候,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使自己进入一个返老还童的阶段,从一百岁再逆生长到婴儿期。
如果修行者的法力足够,这种逆向生长可以反复进行,一个人就能活过数个百年,等于是与天地同寿。
《庄子》中记载,长寿者彭祖就是使用了这种奇术,才轻松地活过了八百岁。
“前辈法术高深,佩服。”我说。
我们并不讨论“百年知反术”,但他提到菩提树时,我已经隐约了解内情。
“高深,高深吗?我意识到一百年光阴无法等到有缘人的时候,只能冒死启用逆生长之术。这棵四百年菩提树是我的施术保障,我伐掉古树,将生命的一半注入其中,作为备份。当时我存了私心,一旦施术不成,至少我还有一半生命可以活下去。现在,这些保险措施都没用了,我可以放心去死——”王镇武大笑,笑声未绝,却突然气绝。
我吃了一惊,探察他的颈侧大动脉,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笑容留在他脸上,渐渐凝固,不再散去。
我愣了十几秒钟,双膝跪地,向王镇武的遗体磕了三个响头。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教会我很多,而且利用“天眼通”的奇术带我见识到大明湖核心的“神相水镜”。我们之间没有师徒之礼,却有师徒之实,理应向他叩拜。
“多谢老师教诲,我夏天石不才,余生一定要殚精竭虑,为国家兴旺发达而努力。”我低声说。
他告诉我“济南卫戍京城”的例子,就是在巧妙地阐明“爱国奉献”的真理。古人早就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时至今日,这条江湖真理仍然放之四海而皆准。
如果他有一半生命注入菩提树墩里,只要操作得当,仍然能继续复活,像彭祖那样不断将生命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地延续下去。
“老师,如果您能听到,就释放另一半生命,再次活过来吧!”我向着那菩提树墩俯身低语。
树墩上的年龄线并不清晰,有些线圈紧贴在一起,已经无法数清。
我看着树墩,实在不知如何下手,只能起身进院,找张全中帮忙。
刚刚转过影壁墙,西厢房内忽然传出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
有数个男女一起聒噪着:“生了生了,太好了,终于生出来了,是个男孩,真好,是个男孩……”
我愣住,望着西厢房的雕花房门,双腿有些发软,只能向后靠,倚着影壁墙侧面站定。
王镇武刚刚咽气,这边就有婴儿出生。从风水学、相学上来分析,都有可能跟“转世投生”有关。
在六道轮回转世投胎学说上,死者投胎以近为主。很多事例中,左邻死人,友邻生子,前邻死人,后邻生女。新生的跟死去的总是有着某种特殊的外貌联系。
王镇武死得简单利落,竟然像是为了赶着投胎,才转眼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张全中从北屋出来,站在台阶上,跟我一起,注目于西屋门口。
很快,几个挽着袖子的粗壮女人从西屋开门出来,嘻嘻哈哈的,边走边讨论生孩子的过程。
张全中身后又出来一人,约莫五十岁左右,唇上、颌下都留着黑漆漆的短须。
“夏兄弟,过来。”张全中向我招手。
我走过去,他指着旁边的人给我介绍:“这位是王老先生的儿子,市科协的王永帮主任。”
王永帮是个十分严肃而无趣的人,向我扫了一眼,傲慢地点了一下头。
“夏兄弟,年轻一代奇术师,曲水亭街老济南人,多关照。”张全中把我介绍给王永帮。
王永帮毫不热情,连跟我握手的意思都没有。
“我去看看。”他向西屋指着。
张全中后退让路,谦虚地伸手:“请便,请便。”
王永帮走进西屋,随即反手关门。
“王老先生没在家,出去遛早了。我们得再等等,反正,王永帮说也快回来了。”张全中书。
我摇摇头:“不用等了,王老先生回不来了。”
张全中一愣:“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表现出来的这种惊诧有些反感。作为一名奇术师,理应对外界发生的任何事都有敏锐的感觉,就算不能先知先觉,也要后知后觉,而不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觉。
他露出这种神态,本身就是奇术师的败笔。
“在外面,但是……但是我们最好先看看那新生婴儿再说。”我向西屋努了努嘴。
张全中越发迷茫,微微皱眉:“夏兄弟,到底什么意思?”
我只能直白相告:“王老先生在外面过世,断气后不到三分钟,这边婴儿就出生了。所以我怀疑,是不是跟转世投胎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