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约莫十三四岁,满脸尘土,一双大眼灵动异常,腰间斜斜插了一枝绿竹笛。
少年四下张望,看见一个鹤发紫杉,神仙也似的老者躺在草地上,正瞪着眼望他,便展颜一笑,登时如云开雪霁,英气逼人,让人看了情不自禁的喜欢。
这个老人乃是当今天下的天子神帝,神农氏。神农两百多年前便已无敌天下,斩妖除魔,被五大族奉为天子。在位五十年后,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五族四百八十城,人人归心。大荒四〇二年,神农离神帝城,孤身游历天下,采百草寻长生之药,此后百余年,行踪飘忽,神龙首尾。时有神帝赐药救人的传闻不绝于江湖。
只要神农尚在人世,天下便太平无事,无为而治。谁料威镇天下的神帝路经东海南际山时,竟百草毒发,经脉迸坏,硬化如岩。
倘若是其他人听到这个名字,只怕会立即跳将起来,但那少年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没有任何反应。原来却是出来四处周游的王亦君,他自小在山谷长大,虽然游荡数月,但对天下之事知之甚少,对神农二字闻所未闻。虽然亦知神帝,却不知神帝名讳,所以听老人自报姓名,竟无丝毫诧异之色。
神农自知时限将至,当下道:“咱们萍水相逢,却很投缘,小朋友,我有一事相托。”,从腰间掏出一块紫色的木牌,正面三个大字:神木令;背面一行小字:见此神令,如帝亲临。王亦君却不知这是神帝信物,此牌一出,九万里神州无敢不从。
“小朋友,此事相关重大,稍有闪失,便有数十万百姓要受刀兵之祸。”王亦君吃了一惊,刚要相问,神农已撕下一幅衣裳,咬破食指,在衣帛上血书几行,然后将木牌包在血书中,折叠递给王亦君。“你必须在将此木牌、血书送到西南玉屏山,交给一个叫做青帝的人,让他在七日之内赶到蜃楼城。倘若找不着青帝,或者他根本不在,那么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在七日内赶到蜃楼城,把这个木牌交给蜃楼城的城主乔羽。”
接着,神农从怀中掏出一本羊皮书,交给王亦君。书仅巴掌大,但厚达两百余页。封面三个大字:大荒经。
里面尽是密密麻麻蝇头小字,还插有许多地图。
“我游历天下两百年,写成此书。记述大荒七百余山、四百八十城的地理位置、奇花异草与妖魔灵兽。倘若你想去任何地方,或是寻找任何东西,不妨查查此书。”神农心中颇为欢喜,原以为自己化羽归西,此书将永无传人,不想还能如此,倒也宽慰。又从怀里取出两本羊皮书,交给王亦君,“这两本书便当是朋友的礼物,一并送给你吧。”王亦君见一本封面为《百草注》,一本封面为《五行谱》,笔迹与《大荒经》相同,也是神农亲笔所着。
“最让我得意的乃是《百草注》,世间奇花异草,属性功效,相克相生之法,都略有备注。而《五行谱》却是绝顶武学,不过终究太过深奥,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神农从腰间解下一个羊皮囊,递给王亦君,“这里还有十六颗神农丹,倘若受伤中毒,一颗便足以让你化险为夷。每服一颗,可以蓄气养神,增长功力,不过不可服用过勤。”
“山下龙潭有一种灵兽龙马,日行千里。此处去玉屏山两百余里,去蜃楼城两千余里,没有坐骑,想在七天内赶到,那是万万不行。”神农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躺在草地上,仰望漫天星辰,“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辜负。日月星辰,与我同化,夫复何求!”神农没再看王亦君,低声吟唱一首陌生的歌。
王亦君转身大踏步向山下走去,一直走到半山腰,依然听见神农断断续续的歌声。“朝露昙花,咫尺天涯……
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夜色正深,星汉无语,林风簌簌,漆黑一片。王亦君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小心翼翼向山下走去。来到了龙潭边,突然“呼啦拉”一声巨响,水面激射起十余丈高的水花,一只巨大的黑色怪兽从潭中拔地飞起,径直朝王亦君猛冲去。
