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史美娜牵扯出来的往事,不仅仅指向现实,更指向了钟承衡曾经最大的遗憾。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这时候还要面对失去钟卓雯这个他一直觉得亏欠良多的女儿,心里的痛苦和遗憾,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因为目前宣泄情绪是毫无意义的事,钟卓雯还没有彻底度过危险期,更没有醒来的征兆,之后治疗的治疗方案的确定,治疗费用的筹措,都是需要好好谋划的问题。
可他更明白这个时候和情绪失控的史美娜,已经没办法讲道理。
他睁开眼睛,稳了稳心绪,说:“雯雯是为了查清楚真相,还我的清白才会以身涉险,这事我有推卸不了的责任,美娜,你责怪地对,我没立场辩驳什么。只是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还是等雯雯醒来。”
史美娜却不肯轻易罢休,冷笑着说:“等雯雯醒来,然后告诉你是谁下的手吗?十几年前,你为了那个贱人,搞得妻离子散,前途尽毁,现在无怨无悔不说,还为了这个小贱人,把自己的女儿也搭进去了?”
听到史美娜口口声声说着贱人,南之易再也听不下去,插话进去:“目前的问题,是撒泼就能解决的?有什么好好说,不用口口声声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我已经说过,钟卓雯出事,我要负最大责任,你不用老是针对凌俐。”
“我针对她?”史美娜终于转过了脸,定睛看了看南之易,嗤笑一声,“刚才我听警官叫你南教授,你的名字我也算略有耳闻,别看你现在风光得很,不过当年的钟承衡,也未必比你差的。”
她将这两个人拎出来比较,凌俐已经料到她下一句是要说什么。
然而还来不及阻止,史美娜已经冷笑着出声:“南教授,你可别小看凌俐,你要知道什么叫家学有渊源,她们姐妹俩,一是会给男人灌迷魂汤,二是被她们缠上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当年的钟承衡,以后的你,我真是拭目以待呢。”
“美娜!别再说了!”钟承衡微虚着双眼,眸子里是已经消逝很久的锐利。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出言阻止了史美娜的恶语:“你不要胡搅蛮缠,有什么冲着我来就行了,以前那些事都和凌俐无关,她也是受害者,一下子失去了四个家人。她当年的年龄,和现在的雯雯差不多,你又于心何忍在伤口上撒盐?”
“我伤口上撒盐?搞错了吧!”史美娜再次笑起来,只是那声音凄厉,听得凌俐不寒而栗。
笑过了,她的视线集中在身侧的人:“钟承衡,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这世上谁对你最好。既然你这样看重这小贱人,那我今天就撂一句话在这里,雯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要凌俐赔命!”
“美娜!”钟承衡语气沉沉,“我知道你很心痛,可是,这样做于事无补。”
“补不补的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我只关心,有没有人和我一样痛苦。”史美娜声音平静,表情轻松,说不出的诡异,“十几年了,我着实也忍够了,钟承衡,也是时候,来算一算当年那些算不清楚的账了。”
说完,她慢慢地转过头,盯着凌俐看了一瞬,一字一句的说:“你姐姐欠我的,你来还!”
凌俐背后一凉,心口烦闷,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惊,之后,就有些头晕起来。
她不明白眼前怎么成了这样诡异的局面,为了让钟承衡难受,史美娜,竟然一字一句都开始针对起她来。
“你这疯女人!”南之易再不能袖手旁观,呵斥道,“不管是九年前还是这一次,案子都和她无关,你这是什么道理?”
史美娜嘴角挂着冷笑:“我就是疯了,你和疯子讲道理?你们可要小心了,反正我只知道,我过不去,她也别想过。”
凌俐愣愣地听着她说话,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有个黑色物体朝她飞来,下意识一把推开一旁的南之易。
接着额头上一疼,眼前几乎一黑,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向下流。
事发突然,被凌俐推了个趔趄的南之易,好几秒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史美娜突然动手,拿起办公桌上的保温杯丢了过来,砸到了凌俐。
两米远的距离,凌俐能够推开他免得被波及,已经是反应很快了。
只是她自己被砸得不轻,头发湿了一半,发尾滴着水,还好那茶水不烫,皮肤上微红的一片。
而被砸中的左额,钝钝的疼,迅速肿起了一片。
南之易大怒,脸色铁青:“你这是干什么?”
史美娜定定地看着他:“我砸到的是她,又不是你,你什么立场来说这些?”
南之易还要上前理论的,却被凌俐拉住手臂。
“别计较了,你说得对,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是我想得太简单。”她说,声音平静,似乎刚才被重重砸到的不是她一样。
医生走了进来,看了看眼前的一片狼藉,满眼的疑惑。
只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来不及追究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钟承衡,眼里有一丝不忍,说:“钟师兄,你女儿刚才呼吸骤停,已经插管上了呼吸机,你们快过去。”
办公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医生身上,再没人顾及其他的事。
匆忙赶到icu前,等了十来分钟,就有医生出来向家属说明情况,简单专业的几句说明,凌俐是听不懂的,钟承衡却频频点头。
等医生走了,钟承衡定了定神,朝其他人解释:“不用太担心,是因为药物过敏引发的意外情况,还好发现得快,已经排除意外,情况好的话,明天就能下呼吸机。只是……呼吸机,是有创的。”
他说得隐忍,终究还是有一丝心疼的情绪有过声音漫出来。
史美娜长舒了一口气,只是下一秒,已经扑向凌俐,扬起了手。
这一次,南之易早有准备,挡到凌俐面前,拦下史美娜的手。
南之易几乎是咬着牙:“你干什么!我说过,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有什么冲着我来,别动凌俐!”
