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路从荣景堂出来,步伐并不算快。
看来卫英的倦意斋炭火还够用,并不会立即便冷得熬不住,此番前来不过是拿腔作势罢了。
谢知筠安静跟在她身后,两人走了一刻,谁也没急着开口。
这位姑母其实有些奇怪。
谢知筠从来都未见过她,谢家也从未招惹过湖州牧,她一来肃国公府就同谢知筠不对付,张口闭口都是挑剔。
不过她也不光挑剔谢知筠,除了虞晗昭和卫宁淑,这国公府里的女眷她一个都不待见。
这就很奇怪了。
谢知筠垂下眼眸,陪着卫英前行片刻,卫英倒是突然开口。
“如今家里要交给你管?”
谢知筠道:“是,只是替婆母暂管几日。”
卫英冷哼一声:“若不是崔季整日里病歪歪的,真不想让你管家里事,你们这些高门大户出身的贵人,都是金枝玉叶,咱们这样的泥腿子可比不了。”
谢知筠看她身上朴素的褙子和月光裙,倒是不觉得她言不由衷。
除了刚回来那日她穿的隆重一些,这几日是越发朴素,衣裳都不是新制,一看便穿了多年。
但卫英却也不在乎。
谢知筠跟在她身后,见两人已经从花园拐出来,即将要来到后厢房前,便也不再忍者,直接开口询问。
“姑母,侄妇想要问一问姑母,为何对侄妇如此厌恶,”谢知筠声音轻灵,吐字清晰,能让卫英听得清清楚楚,“侄妇从未见过姑母,谢氏也同姑母并无瓜葛,姑母是否能大发善心,给侄妇解惑呢?”
卫英脚步顿住了。
她回过头来,那双阴霾的吊眼扫向谢知筠。
而谢知筠就大大方方站在那里,任由她打量,她峨眉轻扫,朱唇染笑,似一点都不被这突兀的贬斥影响。
琅嬛谢氏女,天仙落凡尘。
卫英不由想起世人对琅嬛谢氏的评价。
她冷哼一声:“你倒是耿直,还知来问我。”
谢知筠笑了:“姑母并非不能通融之人,为何不能问?若是有误会,解开岂不更好?”
她可不想整日里听她哼来哼去,怪烦人的。
卫英冷冷看了她片刻,才转过身来,道:“我出身卑贱,即便现在锦衣华服,也改不了我是个粗鲁的农女,对于你们这样的钟鸣鼎食人家,我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
她没有说实话。
谢知筠心中微叹,只得道:“出身是出身,你我是你我,如何能把出身和秉性混为一谈?”
卫英往前行去,最后只说:“伯谦夫人,你是否觉得自己掩饰的得很好?”
谢知筠一愣,片刻之后,她垂下眼眸,跟随卫英的脚步进了后厢房。
后厢房这边有仆从厢房、厨房、水房和炭火房,炭火房挨着水房,并不算很大,两处房门外只坐着个头发斑白的年老仆从在看守。
卫英是来兴师问罪的,自不可能同这仆从说话,谢知筠只得上了前去,让那仆从去把二管家叫来。
早在两位夫人往后厢房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仆从去喊二管家了,故而谢知筠吩咐完没半刻,二管家便满头是汗跑了来。
这时候正在忙晚食,他是从厨房跑来的,身上还沾染了油烟味。
谢知筠自也知道他,见他一脸茫然,便把倦意斋的炭火一事同他说清。
二管家一拍脑门,忙给卫英赔罪。
“是小的的错,这炭火是发给各房后半月用的,因着已经开春,按照家里的旧例要减少三之有一的分量,小的忙得有些头晕,便忘了夫人的嘱托。”
二管家跟随卫苍好多年了,早年也曾伺候过这位英夫人,最是知道她的脾性,故而他也没狡辩,直接跪下给卫英磕头。
“是小的的错,请英夫人责罚。”
这可真是干脆利落,一点都不含糊。
卫英垂眸看他,神情淡然,似乎并不怎么生气。
谢知筠冷眼旁观,竟是比看她时还要温和些。
果然,卫英开口:“好了,既然你认了错,那便扣去半月月钱,此事便作罢。”
说着,她别过身去:“快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咱们可不是那等规矩人家。”
谢知筠:“……”
怎么这也不忘讽刺我?
二管家麻利爬起来,讪笑着给卫英行礼:“还是英夫人宽宏大量,饶恕小的的愚蠢,小的这就让人把差额的炭火送过去,保准不让表小姐受冻。”
这不过是件小事,卫英根本就不用去找崔季,也不用拉着谢知筠过来后厢房,她让人唤了郑娘子过去,三言两语事情就解决了。
谢知筠实在不明白她此行的用意,便一直没有开口,等到两人从后厢房出来,踩过碎石小路回到花园,谢知筠才对卫英行礼:“姑母,此事了结,侄妇便回春华庭了。”
卫英回过头,依旧冷冷看着谢知筠。
谢知筠猜到她有话要说,便洗耳恭听。
“伯谦夫人,”卫英道,“你从小在琅嬛长大,可知十三年前太兴曾发生过天灾?”
