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这一行,做得就是香,卖手艺,但说一个男人比女人香,不太像话,顾长安听着羞耻,觉得被冒犯了,挡开他的手,一张脸通红:“多少钱,我现在给你结。”
唐季年摊开货单给他看。
顾长安扫一眼,转过身,用袖子胡乱蹭脸上的汗,走到一排置放各种陶罐的货架前,打开上面一个檀木盒子,掏出一只绣着竹叶的钱袋,倒出碎银和几个铜板,数了数,递给他。
唐季年接过来,看顾长安把为数不多的两三个碎银铜板塞进钱袋,封口缠紧,又重新放回去,落上锁。
就那么几个钱儿,顾长安居然看得这么紧,但是没防他,也不必防,泰和堂的少东家,从来不缺钱。
唐季年一阵心酸,他扫了眼屋子,全是各种花花草草,有些晒干了,有些还新鲜,乱中有序的摆在地上,用草编的席子垫着。
“谢谢你亲自送货啊,我这边还有很多活儿要忙,就不招待少东家了。”
顾长安下逐客令,唐季年却不走:“我渴了,有水吗?”
“有。”
顾长安一溜小跑出去,良久折回来,沏了杯茶给他。
是新鲜的茉莉花泡的,下午刚摘回来,冲洗过,准备晒一晒入香,遂捻了一撮沏茶,不想怠慢了他。
唐季年喝一口:“你忙吧,不用管我,我坐一会儿就走。”
顾长安就真的不管他了,在木架上抱了个陶罐,揭开盖儿,蹲下搁在脚边,抓一把晒干的排草,在鼻间闻了闻,装入陶罐。
唐季年搁下茶杯,扫见矮桌上啃了一半的馒.头,半碟腌丝萝卜,皱了皱眉:“你晚上就吃这个?”
顾长安抬头看上桌,嗯了一声,继续忙活儿。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顾长安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低着头给陶罐封盖,看不出落寞不落寞,他回:“是啊,一个人。”
唐季年的心,没来由的轻轻拧了一下,不敢多问,他觉得顾长安身上有一股劲儿,很努力,生活得很努力,每天从早到晚的忙,忙于生计,一个人撑起一间香铺,什么都要靠自己。
顾长安装完各种香料,陶罐一排排在木架上码好,又把新鲜的花草在席上铺开,拨得熙熙攘攘,直忙到深夜,把做好的一颗颗香丸混着磨成粉末的香料装陶窖藏,累得腰酸背痛,他站起来伸腰开肩,扭一圈脖子,浑身关节咯咯脆响。
唐季年撑着下巴看他,丑时才走,之后就经常来,拎着食盒,唐宅里的厨子做的,各种精致的小菜,糕点,还有羹汤。
他说:“我无聊,想看你制香。”
顾长安吃着他带来的桂花糕,开玩笑:“你不会是想偷师吧?”
唐季年也开玩笑:“你是师傅吗?”
顾长安自豪道:“那当然,我十四岁就出师了。”
“那我就是想偷师。”
顾长安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拿胳膊肘撞他:“尽说诨话。”
唐季年正色起来:“说真的,我开间大的香铺,你来合股做师傅,再请几个学徒,前期辛苦些,你多带带他们,以后让底下人干活儿,保证不比你现在辛苦,就打泰和堂的招牌,主推药香,安神理气、提神醒脑、润肺宁心什么的,陈列功效,你不就是擅长这块儿吗,生意肯定火,挣得也比你现在多。”
顾长安愣愣看他,含着一口糕点忘了咽。
唐季年继续道:“我出钱,你出力,算技术入股,咱五五开,绝不亏待你,怎么样?”
顾长安把糕点咽了:“不是,你怎么突然……突然想做这个?”
“搞搞副业嘛。”唐季年拍他肩膀:“怎么样?”
顾长安沉默。
唐季年诱.惑他:“就说你想不想把顾氏香铺做大?”