钟承衡声音里全是疲惫:“美娜,冷静一点,别把精力浪费在胡搅蛮缠上。现在,我们好好等雯雯醒来就行了。”
史美娜咬着牙,指着凌俐,一字一句:“她在这里,我就不会冷静。”
钟承衡眼里的情绪是压了又压,终于开口对凌俐说:“你回去吧,也别来了,有什么消息,警方也会通知你。”
凌俐点点头,转过身,拖着步子,慢慢地在走廊上走着。
南之易跟在她身后,一直安慰着她,凌俐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果然,她到了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
看着她刚才被砸到额头上的肿起的部位,眸子里泛起清晰可见的心疼,问:“还疼吗?”
凌俐木木地摇着头,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在说什么。
南之易停下脚步,声音出乎意料地严肃:“你心里再难受,也不要再过来了。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她的原谅,明白吗?”
凌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一步步朝前走着,脚步虚浮。
他叹气摇头,只好几步追上她,说:“粉妹,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钟卓雯遇袭,和你无关,你也是受害者,不用自苦。”
凌俐抬头,惨白的脸没有过多的表情,然而眸子里的迷茫和无助是那样的明显。
明显到,他只看一眼,心就揪成了一团。
“你家的案子也好,钟卓雯现在伤成这样也好,如果是同一个人作的恶,那和你无关。你只是受害者,你不要自苦,更不要把这些看不见的枷锁加在自己身上。”
“如果说这里面有谁有错,那也是我,我瞒着你和钟卓雯揪着这案子不放,是我害了她,不是你。如果有报应,应该在我身上。如果凶手要回来灭口,那也是我知道得比较多,与你无关。”
凌俐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
“不是,不是你……”她摇着头,“你不要这样说。她已经出了事,你不能再有事。”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起来,一眨眼,大滴的水顺着脸颊流下,正巧落在他摊开的手心。
几秒钟,那滴泪从微暖变得微凉。
他微闭着眼,感受心底异常的情绪波动,久久不能言语。
有什么东西迅速崩塌,又有什么在疯狂生长。
他沉默良久,终于收起蔓延的情绪,只是声音微哑地说:“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管,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好不好?”
凌俐乖乖地点了点头,认真地和他强调:“不是你,不关你的事。”
送她回家,看她掩上房间的门,听到房内一阵响动后终于安静下来,南之易长舒一口气,把自己摊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眼里泛起疲惫。
他始终不相信这世界上会存在完美犯罪这回事,只要是人做的,始终都会留下破绽。这些破绽,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湮灭,也可能会越来越明显。
而粉妹家的案子,似乎属于前者。
当年的案件迷雾重重,钟承衡、凌家戍、甚至凌伶,都曾经被打上了嫌疑人的印迹,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他们都不是真凶,而离真相浮出水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甚至怀疑,这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默默操纵这一切。
那双手,总是在所有的调查都偃旗息鼓之时,又放出一点点新的线索,引导着人们去寻找真相,却又因为信息有限再次误入歧途,一次次否定掉之前的结论,
为何要这样折腾?幕后那双手,究竟想隐瞒什么?
南之易的心越揪越紧,眉心紧锁。
从知道钟卓雯失踪开始,他就一直在推测,钟卓雯究竟触到了什么,让凶手冒着暴露的危险对她下手,可始终没有头绪。
那个小丫头的天资,远超过他的想象,而她所擅长的方向,正是他完全陌生的一块。
事到如今,事态的发展早就超过了他的预料,而最让他担心的,正是警察之前提到的一个问题。
九年前的幸存者,有可能是最靠近真相的那个人,既然钟卓雯因为案件遇袭,那如果凌俐在不知情的时候,触碰到了让凶手害怕暴露的线索,又会怎样?
这样的猜想,让南之易很不安。他闻到了隐隐有危险靠近的味道,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防备。
惟有这样守着她的时候,才能感到稍稍的安心。
南之易苦笑起来,又慢慢地摊开了手,看着手心,回想着刚才心底灼热的温度。
那是她的泪滑过他手心时候的感受。那小小一颗泪滴,从微暖变得微凉,并不烫手,却让他心底一片灼热。
并不是第一次看她流泪,也不是第一次明白自己对她的情感,却在这一刻,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懊悔袭来,他想要藏起来强行淡忘的感情,终于无处可藏。
他曾经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在一片荒芜中流放着自己,十五年前被一双温暖的手拯救,渐渐地放低防线,而一场猝不及防的突然失去,让他怀疑起,自己是否真有爱人的能力。
现在却被这一滴泪,困在了岛中央。
既然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以后怎么发展,只能看天意了。
他目前能做的,就只剩守护好她这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