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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工程一局二局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一直工作到十二月中旬才摘牌,期间查出的一些经济问题、权力腐败问题、渎职问题、行贿受贿问题、侵吞国有资产问题、打击报复问题、私设小金库问题、玩弄女性问题等问题,一一被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以书面报告形式,呈交到了部党组。
一局一个副局长和二局一个副总会计师,因贪污受贿问题严重,在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运转期间,就被停职接受隔离审查了,另外还有三名副局级领导和七名处级干部也在此期间被停职,进京接受部纪检监察组就相关问题质询。
温朴在这段时间里,虽说累得够呛,期间因胃病还住了几天医院,但他操持的综合应急保障和外事小组的工作没有出现大差错,小来小去的闪失,倒是隔三岔五的就来一次,好在那些麻烦一出现,就被温朴利用各种方法与手段及时化解掉了,都没有酝成不可收拾的残局,保证了那几个小组的正常工作秩序。
现在回想那几十天里的紧张工作,温朴心得多多,感想多多,担心多多,遗憾也多多,尤其是一局的一个处级干部,他一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平静。
那个处级干部是一局后勤处孙处长。
五个工作小组下到东升后,在衣食住行上都比较低调,既没有住一局的皇京大饭店,也没有下榻二局的多景多大酒店,而是整体住进了二局的电力安装公司,也就是赵松当家作主的那个电力安装公司的内部招待所,一座五层高的独立小楼,五个小组各占一层,温朴的综合应急保障和外事小组在一层。
大概是在到东升后的一星期左右,一天下午,部长助理和苏南从北京赶来,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听五个小组长工作汇报。会议刚进行了几分钟,会议室的门就开了,走进来的人,让会议室里的人全都惊呆了。
温朴当时正好坐在门对面,那人推门一进来,他的眼神就撞了上去,撞上去就惊蒙了。
进来的人,身高不是很高,也不肥胖,上身穿一件黑色羊皮茄克,下身一条烟丝色休闲裤,脚上穿了一双旅游鞋。
这个人吸引大家眼球的地方在他脖子以上。这个人的头上,戴一顶驼毛色大檐棒球帽,脸上罩着肉色的透明东西,事后温朴才知道,那东西是女人们穿的丝袜。丝袜的弹性看上去不错,把这个人的脸都束变形了,特别是他的鼻子,拥挤成了一个疙瘩,很像独头蒜。
来人的这副打劫行头,过去大家在屏幕上的警匪片里倒是常见,但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这样的会议上,就难得一见了,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那一刻部长助理刚刚传达完部长的几条口头指示,扭过脸来让坐在他身边的苏南,再给大家讲讲有关部领导对大家的关心和嘱咐,苏南没有推辞,一眼把大家扫下来,笑着说一看你们这脸色,就知道你们辛苦了……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手里拎着一个绿色塑料食品袋。
惊魂稍定,温朴就比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先一步意识到了这个扮装酷似劫匪的人,差不多就是袁坤手下的后勤处孙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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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朴一到东升,就听袁坤说,后勤处孙处长脑子出问题了,这会儿已经是第二次住进了职工医院。作为综合应急保障工作所涉及的内容,温朴预感到这个孙处长,日后有可能给自己找麻烦,心里打这时就有了忧患意识。