顾长安点点头,他有这个野心,想把日子过好,想把铺子做大,但他只想靠自己,而不是接纳唐季年的资助,继而摇头道:“天上掉馅饼儿呢。”
唐季年没忍住笑:“让你少奋斗十年!”他勾住他肩膀,靠得特别近:“再说了,我那不是资助,是投资,咱俩合伙儿做买卖,我肯投钱,当然是看好你,指望你给我赚钱。”
“万一赔了呢?”
“赔不赔的有什么要紧,你得有那个气魄,咱才能把这事儿架起来,你若总是瞻前顾后的,那啥也别指望了,一辈子吃糠咽菜吧。”唐季年紧追着问:“干不干?!”
顾长安被他说服了,心一横:“干!”
唐季年是个行动派,两人一拍板,翌日就去看好了铺面,选在西市最繁华的地界儿,顾长安兴奋得不行,整个人都有些发飘,觉得不真实,一句为什么翻来覆去问了好几次,要确认似的,安不了心。
“因为你手艺好。”唐季年不厌其烦的答:“而且你身上有一股劲儿,让我也特别想长进,想跟你一起搞事情,不至于整天守着药铺那么懈怠。”
顾长安眼睛清亮,盯着他笑,是这段日子从未有过的开心,他说:“唐季年,你是我的贵人。”
这话中听,还有那个笑,太炫目了,顾长安整个人都在发光。
这小子,笑起来真好看呐,他想。
新店开张那天,为了庆祝,他们在广陵最好的酒楼摆了一桌,宴请唐季年那帮狐朋狗友,也让他们帮忙宣传宣传,一席散了,被灌了不少酒,醉醺醺的走出来:“这帮人,太闹腾了。”
两人都喝晕了,在大街上‘我送你,我送你’的推搡了半天,最后唐季年一挥胳膊,搭到他肩上:“走,我上你家去。”
然后两个醉鬼,搀扶着进屋,东倒西歪的撞翻了桌椅,踉踉跄跄滚上.床。
唐季年压.在身上,太沉了,他推了两下,使不出力。唐季年没骨头似的趴着,脸往他脖子里面埋,鼻子贴着皮肤嗅:“你真香。”
顾长安脑子眩晕,脖子也痒,他想躲,唐季年追上来,抱住他腰,醉醺醺地说:“腰也软,比女人的软。”
他又开始说诨话了。
“你摸过女人的腰吗?”
“摸过。”唐季年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掐到他的痒肉。
顾长安忍不住发笑,躲他:“诶,你都没成亲,就这么风.流。”
“说谁风.流呐。”唐季年教训他,又在腰上掐一把,含糊道:“我那是见义勇为,揽了一把,不然那姑娘就被挤到河里去了。”
顾长安挣扎:“别捏了,痒。”
唐季年不捏了,但抱着他闻,鼻子贴到耳根,呼吸烫人,更痒,顾长安偏开头:“唐季年,你往里边儿躺。”
那人却已经呼呼大睡过去,顾长安无法,自己也困得眼皮子打架,便任由他黏糊糊的搂着。
因为地理位置繁华,新店一开张就客源不断,生意比想象中好,顾长安也因此忙得脚不沾地,刚带的学徒很难上手,他每道工序都得亲力亲为,唐季年跑过来帮忙,在前头招呼,又去后面监工,最主要是监督顾长安吃饭,他忙得连口饭都囫囵吞,或者直接忘了吃,人瘦了一大圈儿,唐季年本意是想让他好过点儿,轻松点儿,却不想弄巧成拙,顾长安更辛苦了,他忍不住内疚心疼,时不时抓些瓜果糕点,在顾长安忙得应接不暇的时候,塞进他嘴里。
这天唐季年跑进后院,看见顾长安蹲在地上磨香粉,旁边饭菜一筷子没动,急眼儿了:“这种活儿还在让你亲自来,手底下雇的这帮人都是吃干饭的吗,学了这么久,原材料都磨不细,我看都别干了!”
唐季年发脾气,吓坏了一屋子人,他把顾长安从地上拽起来,往外拖。
“干嘛去?”
“吃饭。”
“饭不在这儿吗?”
