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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五章 何采菊离家出走

喧嚣之后 东篱把酒月在中天 8509 2024-09-26 16:06

  何采菊住进了走风漏气的老磨坊。

  老磨坊是油坊门的公产,前些年,有两台老式的磨面机在运行,后来,附近村庄有了大型磨面机,老机器自然就淘汰了,屋子里蛛网遍布,积了厚厚一层尘土。

  何采菊搬进老磨坊,惊动了油坊门,六爷怒火冲天:“去几个人,把陈背篓给我绑了来,没王法了。”

  牛大舌头也生气了,说这个陈背篓,无视党纪国法,无法无天,我写一封状子告他。

  何采菊说:“六爷,村长,不怪他,是我不想和他过了,我自愿搬出来的,不是他赶我出来的。”

  何采菊这么一说,大家伙都转过了话头,说搬出来好,晾着他,给他点苦头尝尝。

  女人们给何采菊出主意,这一次,你要硬着心肠,他不求你,不给你赔礼道歉,坚决不回去,忙死他、累死他、急死他。

  女人们咯咯地笑着,像一群兴奋的麻雀。

  牛大舌头说:“陈背篓这是家暴,是违法的,这坏毛病不能给惯着,村委会支持你和他斗争到底。”

  在男人堆里,陈背篓说起何采菊,委屈得鼻一把泪一把:“说走就走了,十几年的夫妻感情一风吹了。”

  有人说:“你下那么狠的手,还谈啥夫妻感情?不怪何采菊,她不走,迟早被你打死!”

  有人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你说几句好听的,她就回心转意了,女人最好哄。”。

  陈背篓说:“我跑了七八趟,赔礼了道歉了,她就是铁了心,九头牛都拽不回来,心里肯定有人了。”

  大伙就猜,谁呢?真的是刘麦秆吗?

  这话传到刘麦秆耳朵里,他恼了,说:“陈背篓是借刀杀人,这锅我不背;我有自知之明,我是只癞蛤蟆,何采菊是一只天鹅,我搭上高梯也够不着她。”

  全村只有刘麦秆才清楚,何采菊是被陈背篓一脚给踹出去的,一墙之隔,打了多年的交道,刘麦秆算是摸熟了陈背篓底子,那人狼心狗肺,啥狠事都能做出来,但刘麦秆不能说出实情,他要给何采菊留一点面子。

  家庭的重大变故,陈望春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当他发现母亲住进了老磨坊之后,他完全迷惘了。

  在这个家里,他不但没有发言权,也没有知情权,陈背篓不屑告诉陈望春,他只有一个任务,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陈背篓是这样给陈望春解释的:你娘嫌我脾气不好,爱发火,这些年她受够了,她不能再做一个受气包,她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就搬出去找清净了。

  陈背篓叹一口气说:“儿啊,从今以后,咱父子俩相依为命,我既要当爹,又要当妈,种地、放羊、喂牲口、洗衣做饭;累点苦点,我不在乎,只要你能高中状元,考进北京城,我即使累死也心甘情愿。”

  陈望春听着,陡然感觉身上压上了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沉重无比。脊梁骨都要断了。

  陈望春偷空去了老磨坊,看见狭小黑暗的屋子里,母亲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

  天下着雨,屋顶滴答滴答地漏雨,那雨点就滴在母亲身上,她不避不躲,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陈望春心里一酸,拿起地上的盆子,接在床上,让娘挪挪地方。

  何采菊心里哀叹,儿啊,你只看见淋在娘身上的雨,你不知道,娘的心里在下着瓢泼大雨。

  只几天不见,陈望春就明显地感觉娘憔悴了,老了,就像骤然遭遇了秋霜的花草。

  陈望春问:“娘,你不回家了?”

  何采菊说:“望春,好好念你的书,爹和娘的事不用管;娘虽然搬出来了,还是你的娘,你啥时候想来就来,娘还给你做饭吃。”

  因毒打何采菊,陈背篓的口碑降到了冰点之下,用刘麦秆的话说,陈背篓就是一坨臭狗屎,人人懒得理他,人们声援支持何采菊,以此来表达对陈背篓的愤懑之情。

  老磨坊因为何采菊的入住,而显得生气勃勃、热闹非凡。

  在牛大舌头的倡议下,村里的木匠、泥瓦匠,无偿地修缮了陈旧的房屋,该换的椽子换了、该换的屋瓦换了,烟囱通了,快坍塌的炕也重新盘了,破门烂窗也收拾得焕然一新。

  地面原来坑洼不平,现在铺上了一层青砖,显得平整好看。

  女人们一有时间,就去老磨坊,边做针线活,边拉闲话。

  吃过晚饭后,勤快的人,从井里打上两桶水,洒在磨坊前的空地上,飞扬的尘土压住了,弥漫着一股新鲜的泥土味。

  月亮上来了,磨坊前挤满了人,听何采菊唱戏,今晚《哑女告状》,明晚《秦香莲》,人们点啥,何采菊唱啥,闹腾到半夜才慢慢散去。

  要在以往,刘麦秆早就拎着板胡去了,但现在,他脑子里多了一根筋,他总觉得何采菊出走这件事不同寻常,这里面有啥猫腻呢?