前些日子在一局办公大楼里,一天孙处长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拎个塑料袋子到处捡烟头,一开始有人好奇,笑嘻嘻问他是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收集烟头玩,也有人谨慎地问他捡烟头干什么,孙处长一概不理睬。后来孙处长在楼道走廊、水房厕所之类的地方捡不到烟头了,就开始窜楼层,去各处室办公室搜集烟头。直到这时,一局办公大楼里的人才意识到孙处长的脑子,已经不是正常人的脑子了。
一日下午,孙处长拎着满满一袋子烟头来到计划处综合办公室,从塑料袋子里掏出一把烟头,随便放到了一张办公桌上,招呼大家过来看。大家都知道他脑子有问题了,现在都害怕他,他让大家过来看,大家的腿就是再沉,也得假装轻松地围过来看他的烟头。而这时的孙处长,就会一脸神秘地拿起一个烟头对大家说,瞧见没,这个烟头,红河,一般干部的烟头;瞧见没,这个烟头,红塔山,副科长科长的烟头;瞧见没,这个烟头,玉溪,处长级烟头;瞧见没,这个烟头,软中华,袁局长的烟头……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是国际禁烟联盟驻工程一局密探老K,年薪三百五十六万,我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根烟,男人抽过六到七口,就百分之三百怀上小孩子,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男人,现在都已经怀上小孩子了……
大家听得大眼瞪小眼,但是谁都不敢乱出声。
孙处长自顾说下去,袁局长不懂家具,家具也像这些烟头,都是有级别的,得分出三六九等,地位不同,关系不同,配置当然不能一样,我这个后勤处长不比你们有发言权?我给许行长、陈局长、马经理、龚主任、孔总裁、丁女士、金老板、古秘书长、兰副市长、建委牧主任、人大兰主任、政协陈副**、开发区管委会苗主任,还有北京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人配置的家具,花销换成一毛一毛的票子,一条大火车都拉不下,还得跟民航说说小话,搞他几架儿童玩具飞机来装剩下的毛票子。袁局长老说我是白吃饭的大草包,说我是臭豆腐不炸不出香味,我不是白吃饭的草包不是臭豆腐我是国家特级二五眼,袁局长不知道我都记着黑账呢,万一哪天袁局长要给我立功忘了我的成绩我就拿出黑账来给他看一眼半,就一眼半,谁说情也不行,两眼都不给他看!变天的黑账是绝密只传达到你们这里,谁要是泄漏了情报谁就是大熊猫,送四川卧龙去人工授精……
国际荒唐,国际搞笑,但大家谁都不敢取笑,甚至是不觉得好玩了,差不多都给孙处长的言行吓傻了。
孙处长的异样行为举止让人震惊,沸沸扬扬很快就传出了一局。
终于在一天上午十点多钟,有人听到从袁坤办公室里传出了愤怒的吼叫声,接着一个塑料袋子从他办公室里飞出来,正好砸在路过这里的一个女打字员头上,打字员吓得抱头叫了一声,紧接着又给从袁坤办公室里踉跄而出的孙处长撞倒,嘴角上立刻就见了血迹,躺在一堆烟头上呜呜直哭。孙处长忙着捡散落在走廊里的烟头,偶尔表情怪异地瞟一眼地上的打字员。打字员泪眼惊恐,面如土色,刹那间就不会哭了,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跑。这时保卫处处长带着两个人上来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蹲在地上捡烟头的孙处长强行架走,孙处长挣扎是挣扎了,但他始终没有破口大骂。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办公大楼里安静下来,大家一交流才知道,原来密探老K给保卫处的人弄到了职工医院,而且袁坤还关照医院领导多给方便,这样孙处长就住进了龚琨掌管的干部住院部的局级病房。
