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得疼,一点也没,恐惧让他麻木,像失去感觉。他大声喊,他自己心知肚明自己喊破了喉咙也没有用,但他仍旧喊,直到声音嘶哑。
仍旧没有人来解救他,他在惊悸中失去知觉。金先生以为自己死了,死了也好,最后一刹那金先生告诉自己,并且告诫自己如果人真有轮回,真有下辈子,一定记得在天上选好父母,选个好人家再来这个世界。
这辈子他太苦了,下辈子他不想这样。
不知多久,金先生再度醒来。他以为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然而清晰的认知和触感很快告诉他不是。
不是。
这仍旧是那个让他万分讨厌却又无可奈何的世界。他不相信,伸出手来试探着抚摸,四周仍旧密闭,触手一片冰凉,一点点孔隙都没有。
金先生的汗又下来了,他有些绝望,张开嘴,嘴里有腥咸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血,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出了血,一切都不重要。
“救命!”金先生虚弱的喊。可是喊出来的声音却像蛇吐出信子,只有嘶嘶声。不会有人听见他,即使有,那人也不会出手相救,他又开始锤击四壁。
“放我出来。”
金先生头晕脑胀。
“放我出来。哪怕,求求你们。”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服过软,金先生哭了,再后来他发现自己还尿了,裤子裆部一直到后屁股,凉湿一大片,还有浓烈的骚臭味儿。
金先生想在那一刻死去。
他试图站起来,然而头部“咣”一声撞到上壁。他复躺下,剧烈喘息,直到自己再一次精疲力尽。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缓缓流逝,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离开自己。
这一次金先生没有晕过去,事实上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自己是晕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然而等到他再一次从昏沉中醒来,一切都没变。
一切都没变。
他以为自己死了好多次,然而每一次他又重生,复活,而自己被困在狭小而密闭的空间里,怎样努力他都出不来。每一次再一次睁开眼睛都让金先生心生绝望。
直到,他不再害怕。
金先生首先在里面摸到食物和水,后来他让自己的眼睛学会适应黑暗,他发现那个空间并不能完全算狭窄。因为有时他可以完全躺下,有时还可以坐着,他在一边排泄,另外一边进食,没有时间的计算让金先生沉下心来,他有时陷入长时间的冥想,冥想让他更有智慧,让他学会适应黑暗,让他学会在黑暗里辨别常人辨别不到的东西。
等金先生从里面出来时,他甚至爱上了那黑暗。黑暗成为他最好的掩护,黑暗里,他仍旧是他。
有些人换了一个环境就已经不是自己。
所
有人都曾经被环境和命运打败,陌生的环境让他们无所适从,失败、无助、无力感让他们烦躁不安,像被困的野兽。人总要先失去章法,再失去自己,人一但真正失去自己,整个世界便不再与你有关。
金先生不想当一个旁观者,他想主宰。
金先生深知每个人都想主宰,他对某些人的生命予取予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一种主宰。命运看似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其实不然。天灾、意外、阴谋,什么都可以取人性命。人命其实脆危如纸,每一天都危如垒卵。
人自己有时意识不到罢了。
也从那时候起,金先生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无懈可击。他打败了自己的恐惧。那时金先生从未想过,人的恐惧会再生,恐惧也像是自己的敌人,你消灭了一个,以为对方团灭,其实不然,还有下一个敌人在未来你不期然的某处等着你。
比如现在,金先生有时开始心浮气躁,他强迫自己镇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于暗夜,金先生一层一层剥开自己。怕什么?怕什么?怕什么?
他不停问自己,他将自己逼到墙角,两个金先生对峙,直到他从另外一个金先生眼睛里看见一个女人。
女人。
不。
女人不会成为他的软胁。
他并没有爱上她,她只是他的一个目标、他的任务,他对她......
金先生陷入思考,他不止一次说服自己,自己之所以对那个叫做万茜的女人另眼相看,是因为-------
她是自己的第一次。
第一次。
从前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他们干这一行最忌投入感情。执行这项任务之前,金先生以为自己会将女人和女人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没想到最先沉没的竟然是自己。
这是个让他始料未及的意外。
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命令要拿万茜怎样?杀了她?
不。
他现在就可以肯定自己一定下不了手。
然而不杀她?
不可能。
没有人可以违抗组织的命令。
金先生又想到万欢。
万欢。
李剃头。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失手过。这一次也不容有失。如果......金先生想,如果万茜自己主动离开自己呢?如果高天成跟阿东把万茜搭救回国,保护起来呢?