谢知筠愣住了。
她如何都没想到,卫英问的居然是这个。
谢知筠目光明亮,她微微抬着眼眸,就让卫英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
她不心虚,不慌乱,并不怕人看。
“十三年前,侄妇方才五岁,那时候家中事多,幺弟幼小,故而不太知晓外面的情景。”
“姑母为何这么问?”
卫英定定看着她,见她确实不知,便道:“罢了,那时你还是个孩子,能知道什么?”
她如此说着,甩袖离去。
谢知筠目送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常青树后,这才低低叹了口气。
贾嬷嬷一直远远跟在后面,适才跟上,扶住谢知筠的手:“小姐,先回去再说。”
待回到春华庭,谢知筠洗手净面,这才屏退众人,只让贾嬷嬷跟在屋中说话。
“嬷嬷,方才卫英问我,可知道十三年前的旧事。”
谢知筠看向贾嬷嬷:“嬷嬷可是知道什么?”
她记得十三年前母亲重病,谢知筠自己着急,便有些上火,被冷风一激立即高烧不退,缠绵病榻十数日方才好转。
可等她好了,第一个知道的消息却是母亲的死讯。
她打小身骨康健,母亲养得仔细,从未生过大病,这一下打击过重,让她刚刚康复的身体再度恶化,又躺了大半月才终于好了些。
那时母亲的丧事都已办完,谢知筠只能去母亲坟上上了一炷香,算是彻底送别了母亲。
那一个月里昏昏沉沉,谢知筠许多事都不知,家中上下也无人敢议论,故而当年个中缘由谢知筠一概不知。
“嬷嬷,早年家中无人议论母亲的事,我以为是父亲感怀,伤心悲痛,家中人不敢让他伤怀过重,这才不说,后来略长一些,阿行听到家中有人议论,我这才有些怀疑。”
“可那几个嘴碎的仆妇被人发现议论家主,一早发买了出去,家中的仆从又换了一批,从此就没人知道早年事了。”
谢知筠叹了口气:“这事让阿行如鲠在喉,如今行事越发乖张,对父亲越发怨恨,而我少时亲眼所见父母恩爱,故而并不信那些鬼话。”
她缓缓抬起眼眸,似是哀伤,似是恳求地看着贾嬷嬷。
“嬷嬷,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又是母亲身边的旧人,你一定知道些事。”
“事到如今,我也已经出嫁,嬷嬷告诉我可好?”
贾嬷嬷沉默了。
她握住谢知筠的手,才发现她细软的手很是冰冷,一点热乎气都无。
贾嬷嬷怜爱地看向谢知筠,看着她从襁褓教养长大的麒麟儿,终是叹了口气。
“我以为小姐不想知晓了,”贾嬷嬷捏了捏她的手,把她冰冷的手放进怀中,“那日在祠堂,小姐还曾宽慰少爷,我以为小姐豁达乐观,并不想整日沉湎旧事。”
“是我想差了,”贾嬷嬷叹气道,“如今小姐问了,我便把知道的说给小姐听听。”
贾嬷嬷带着怀念的口吻道:“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那几年战乱不断,医药有缺,谢氏百年氏族,这点底气还是有的,一直到少爷出生,夫人的身体也还算尚可。”
“事故就出在元狩六年,那年除夕时节,有一伙山匪在琅嬛和太兴等地流窜,但一直没有闯入琅嬛,故而那一年上元灯会还很热闹。”
“那时候夫人身体也还算好,便想着春节热闹,带着您跟少爷去逛灯会,却不料……”
谢知筠心中一颤,哑着嗓子问:“不料什么?”
贾嬷嬷叹息一声,颇有种时也命也的感叹。
“不料偏就有那么一拨山匪闯入了琅嬛,借着上元灯会的热闹大肆抢掠,那日人很多,灯会乱得不成样子,夫人便不小心受了伤。”
谢知筠心中一阵阵的痛了起来。
此刻她才明白,她那一场病并非是因为受寒,母亲的重病也不是因为旧疾复发,源头就是这一场上元灯会,是那些丧尽天良的山匪。
谢知筠声音越发干涩:“母亲是为了保护我和阿行?”
贾嬷嬷顿了顿,她知晓小姐聪慧,故而没有隐瞒。
“是,”贾嬷嬷道,“当时夫人带着少爷和小姐同仆从走散了,只得孤身一人保护两个幼童。”
贾嬷嬷捏了捏谢知筠的手:“小姐,夫人是大英雄,她并不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