孙处长再次出现在一局办公大楼里时,手里依旧提着一塑料袋子烟头,但这时就没人再敢动他了,保卫处的人也只能在后面跟着,确切地说是跟在一个中年妇女的屁股后头。这中年妇女是孙处长的老婆柯霞,手里握着一个玻璃瓶子。柯霞在局属二级单位器械供应公司工会做女工委员,因一直当不上副科级女工部主任而憎恨公司领导,整天到处说怪话,传小道消息,满嘴花边新闻,谁管她谁没清静日子过,大家背后都叫她滚刀肉。
按医院的说法,孙处长目前还不能出院,院方正在跟北京某医院联系,请专家来东升给孙处长会诊,但柯霞不干,那天她去医院,龚琨拿道理劝她,说再这么拖下去,孙处长就有可能错过最佳治疗期,到那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柯霞就是听到这里跟龚琨酸了脸,晃着手里的瓶子说,再说,泼你脸上,毁你容。龚琨一看那瓶子里晃动的液体,不胆小那就是硬逞能了,还用说嘛,她那瓶子里晃动的液体,还跑得了硫酸?硫酸泼到脸上会怎样,龚琨应该比一般人更清楚,龚琨只能让道。
我们家老孙是个正常人的时候,你们不拿他当正常人看,现在我们家老孙不是个正常人了,你们倒拿他当正常人当领导对待了,我们家老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平时受领导气受出来的,替领导背黑锅背出来的,不敢大声出气窝囊出来的,现在到了算总账的时候。柯霞气哼哼地说着,拽着孙处长的一条胳膊离开医院,什么手续也没办,像是从家里出来去逛街一样自然。
保卫处处长很窝火,一度想拿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收拾密探老K,可是孙处长不损坏公物、不小偷小摸、不调戏妇女、不在公众场所大喊大叫,而且出院后也不像前些天那样到处乱窜办公室了,他现在专门纠缠袁坤,这让保卫处处长有劲使不上,加之柯霞滚刀肉这一绰号的威慑,保卫处处长不得不把收拾密探老K的念头掐断。
一天袁坤放下手头的工作,耐心跟孙处长谈了一次话。他现在有些害怕孙处长了,眼下一局二局正在合并过程中,合并前一局已经出了陕西车祸、通讯设备管理处领导班子被集体拿下等脏事,如果孙处长再闹个好歹,自己怕是连留守的日子都过不完了。
结果是放下架子的袁坤,与孙处长谈得驴唇不对马嘴,孙处长翻来覆去只跟他讲,软中华抽多了拉稀不说,他生出的小孩子,不是长半个小鸡鸡就是长两个屁股眼,再就是家具与身份与关系与协调配备什么的,弄得袁坤恨不能给他下跪喊他老祖宗,后来实在没辙了,袁坤就悄悄躲到皇京大饭店里办公,同时安排能说会道的领导,想办法做说服柯霞的工作,让柯霞尽快把孙处长领回医院治病,耽误了与公与私都不是件好事,甚至承诺让柯霞开口提条件,只要不杀人不放火就尽量满足。两个局级领导和三个处级干部轮流做柯霞工作,总算是把孙处长再次送进了职工医院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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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朴想,按说这会儿孙处长应该在医院里,前天龚琨还给他打电话说,北京的专家已经给孙处长会诊过了,孙处长这几天内就可以转院去北京全面治疗,当时温朴长长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脚底下的一块绊脚石,就要挪到北京去了,刚来时对孙处长的种种担心几乎全部解除。现在孙处长闯进了会议室,作为初次独挡一面具体工作的温朴,毕竟缺少处置此类事件的应急经验,一阵惊恐过后,他心里又慌乱起来。
这时孙处长也不知是认出了苏南还是怎么着,径直就来到了苏南身边,把手里的塑料袋子放到桌子上,小声问苏南,同志,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不是一局后勤处孙处长,我是国际禁烟联盟驻工程一局密探老K。
苏南看着抢银行、劫珠宝店打扮的孙处长,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离他不远的温朴,温朴心里一塌,脸上的汗水就下来了。
孙处长身上就是捆绑了炸药包,我也要把他弄出会议室,哪怕是拖他,也要把他拖出去!温朴下狠心了,站起来,准备过去解苏南围时,忽然发现孙处长的脸甩向了门口,温朴本能地随去目光,结果就看见了袁坤的半张脸,半张灰暗、抽搐、恼怒、绝望、悔恨的脸,事后温朴在记忆里重温袁坤那半张脸上时,感觉那半张脸上的东西就是一摊烂稀泥。
