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酒足饭饱,计议着该去黄家现场看看了。
张胜利心虚地说:“蒋所,陈叔,我就不去现场了。”
蒋道坤道:“张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出了这种事情,光听了都难过,更别说目睹惨象了。但事已至此,活着的人还是要坚强点,起码你去看看,对我们排查死因可能有一定帮助。”
张胜利更紧张了,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两只脚不听使唤地跟着众人往前走。
黄家在寨子后山腰,距离陈禹门家还有点距离。
路上,王子衡凑到陈禹门跟前,向他打听陈同升的情况。
陈禹门眼睛一亮:“怎么,你们认识?”
王子衡说:“以前我在省台工作过,跟陈导也算是同事,听说他离世,我们这些后辈都挺惋惜的。”
“惋惜个屁啊!”陈禹门嗓门儿大了起来,“一个不孝子,死了才是社会之福!”
“陈导究竟做了些什么啊?”
陈禹门叹了口气,缓缓说出原委。
从陈禹门家往东走三四百米,就是族兄陈禹祥的房子。那是一间低矮倾颓的老瓦房,破门倒壁,冬天灌风,夏天漏雨,如今无人居住,更显破败。
三十多年前,已经年近不惑的陈禹祥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孩子,他说,孩子是他去赶场时,在羊角街边捡到的。
陈禹祥夫妇不能生养,捡回来一个胖儿子,自然当做金疙瘩疼着护着。他们给孩子取了名,叫陈同升。
陈同升打小聪明,高考后以优异成绩进入传媒大学深造。这可是陈家寨有史以来走出去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
陈同升金榜题名的那年暑假,陈禹门亲自操持,在寨子里办了三天流水席,以示庆贺。作为陈氏宗亲,大家都替陈同升的出息感到骄傲。
然而,去首都念书之后,陈同升对待父母的态度却有了明显转变。
陈禹祥夫妇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文化,日子过得苦哈哈,从小对陈同升除了溺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教育方式了。久而久之,这孩子便养成了一种坏毛病:挑肥拣瘦,且不懂得尊重长辈。
亲友们觉得孩子小,人又那么聪明,跟着爹妈吃了很多苦,也就都不忍心苛责他,心想着长大懂事了就好。
哪知念到大学的陈同升却变本加厉,回家来动不动就嘲笑家里寒酸,父母没用。陈禹祥夫妇心里虽然难过,但哪舍得责骂宝贝儿子半句?
后来发展到,只要心里不爽,陈同升轻则辱骂,重则殴打父母。族人们看不下去了,决定由陈禹门出头,好好跟孩子谈谈。
陈禹门将族人们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告知陈同升,说明了他的出身来历,目的也无非是想唤醒陈同升的良知,让他懂得感恩。
谁知陈同升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联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吃的苦头,以及因为没有经济背景而不能留在首都出人头地,顿时恨得牙痒痒:“没钱没出息还学人家养什么娃?当初就不该让这两个穷鬼捡我回来!”
陈同升从此不再过问父母,一个人在外面闯荡。
乡亲们都听说他在省城混的不错,在电视台当了导演;他自己悄悄成了家,老婆孩子都在汤山县城,据说过着小康生活。
只可怜陈禹祥夫妇,白白将陈同升抚养长大,到头来别说养老送终了,人家连认都不认他们。
两个老人只会在土里刨吃食,大半辈子,那点少得可怜的积蓄全花在了对陈同升的培养上,如今垂垂老矣,贫病交攻,哪里还能自己养活自己?
陈禹门也没想到跟陈同升交心换来的是这么个结局,心中惭愧不已,所以平时就数他接济族兄最多。可是大家都是乡下种庄稼的,日子一样紧巴巴,谁也不能一直当别人的救苦菩萨。
终于有一年,陈禹门打听到陈同升要回县城小住的确切日期,于是告诉陈禹祥,进城找儿子吧,不管怎样,养了这么多年,饭钱也该还吧!陈禹祥进了城,陈同升做得更绝:“我吃了你家二十多年的包谷饭,以后,我每年还你们一百斤包谷!”