  刘麦秆悄悄趴上墙头,瞥见陈背篓坐在门槛上抽烟,听着老磨坊方向传来的欢笑声,嘿嘿地冷笑。

  油坊门人帮何采菊,不是真的要鼓动怂恿她和陈背篓离婚,毕竟十多年的夫妻了,他们只是要陈背篓低头认错。

  夫妻哪有不吵嘴动手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能凑合就凑合,就像穿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人这一生很短暂,一晃,一辈子就过去了。

  人们等待着陈背篓低头,但陈背篓说,我给她认错了道歉了,难道还要我给她下跪吗?

  既然陈背篓认错了,给了下来的梯子,何采菊要是还僵持着,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六爷出面了,说:“媳妇子,回家去吧,陈背篓认错了,你有家有儿子,住在老磨坊也不是个办法。”

  何采菊说:“六爷,他来接我,我就回。”

  六爷说包我身上。

  六爷让人去喊陈背篓,陈背篓跟着脚后跟就来了,他拉着车子,把何采菊的东西收拢一起,装在车上,笑嘻嘻地说:“回吧,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床头吵架床尾和;走吧,大伙都劝了你几遍,要听话呢,你不看我面,该看六爷的面子。”

  六爷亲自送何采菊回了家,说牛顶麦秸垛,两家都有错,就当牙咬了舌头,还是一家人嘛,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何采菊回家了,陈望春高兴坏了,因为有陈背篓在,他不敢流露真情,但兴奋的心情难以抑制,便吹起了口哨。

  以前,只要他吹口哨,几秒钟后,刘爱雨必然回应,但现在,刘爱雨不搭理他,他尴尬无趣地闭上了嘴巴。

  陈背篓指责陈望春:“学习时打啥口哨?一心能二用吗?”

  陈望春小心地辩解:“老师说打口哨能集中注意力。”

  陈背篓半信半疑,但他知道陈望春是不敢欺骗他的。

  陈背篓听过刘爱雨也吹口哨,他认为一个女孩子打口哨,是缺少教养的表现,而陈望春却在口哨声中钻研学问,这个差距可大了,只要有利于学习,吹就吹吧。

  楼下的刘爱雨当然听到了口哨声,她的心里开始掀起了波浪,她正在和刘麦秆怄气,她说她实在学不进去,书上的字,在她眼里就是一堆蚂蚁;那些题目古怪奇特,一个个像拦路的老虎狮子,她不行,她一步都走不了。

  刘麦秆探头望着魁星楼,他感觉楼越高了,灯光越亮了,追赶陈望春,他自己都有点力不从心了,何况刘爱雨,但得硬撑着,不能怂啊。

  当着六爷和全村人的面,陈背篓诚恳地给何采菊道了歉,大度宽容地接她回家,一副知错就改、浪子回头的好男人模样。

  但回家后,陈背篓换上了另一张面具,他瞅都不瞅何采菊,说:“你还得走,不能呆在这个家里。”

  何采菊愣住了,大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她以为这一切过去了呢。

  陈背篓说:“你要不走,陈望春就要吃皮肉之苦。”

  何采菊领教了陈背篓的冷酷无情,他说得出就做得出,陈望春的旧伤疤上不能再添上新伤疤了,何采菊只能委屈自己。

  陈背篓平缓了一下语气说:“这次,你不要去老磨坊,你出去赚钱吧;陈望春上高中上大学,需要一大笔钱,家里这点出产,连牙缝都不够塞。”总之,陈背篓要何采菊离开这个家。

  在陈背篓不断地催促下,第二天早晨,何采菊提着个包袱,离开了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院子。

  象征着她和陈背篓爱情的合欢树长高了长粗了,三年前的夏天,就开出了一树美丽的繁花。现在,合欢树依然青葱茂盛,他们的爱却先死亡了。

  树杈上,还遗留着戏服的残片,或许感受到了即将来临的寒霜和冰雪,紧张地瑟瑟发抖。

  何采菊步行二里路,到了油坊门学校,她请门卫给她叫一下刘爱雨,她要见见她。

  刘爱雨的座位在教室最后面,靠着右边,是整个教室光线最差的地方,如果她不出教室,一天之中,她很少能照到阳光。

  一周了,班上还是没学生理她,但他们几乎能将陈望春的悔过书倒背如流,对其中的细节,进行了再创造再加工,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黄色故事。

