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都的冬天多云多雨,阴冷难熬,哪怕没有雨没有风的天气,太阳也常常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偶尔从云里透出一点点碎花花的阳光,也能让人们喜气洋洋。
然而今天,竟然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湛蓝无云,太阳刚刚升到半空中还没烘暖晨间的空气,但已经开始明亮晃眼起来。
凌俐抬起手挡住太阳投射在玻璃窗上反射的刺眼光芒,抬眼望了望楼前悬挂的巨大国徽。
法院的审判楼总是按照庄重肃穆的风格修建,那三四个人才能环抱住的巨大门柱、几层楼高的空旷门厅、还有正门口又长又高一眼望不断的台阶,似乎要费尽全力才能爬上去一般。
能到这里来开庭的刑事案件,几乎都是无期徒刑以上的案件,法庭里法槌声声响起的背后,不知湮灭过多少往事,勾掉了多少名字,也偿还了多少受害者的血债。
只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凌俐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为什么高高在上的审判席,悬垂在法庭中央的法徽,都不能给她明确的答案?
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四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等一会儿展示在法庭上的时候,只剩他们名字后冰凉凉的“殁年”两个字。
凌俐深吸口气,迈着有些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踏上阶梯,等爬到顶上,双腿和双眼,都有些发涩发酸的感觉。
法庭里早已坐满了人,凌俐找了个中间靠后的位置坐下,她身旁是个短头发斯文秀气的姑娘。
姑娘冲凌俐友好地笑笑,凌俐轻轻一点头算是回应,之后默不作声等待开庭。
女孩跟凌俐打过招呼,便压低声音跟身旁的女人聊了起来。
“我听说这个案子已经是第六次开庭,为什么会这么纠结?案情是怎么样的?”女孩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轻声问着。
那女人年纪稍长四十来岁的模样,说:“你刚毕业,还不知道这个案子当年有多大影响。被告人是阜南大学附属医院的男医生,当年心脏外科第一把刀,却和个二十来岁的实习医生搞婚外情。好容易那男的老婆同意离婚了,那小三的家里人却不同意,所以男的一怒之下投毒杀了小三全家。”
女孩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就算杀人全家,也不至于连自己年轻貌美的小三也杀了吧?”
那阿姨叹了口气,缓声说着:“听说小三把他孩子给流了,双胞胎,把被告人气坏了。正所谓郎心似铁,尤其是这种呼风唤雨的男人,女人哪里比得上孩子重要?你还年轻,以后就明白了。”
凌俐默默听着她们的对话,抬眼看了看四周。
这次的庭审,来的又是记者居多。只是,八年来的反反复复,被害人家属只有她一个,而早就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波。
显然她旁边女孩就是“新人”,那有些疑惑的声音又响起:“照您说,这被告人确实是有罪的,怎么还没判下来?”
阿姨则撇撇嘴:“还不是那些刑讯逼供、当庭翻供、证据有问题的原因。当年办案程序可能是有疏忽的地方,现在也没法补齐,被告人又请了个好律师,这些年五次审判,除了第一次二审被发回重审以外,他被判了四次死刑。”
又朝前方呶了呶嘴:“看,最前排最中间穿驼色大衣的短发女人,就是被告人的老婆。男人找年轻貌美的小三,闹出人命把自己搭了进去。谁知道,最后四处奔波、上访,倾家荡产找好律师救他的,却是当年被他抛弃的发妻。这女人傻起来,也是没救了。”
女孩眨了眨眼,继续问:“那您说,这次他能不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阿姨长叹一声:“很难说,听说警方有新证据,但我跟了这案子四年了,死刑不被最高法院核准发回重审。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有所改变。”
凌俐愣怔地听着她们的对话,抬眼望了望审判法庭最前排史美娜的背影。
她依旧是一头刚刚过耳的利落短发,脊背一如既往挺得笔直,仿佛什么都压不垮一般,那情景总让她想到风中的劲草。
记忆中史美娜的面孔已经有些模糊,但对她满脸紧绷而坚毅的表情,凌俐记忆犹新。她有些怨恨站在对立面的史美娜,可又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坚韧。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一直以来的抗争与坚持,放弃自己八年的生活为已经变心的丈夫四处奔走,坚定地站在钟承衡背后,那么,是否钟承衡早就已经伏法?