当天,陈禹祥背着百把斤包谷回了家。寨子里人听了,没有不气愤的。
这陈禹祥夫妇人虽老实,却很有骨气,想着老是吃亲友们的救济粮,心里边也过意不去,一声招呼没打,就进城当背篼去了。
“快七十岁的老家伙了,还能卖什么力气啊!”陈禹门老泪纵横。
没两年,陈禹祥就累死在送货的路上。他老伴儿送走老陈,又继续提起背篼,一次次背起沉重的生活,奋力前行。
“政府不管吗?不是有低保、有精准扶贫吗?”王子衡难以置信。
大家都沉默了。
陈禹门低头哭泣,蒋道坤双眼迷离,每个人的脸上都似乎有着复杂的表情。头顶的夜空黑蒙蒙一片,不知何时才能出现曙光。
黄三妹的家终于到了。
三间快要坍塌的木房,石瓦将正屋的东南一角压得歪斜,几根绷得笔直的老化电线从房梁中穿出来,连接着屋外瑟瑟发抖的电线杆。
几个大胆的老人蹲在门口抽着旱烟,乡亲们临时借过来的大灯泡发出白惨惨的光,照耀着屋子里的人间惨象。
一进屋,一股浓烈的农药味道便钻进鼻孔。
简陋的厨房里,土煤灶上还搁着油锅,锅里的洋芋块已被炸得枯黄,炉灶边蜷缩着一具女孩尸体,面目全非。不用说,这就是黄三妹了。黄三妹的右手边,是被喝去了半碗的百草枯。
紧挨着黄三妹躺着的,是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女孩尸首,手中紧紧攥着小半碗炸洋芋,辣椒面撒了一地,嘴中渗满黑黄的呕吐物。这是黄幺妹。
厨房门外,是第三具尸首,男孩,仰面躺在地上,死前似乎经历过剧痛,面部扭曲,双眼圆睁。这是黄小杰。
屋外的院坝里,第四具尸首跪在泥土上,脑袋歪向一侧,面容安详。这是黄小豪。
饶是大家之前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面对眼前景象,仍觉得太过惊骇。
张胜利第一个忍不住,跑向一边哇哇作呕。谢大席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后,默默给他拍着背。
没有人说话,整个后山腰异常宁静。
蒋道坤和几个民警里外查验了几遍,根据经验判断,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蒋道坤将众人叫到一处,面色凝重地说:“是自杀无疑了!那么接下来大家都帮忙分析分析,这四姊妹近几天都接触了些什么人?有什么异常举动?和谁拌过嘴、打过架?我看这四个孩子,像是商量好的,差不多同时服下百草枯,到底是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陈禹门凄然道,“只生不养,四个孩子就像野猫,饥一顿饱一顿的,爹娘没一个在身边,怎么活得舒坦?”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个个义愤填膺却又无能为力。蒋道坤挥手打断大家:“这样吧,老陈,你先联系下黄家的亲属,准备明天把后事办了。”
陈禹门道:“有亲属还不早来了?这黄学武一家在咱们陈家寨是无亲无故的外姓人,只听说有几个亲戚在隔壁的大定县,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
“黄学武和他爱人呢?一直联系不上?”
“跟死了一样,一点音信都没有。”
蒋道坤皱了皱眉头:“那就只能以村里的名义办了!既然确定是自杀,我们就没有侦查的必要了,鉴于黄家的情况,我明天一早就跟县里汇报,向民政部门争取争取。至于自杀的动机这一块,你们看,我该怎么写?悲观厌世?”
陈禹门道:“这些文字游戏我们不在行。蒋所长,我只问你一句,也不是针对你,你可别生气。村里面办这个后事没问题,但四个人,就得四口棺材,而且抬棺下葬总归要请人吃喝,也不是一两个人的饭,这账我们管谁报?”
“我不是说了吗,尽量替你们向民政部门争取。”
“你说尽量怎么行啊?咱们都是一穷二白的庄稼人,学雷锋也得有本钱。你要说用草席子一捆,随便找个地方挖坑埋下去,我也不跟你扯钱的事情,但对死人来讲还是不尊重嘛。这几个可怜娃娃,活着受罪,死了也要受罪么?老天爷看着的呢!”
蒋道坤掏出皮甲,取出一千块钱塞进陈禹门手里,说:“我明白乡亲们的难处。这点钱是我的一点表示,大家有几块先凑几块,先把事情办了,跟上面交涉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棺材嘛,太贵就别买了,谁家有个木匣匣就捐出来将就用,实在不行就钉几块木板板。”
王子衡见状,忙给陈禹门塞了两千块;张胜利带的现金不多,也表示了五百。这样东拼西凑的,一场后事料理下来应该没多大问题。
陈禹门很是感动,给大家伙深鞠一躬。
“那就这样吧!”蒋道坤道,“老陈,跟村里的同志们商量商量,先收尸,明天处理,如何?”
大家都说可以。
终于不再追究动机问题,张胜利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大家又是一阵忙活,眼看便到了凌晨。
收拾停当,陈禹门给大家安排住处。轮到王子衡和张胜利时,谢大席说:“这两位小哥就去我那破地方对付一晚吧,只要你们不嫌弃。”
王子衡和张胜利连声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