他们也是人,组织里的人也都是人,他们不是神,凭什么不能有失败?他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味道,然而这一次金先生想尝一尝。
失败,组织会给也什么样的惩罚?
什么样的惩罚他都受着就完了,他会加倍给组织卖命,这样还不行么?他的命在组织里应该还值得银子,毕竟他忠诚度高、战斗力爆表、他有利用价值。
他可以尝试去说服组织,然而,上哪儿去找组织呢?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上极,更别说老板了。
组织跟他们一向是单线联系。
更何况,为了个女人!
女人。
女人。
金先生掏出烟来,他看看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嫁过人,跟别人生过儿子,背景并不单纯,甚至她跟自己做爱的姿势都层出不穷。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可能是没有女人。一定是这样。金先生鬼使神差的披衣下了床,万茜迷糊中问他,“你干嘛?”
“干嘛?”他也不知道。
“出去找个女人。”男人说的是真的。男人说真话时女人总以为是谎言,男人撒谎时她们总是容易当真。
万茜轻笑出声,这让男人愈加感觉到自己愈加的愤怒。
她笑什么?
怎么?不肯相信吗?认为他的生命中只有她这样一个女人么?除她之外没有女人会看上他吗?
他忒也看轻他姓金的了,他忒也看重自己了。
男人气哼哼的走了出去,以为女人会出来追自己。出了家门金先生就故意放慢脚步,金先生悲哀的意识到,他竟然害怕自己走得太快,女人来不及穿戴整齐着了凉。原来人都是这样犯贱的。
院子里很静,那天恰好有月亮,白月光洒进院落,几乎照亮每一处,宽大阔叶植物在夜风里摇摆,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月光将自己的影子也拉得好长,金先生看着地上那个变了形的自己,暗笑自己像个孩子。
不像个孩子么?
还玩和赌气离家出走这一套。
再说,他在跟谁赌气?
跟自己。
他很快意识到。
他在跟自己赌气。
金先生没敢回头,只好屏息静气,这样万茜追过来他就能清楚听得见她的脚步声,她一定不要跑得太快,他怕她绊到哪儿摔倒,那样他便会心疼。
爱上一个人,对方真会成为自己眼里的孩子。
什么叫在乎?耽心就叫在乎。耽心对方吃不饱、穿不暖、干什么离了自己都不成。然而遇见自己之前的那许多年里,人家冻死了还是饿死了?
事也好,人也好,关心则乱。
夜风稍冷,离海近就是这样,海洋性气候热得快,冷得也快,大洋带来暖流,它们于此登陆,让这里最先感受到洋流的舒适,然而冷空气也最先造访此地。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多穿一件儿,甚至有心折返。
万一万茜出来也也像他一样......
金先生早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寻花问柳?还是寻欢作乐?一个人不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样太卑鄙。
他金先生可不是一个卑鄙的男人。他伸出去的手
停在半空,后来那手自己撤了回来。手可能认为自己的主人这个时间出去实在是多此一举。而金先生决定听从自己手为自己做下的决定。
他转过身,准备迎接万茜,可是万茜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金先生开始在心里计算时间。
可能她刚才先去了一趟卫生间,现在才发现自己丈夫突然间消失不见。
她在穿衣服,换鞋子,可能又折返回去拿了一顶帽子。或者她还会耽心自己的男人出去时没作好太过充分的准备,于是帮他带出来一件外套。
对,一定是这样。
可万茜久候不至。
金先生有点儿坐不住了。
她有了危险?着急找自己出来时急了,绊倒在哪里摔到脑袋晕过去了?
他甚至越想越觉得十分有可能。
万茜是个成年人!
那又怎样?还有人喝凉水呛死呢。
金先生额上冒出汗来。那时,他终于绝望的意识到:自己真的爱上了那个叫做万茜的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也许是从他开始耽心她开始,也许是从他开始猜测对方到底爱不爱自己开始,也许是从他开始为她的一切行为寻找合理籍口开始,也许,是从-----第一眼见到她时开始,再不然,或者可以追溯至更早。比如,第一眼见到照片上的她的时候开始的?
金先生朝前几步,决定坐在院子里小花园的藤椅上等待万茜。
如果她来,他肯进屋里去,为她沏一壶玫瑰花茶,人家说玫瑰花茶对女人特别好。再拿出几样小点心来,她爱吃甜的,生活太苦的人,成大以后都偏爱甜的。听说李剃头对她一点儿也不好,听说她的从前一波三折,听说她曾经受过许多苦。
她怎么没有早一点遇到我?
我能给她幸福。
我能给她幸福么?
藤椅上微潮,像覆盖了一层咸湿的雾气,海边的风吹过来又湿又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