  所有的课任老师约好了似的,都不提问她,瘟疫一样躲避着她。

  班主任吴老师的课上,他每隔几分钟,总要停下来,批评某某同学,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要自尊自爱。

  刘爱雨知道吴老师在说她,可她定定地坐着,什么也没干啊。

  放学时,她走过初三(1)班教室,走过校园,走出校门,一路上,她都盼着能看到陈望春。

  升旗仪式上陈望春的忏悔,让她名誉扫地,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她因此被转班。

  在她最痛苦、伤心、迷惘的时刻,她觉得他应该有点表示,惊讶、不解或者安慰,哪怕一个抱歉关切的眼神,也足够了,但他毫无表示。

  还有一件事令她耿耿于怀,她爹穿她娘裤头的事,她只告诉了他一个人,但是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他出卖了她,而且传着传着,竟然成了她爹穿了她的裤头。

  八年了,洒满阳光和温暖的油坊门学校,第一次让她感到孤独寒冷。

  刘爱雨心生去意,以前只是说说而已,她说不想念书了,陈望春就着急了,极力挽留她,这给了她些许安慰;而现在,她觉得这个校园毫无依恋之处,那些美好的往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校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学生都在教室上课,何采菊等啊等,好不容易下课了,看着学生们潮水一样地涌出了教室,她怕陈望春看到她,躲到校门口的柱子后面。

  在校门口的雪松下,何采菊拉着刘爱雨的手,感慨唏嘘,这孩子,一眨眼长得和她一样高了,她想起她小时候的情景,想起她的母亲田明丽,泪水婆娑。

  刘爱雨问:“干妈,你要去哪?”

  何采菊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陈背篓希望她走得远远的,最好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见的地方。

  何采菊说:“我去外面转转。”

  何采菊从兜里摸出一只玉镯,那是田明丽临咽气时,戴在刘爱雨手上的,那时她小,何采菊怕弄丢了,一直珍藏着。

  何采菊把手镯给刘爱雨戴上,她长大了,手镯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刘爱雨听说过这只手镯,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但刘麦秆却一直抱怨,是陈背篓私吞了这只镯子。

  刘爱雨对和她一起生存了七年的母亲,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即使有,也模模糊糊的恍如梦境,现在,她从这只镯子上,似乎闻到了母亲的气息,她的鼻子酸了。

  何采菊抚摸着刘爱雨的头说:“把镯子戴好,以后,不管你嫁给谁,这只镯子就是你娘给你的嫁妆。”

  刘爱雨问:“干妈,你不见陈望春吗?”

  何采菊望着校园出神,临出家门时,陈背篓严厉地警告她,不得去见陈望春,她想见,但不敢见。

  何采菊说:“爱雨,陈望春就学习好,不会做事、不会做人,他被吓破了胆,你替我照看着他。”

  刘爱雨像预感到了什么,拽住何采菊,问:“干妈,你还回来吗?”

  何采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忍住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傻孩子,我肯定会回来的。”

  何采菊在路上拦了上了一辆拉沙子的蹦蹦车,车启动了,声嘶力竭地长吼一声,喷出了大团大团的黑烟,油坊门学校和远处的村庄,一片模糊。

  晌午饭时候,陈背篓高举着两只糊满面粉的手,头发凌乱地出现在老磨坊前,他装模做样地在磨坊里找何采菊,当然没找见,嘴里骂骂咧咧的,他把何采菊再度离家出走的消息广为传播。

  六爷问:“去哪了?”

  陈背篓哭丧着脸说:“六爷,不知道去哪了;我留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

  六爷翘着愤怒的胡子说:“水性杨花的女人,咱油坊门从此没这号货。”

  晚上,陈望春回家吃饭时,陈背篓端给他一碗烧糊了的稀饭,说:“你娘又跑了,啥都不管不顾了,我忙里忙外地,粥都烧糊了。”

  陈背篓要极力造成一个何采菊不顾家不管儿子、去找别的男人的假象,让陈望春对何采菊由爱变为恨。

  陈背篓高超的演技和丰富的表情包,使何采菊在油坊门人眼里的形象,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她由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卖弄风情的狐狸精。

  油坊门每当有新媳妇娶进门的时候,婆婆给新媳妇上的第一堂课,就是以何采菊为例,当初人见人爱,后来跟野男人跑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可不要学她的样。

  当何采菊仁慈和善的母爱形象,在陈望春心里坍塌后,他对何采菊的思念之情,渐渐淡漠了,此后,再想到她,就只有深深的屈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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