渐渐思绪飘远,直到法警带了被告人,她才倏然间发现,审判终于又开始了。
凌俐面无表情地看着缓缓步入审判庭的钟承衡。
他穿着套深灰色的西服,里面是白衬衫,利落的短发,高瘦的身材,乍看之下,他似乎还停留在八年前的模样。鹤立鸡群一般笔挺的站姿,似乎八年的牢狱之灾都无法让他稍微低头。
正如公诉书里所述,从头到尾,钟承衡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愧疚、一点悔悟,他不认罪不妥协不坦白,一直坚持无罪辩护。
这样的态度,预示着等待他的只会有两个结果,无罪,或者死刑,绝不会有苟活这个选择。
案发之前,三十四岁的钟承衡,被誉为阜南大学心脏外科的第一把刀。
他说不上好看,有些宽的国字脸,驼峰鼻配上高高的颧骨,眼睛细长,上眼皮有些厚显得有些浮肿。
他个子虽高,但着实有些太高,已经快到一米九,而人又太瘦,人群中一眼望过去,总是电线杆似地杵着。
只是,他犀利的眼神和硬朗的气质,把不怎么好看的五官,组合出另一种似手术刀般锋快又利落的味道来。
那时候,沉迷在飞蛾扑火般恋情中的姐姐曾这样描述,只要钟承衡握住手术刀,便仿佛孙大圣挥舞着定海神针,马上就能搅动天地一般。
也正是如此,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凌伶,能抛下交往多年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投身于一段令人世人不齿的关系中。
只可惜,钟承衡不是盖世英雄,自然无法给凌伶踩着七彩祥云的未来。他是个恶魔,只会把她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钟承衡到了法庭中央被告人的位置,却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微眯着双眼环视四周。
他先是朝史美娜的方向微微点头,之后抬眸看向旁听席后排,眼神睃视仿佛在寻找着谁。
直到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凌俐的身影,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和她对视了片刻,才又缓缓坐下。
和钟承衡短短几秒的视线相交,凌俐有些说不清楚心中的滋味,既没有当年那铺天盖地的恨,更没有“原谅”二字,甚至毫无波澜。
她盼着他死盼望了八年,却又一次次地失望,无数个独自哭湿枕头的夜晚,被仇恨压到喘不过气的时刻,她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家人的含冤未雪,而是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回到过去?
哪怕,有时间和他们说一声告别,也好过现在深深的悔意。
一切准备就绪,庭审终于要开始。书记员宣读庭审规范后,全体人员起立,合议庭的三位法官走进审判席。
等法槌敲响宣布开庭的时候,凌俐望着审判席上三张年轻的脸,有些恍然。
合议庭竟然是三位女法官组成,而且看起来都相当年轻。其中作为审判长的那位似乎最年长,看年纪也就三十来岁。
凌俐皱起眉头,心里翻过一丝疑虑。这样重大的案件,发回重审过两次,反反复复折腾八年,按理说法院应该非常重视的,为什么会交给这样年轻的合议庭?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凌俐静下心来,听着钟承衡的律师念着上诉状。
这是国内有名的刑事诉讼专家余教授,曾供职于被誉为政法界黄埔军校的某所政法大学,后来渐渐淡出学界,专门接一些有影响的冤案,擅长利用舆论给审判机关制造压力,有些炒作嫌疑,但也确确实实挖出不少真正有问题的案件,在业界毁誉参半。
不知道是为了名,还是史美娜散尽家财后给出的丰厚报酬,竟能让余教授在这个案子上花费八年时间。
上诉书载明的上诉理由很简单,钟承衡认为自己没有作案,在审讯期间作出的有罪供述是刑讯逼供造成,内容不真实,请求宣告无罪。
只是,那上面寥寥几笔带过的案情,又让凌俐似置身于那段噩梦般的时间。
夕阳映照下一片金黄的小院、没人采摘枯萎在叶片里的昙花、爸爸紧闭着的诊所大门、弟弟散乱在地的书包,以及满屋的呕吐物和血迹,一切都触目惊心。
还有在医院太平间里,安静无声躺着的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皮肤那冰凉的触感犹在指尖,穿髓透骨似能把她也冻住。
那一天,她在解剖室门口紧紧拖着马上要进行尸检的法医,诚恳地请求:“我小弟最怕疼的,麻烦您一会儿一定要轻一点。”
那一晚,她从已经空荡荡的家里,取了爸爸最爱穿的外套,妈妈最珍爱的戒指,姐姐攒了好久钱才买下的真丝围巾,还有小弟刚买的一双球鞋,在周警官再三强调现在没到入殓的时候不需要这些,仍然硬塞给了他。
那一刻,在太平间冷藏了一年多的亲人被送入焚化炉时,舅舅哭得快要昏倒,而她只觉得胸口的大石似有千斤重,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
别人都说她坚强,却难以体会她年少时候幸福戛然而止的痛。
不哭,并不是因为坚强,更不是在逞强,只是因为,没人会再心疼而已。
当年憨大胆的凌家二妹,终于,一夜之间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