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涛出生在北京,他一出生,外婆就和她的侄孙女小惠姐姐一起来到了北京。小惠姐姐那时才几岁大,她到了北京以后,大人要她去商店买酱豆腐,长沙管酱豆腐叫猫鱼豆腐。她和营业员说要买猫鱼豆腐,人家就笑话她,她以后就再也不肯去买东西了。海涛四个月大的时候,就被外婆带到了长沙。在回去的火车上,他饿得哭了起来,有个妇女正好刚生产,并且她奶很多,她主动要给海涛喂奶,但他就是不吃。妇女抱着他要喂他,他却把头转开,宁可饿着也不肯吃,外婆只好拿奶粉冲了给他吃。所以海涛是喝牛奶长大的。这比他一个姓姜的小学同学幸运得多,他母亲没奶,家里也没钱买牛奶和奶粉,只能喂他米汤。他是喝米汤长大的,所以他的外号叫姜米汤。
这些都是后来外婆讲给他听的,海涛从记事的时候起,就记得外公总是拿一张小木头靠背椅坐在门口抽烟。木椅子有着弧形的靠背,用桐油油得发亮。两扇木门的外面有个低矮的木栅栏门,海涛小的时候,木栅栏门总是关着的,大人怕小孩自己爬到街上去被车碰到。等到他懂事以后,就不总关着了。
外公个子不高,很瘦,背有些驼。他终日不说话,除了早晨出去买菜和挑水,就是坐在门口抽烟,抽的是大前门的香烟,不带过滤嘴。那时候的烟几乎没有带过滤嘴的。他以前是长沙北站的装卸工,已经退休了。他的背就是以前干活的时候压弯的。
门口是一条小马路,马路的对面是长沙邮电局,一个由钢筋水泥建造的灰色三层建筑,建筑的表面是很粗糙的颗粒,看起来敦实厚重,坚固得像城堡一样。建筑的右边有一个漆成绿色的铁门,通向邮电局的院子,平时总是关着的,邮政车进出的时候才会打开。铁门上又开了一个小门,人进出就走这个门。
门前的马路上经过的车不多,相隔一段时间,会有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或者是一辆北京吉普通过。偶尔会有一辆漆成军绿色的三轮摩托,或是两轮摩托经过。经过最多的是公共汽车,车子下半部漆成红色,上半部漆成黄色,顶上四个角都是圆圆的。公共汽车的时间间隔也很长,差不多的时间,就会有一辆公共汽车从门前经过。
外公从长沙北站退休以后,每个月都要去离伍家岭不远的北站拿退休工资,有时候外公也会带海涛一起去。这天又到了拿退休工资的时候,外公带海涛出了门,来到离家门口不远的公共汽车站,这一路车从家门口往右开,就可以到北站。等了一会车来了,外公带海涛上了车,车上人不多。车子开过几站,车上的女售票员喊道:“下一站伍家岭。”过了一会车停了,女售票员又喊道:“伍家岭到了。”外公就领着海涛下了车,向不远的北站走去。
北站是用低矮的砖墙围起来的,墙涂成白的颜色。门口有一个同样是砖砌的传达室,也是白色的。站里面面积很大,有很多的仓库,很高大,都有着三角形的瓦屋顶,一间一间连在一起。有好几条铁轨,铁轨上停着等待装货或是卸货的货车车厢。一种是带顶的闷罐车,车厢上有可以推拉开关的门。一种是不带顶的,四面封闭没有门,主要用来装煤和矿石。两种车都是黑色的,上面用白漆写着车厢的编号,所属的机务段,还画着一个铁路路徽。路徽上面是一个半圆的人字形,顶上正中带着一个圆形的点,看起来像是火车头的正面。下面是个工字,看起来像铁轨。图案既包含了工人两个字,又包含了铁路的因素。还有一种是平板车,主要用来装汽车和拖拉机的。
有时会有空的车皮放溜车回到货场,一次海涛看见一个溜车,就对外公说:“爹爹,那个火车在动,没有火车头。”外公看了一眼说:“那是溜车。”海涛问:“没有火车头火车也可以动?”外公说:“溜车就可以。”等车皮到了位,车上的工人就会旋转制动器把车停下来,制动器是一个有三根支架的红色大圆盘,很像当时的自来水龙头,不过比自来水龙头要大得多,也没有水龙头上的波纹状的起伏,就像一根首尾相连的水管一样平滑。
取钱的地方是站里面一个单独的房子,四周围都是空的。外公领着海涛向房子走过去,迎面碰上一个人,和外公认识,他和外公打招呼:“陈家大爹来了。”外公也和他打招呼,两人站住了,那人拿出烟来说:“恰(吃)烟。”外公也拿出烟来:“恰我的。”两人推让一番,那人接过外公的烟,拿出火柴划着了,给外公点烟,然后自己点上:“咯(这)是你外孙?”外公说:“是的。”
“长得咯高哒”(长得这么高了)那人又问:“你女儿女婿今年来了冒得(没有)?”
“去年下半年来过,今年还冒来。”
“每个月还寄钱来吧?”
“是的,每个月都寄。”
那人又说道:“铁爹爹死嘎达,住了一年多的医院。”外公听了“哦”了一声,问那人:“什么时候的事?”那人说:“就是前两天的事,听他崽伢子讲的,还不到六十岁。”铁爹爹是他的同事,退休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那人便告辞走了,外公带着海涛进了会计室。领完了钱外公带着海涛出了北站,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坐上了回家的车,车上人还是不多。过了几站,女售票员喊道:“下一站经武路。”过一会车停了,女售票员又喊道:“经武路到了。”外公就带着海涛下车,穿过马路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