“出去吃。”
“有饭干嘛还要出去吃,店里这么忙……”
“忙就不吃饭了啊,你是老板,该指使他们的就让他们干,你这么大包大揽,没日没夜,都快把自己榨成人干儿了,我带你出去补一补。”
“不是不指使他们干,只不过捣香也很有讲究,太细则烟不永,太粗则气不合,必须均匀,得容他们慢慢练。”
“顾长安,你要是再这样,咱就关门歇业。”
顾长安觉得他蛮不讲理:“不是,你这是干嘛呀,好好的干什么歇业。”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儿了,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快要猝死了。”
顾长安摸了摸凹陷的脸颊,知道他关心自己:“走吧,跟你出去吃。”
唐季年管天管地,又管他吃喝拉撒,整天老妈子似的围着顾长安转,总算把人养回了些气色。
打从一起做生意,两个人越黏越紧,几乎形影不离,唐季年的朋友三番五次来找,这回实在推辞不掉,他干脆拉上顾长安,领了一起去吃酒,那哥们儿就说:“有那么黏糊吗,你俩好得都快穿一条裤子了,天天在一块儿,都不嫌烦。”
唐季年给顾长安夹菜,哈哈笑:“咋地,吃味儿啦?”
那哥们儿嗤道:“德性!”见他给顾长安剃鱼刺,刨开油星子盛汤,夹肘子里闷得最烂的肉,忍不住酸了:“哎哟唐少爷,你未免也太殷勤了,我真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巴结人。”
“顾长安可是我店里的招牌。”唐季年跟他调笑:“学着点儿吧。”
顾长安不停在吃,这种场面,他插不上嘴,只偶尔应酬几杯,喝到最后,还是有些上头。那些人意犹未尽,好不容易把唐季年挖出来,不打算轻易放人,逮着他组下一个局,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这群公子哥儿最会寻.欢作乐,拉着唐季年和顾长安来到江边,上了一艘画舫,酒过半巡,已经微醺,突然有女人掀珠帘进来,青纱薄衫,婀娜曼妙,擦着顾长安的肩头,给他倒酒,他整个人拘谨起来,脸涨红了,使劲往唐季年那边靠。
唐季年显然也有些意外:“诶,怎么回事?喝花酒吗?”
那哥们儿坏笑:“几个大男人,太素了。”
女人斟完酒,偎过来,柔弱无骨的,把顾长安吓坏了,腾地起身,撞倒了酒盏,他才十六岁,整天只知道做香,哪里经历过这些。
唐季年沉了脸,搡开攀上身的女人,站起身,拽上顾长安,扔下一句:“走了,不跟你们这群人鬼混。”
身后的人在喊,他们头也不回。
毕竟喝了两轮,两个人脑子都不清醒,浑浑噩噩回到顾长安的住处,唐季年中邪了似的,不断涌现女人往顾长安怀里钻的情景,觉得心梗,好像突然冒出来个人跟他抢东西,还是最宝贝的东西,若自己再不抓住什么,说不定哪天就要被人抢走了。
可要抓住什么呢?他自己还没想通透,脑中一片乱麻,下意识就抓住了顾长安的手,摁到床上,噙了嘴。身下人倏地一僵,唐季年猛地就想明白了,他怕人抢的东西,他最宝贝的东西,就是顾长安。
这太匪夷所思,但却不是突如其来的,这份情愫早就在他骨头里滋生,才会无所不及的待这个人好,不是殷勤,也不是巴结,是喜欢,是深情,奈何他现在才开窍,却并没觉得接受不了。
顾长安瞪大眼,僵得一动不动,以为自己醉得神志不清了,才会出现这种有违伦常的幻觉。
唐季年却是豁达的,也可能酒壮怂人胆,既然越了举,想透了,就该遵从本能,继续亲。
仿佛脑子被马踢了,顾长安猛地一抖,推开他,酒醒了大半。
黑暗中,唐季年的声音沙哑:“吓到了?”
吓死他了:“你……干什么?”
“顾长安。”他说,言简意赅:“我看上你了。”
顾长安彻底清醒了,他狠狠吞一口唾沫:“我是男的。”
“你是男的我也看上了。”没有一点不耻。
“你醉狠了吧?”
“我酒已经醒了,你还没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