孙处长抓起桌子上的塑料袋子,点头哈腰地朝门口走去。
温朴赶紧尾随过去,一直到门口。温朴出了会议室,回手把门带上。
柯霞靠在走廊墙上,手里拿着传说中装着硫酸的玻璃瓶子,麻木地看了温朴一眼。温朴这是头一次见到孙处长的老婆,就紧紧巴巴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袁局长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在月球上找了你几十年了……
孙处长,袁坤打断孙处长的话,我现在搞不清楚你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不过今天不管你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我都给你一个人格和尊严赔偿,之后咱们该看病看病,该上班上班,你通过正规渠道去揭发我检举我也都可以,只是不能再到这里干扰领导办公。
孙处长抬起头,愣呵呵地瞧着袁坤,温朴从侧面溜眼一看孙处长,感觉他此时的眼神里,尚有一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柯霞哼了一声,把身子扭了过去。
袁坤郑重其事地说,孙处长,我袁坤这辈子上跪父母,下跪爹娘,今天我给你跪下孙处长。
就在袁坤准备下跪的一刹那,袁坤的右脸颊上,突然爆出脆亮的响声,袁坤的身子歪斜了一下,站定后两眼惊骇地瞅着温朴。
脆亮的响声也轰击了孙处长的大脑,孙处长身子颤抖了几下,手里的塑料袋子掉到了地上。
柯霞也被这一声脆响惊吓了,目光骇然地瞧瞧袁坤,再瞅瞅温朴,脸色一阵阵发白。
后来的某一天里,温朴与袁坤提起这个大嘴巴时,温朴说他当时一看袁坤真要给孙处长下跪,心里一下子就起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子。现在细想,当时起急的潜意识里,含有对袁坤这一跪后果的担心,跪下去他袁坤今后就是站着也是跪着的形象了,尽管他那时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东升,但一个人的身体离开了某一个地方,并不意味着他的负面名声也会一同离开,袁坤再怎么说也是条汉子,他离开东升的形象,不应该是一个下跪的姿态。而袁坤对当时那个大嘴巴子的评价是搧得好,你那一巴掌搧出了新天地。
温朴知道这一巴掌打得不轻,因为他的手现在还发麻呢。
温朴意识到袁坤给自己打蒙了,后面的事态,就得靠自己来周旋和掌控了,眼下自己立马要解决的,就是尽快把孙处长劝离这里,而能让孙处长迈步离开这里的人不是袁坤也不是自己,而是他老婆柯霞。
温朴看着柯霞说,我们做事,最终的落脚点,都在一个结果上,我想请您和孙处长去一楼我办公室坐坐,这里说话不方便。
就着话里的气势,温朴伸手去要柯霞手里的玻璃瓶子,他知道能否压制住柯霞,就看自己能不能解除她手里这个人人畏惧的装着硫酸的瓶子了,如果她不给你,说明你给袁坤的那个大嘴巴子就算白打了。
柯霞盯着温朴的脸,温朴全力为脸上的镇定提供心劲。
这时温朴的眼角余光,发现楼梯口那儿,一张脸闪一下就不见了。温朴觉得刚才闪过去的那张脸并不陌生,好像……温朴想起来了,那是赵松的脸,看来赵松一直在暗中观察动静。
这里是赵松的地盘,赵松如此谨慎也是说得过去的。前阵子他差点没在给白石光的担保上栽跟头,此时他眼皮底下又住着部里派下来的五个工作小组,他不小心翼翼谁小心翼翼?
柯霞收回目光,打开瓶盖,一扬脖子,咕噜咕噜喝起来,温朴想上去夺瓶子,但已经晚了,眼前不禁一黑,因为一个女人喝硫酸的后果……
那一刻袁坤的魂也给吓飞了。
凉白开。柯霞说,抹了一下湿嘴唇。
袁坤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接过柯霞递来的还剩下少半瓶白开水的玻璃瓶子,温朴仔细闻了闻,脸色哭笑不得,这些天里这个女人手中的一瓶白开水,定时炸弹一样威力无穷,走哪儿都没人敢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