王亦君大吃一惊,飞身跃起,凝神细看,那怪物全身黝黑,似牛非牛,长了一双巨大的肉翼,头顶长了一对圆球般的犄角。怪物一个撞空,回过身来再度向王亦君快速扑去。
在空中转身之际,王亦君猛地调用丹田之气,攥紧拳头,发力向怪物犄角之间的软肉打去。怪物低头撞得正欢,瞧也不瞧,自己迎将上来,登时打个正着。
怪物痛吼一声,重重摔落,撞在岩壁上,跌跌撞撞,掉入龙潭中。但王亦君人在半空,一口气没转过来,也掉入冰冷的龙潭之中。身体尚离龙潭数丈之时,便已感到刺骨的阴寒之气,王亦君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幽碧的潭水迎面扑来,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向森冷的水潭深处沉去。
迅雷不及掩耳,变故太快,王亦君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沉入龙潭下几丈处。冷冰冰的水从鼻中、口中一齐灌进来,全身如在冰窖,双手双脚在水中胡乱扑腾。
但是王亦君水性极好,片刻之后,在这冰冷的潭水中,他已能自在的潜游,睁开双眼视物。水潭不如想象中那般深,突然发现不远处潭底闪闪发光,近了一看,竟是满地珍珠,交相辉映。
蓦地看见东南方遍地珠光宝气中,一只白色怪物仰颈嘶吼。那怪物朝他走来,但行了几步,便被婴臂粗的钢链紧紧拉住,不能再前进分毫。那只白色怪物倒像一只白鹿,只是身上遍布鱼鳞,腮上长了一对鱼鳃,一张一合。头顶只有一支鹿角,双目火红,脖颈颇长,唇上两条龙须摆舞不停,张口嘶吼时,犬牙交错,威风凛凛。
王亦君眼角扫处,突然发现几丈开外,幽暗之中,有奇异的光芒一闪即逝,但眩光之强,竟胜过遍地珍珠。
那怪物似是十分惊恐,没来由地向后退了许多步。
心中大奇,不知那里有何物事,竟让它如此惊惧,于是王亦君朝那里游了过去。游到近处,方才发现竟是一柄青灰色的铁剑,斜斜插在潭底的软泥之中,外表看去,无甚希奇之处,却不知先前的眩光从此剑何处发出。
王亦君轻轻一提,就将那剑拔了出来,那剑竟是一柄长不过三尺的普通铁剑,沉于水中已久,锈迹斑斑。
只有剑柄上刻了“无锋”二字。
其时一道月光斜斜射入潭底深处,王亦君将剑身一转,登时闪过一道眩目的光芒,他举手挡住眼睛,缓缓地移开手掌,赫然看见剑身上刻了两个小字,在月光下微微泛着金色的光晕。定睛看去,竟是神农二字,反转过来,另一侧剑身隐隐也有两个字:空桑。
此剑原是二百余年前,木族圣女空桑仙子的佩剑,也是木族七大神器之一。当年空桑仙子在东海邂逅神农,两人一见钟情。空桑仙子将无锋剑送给神农,聊解相思。神农在无锋剑上用金刚指刻下两人名字,当作两情不渝的见证。但是五族圣女必须为处女之身,终身不嫁。空桑仙子为此被木族长老会流放汤谷。而神农身为神帝之尊,竟不能触犯五族之约,解救心爱之人,只能目睹空桑仙子东渡汤谷,独自在南际山顶喝得酩酊大醉。那日他心如死灰,将无锋剑抛入龙潭之中。孰料此剑在潭底沉睡两百年,竟在神农化羽之日,为误入龙潭的王亦君所发掘。两人缘分,实是命运使然。
月以西沉,天色将亮。王亦君决计赶快将怪兽救出,便去寻找龙马,收服上路。他很快便来到那怪兽身边,那怪兽远远望见他口中的无锋剑,便惊恐不已,向后倒退,一直退到水底崖壁,口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全然没有起初威风八面的姿态。
“此剑必是收降灵兽的利器,所以它才这么害怕。”想到此处,王亦君挥起无锋剑,向钢链上斩落。那怪兽见他挥剑,嘶声狂吼,向左侧奔去,恰好将钢链绷得笔直。亮光一闪,王亦君在水中听见“澎”的一声闷响,手心发麻,无锋剑从手中震飞,剑锋与钢链的撞击之力在水中掀起一阵冲击波,将王亦君向上推了老远。
王亦君浮出水面,稍一换气,又一个扎子潜入潭底。潭底那只怪兽已经不见踪影,钢链已经被斩断,拖委在地。王亦君拾起无锋剑,上了岸,方始觉得周身疼痛酸软,疲惫不堪,将剑插在一旁,重重跌坐在草地上。
他一日未眠,疲惫已极,困意迅速翻涌上来,过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待到醒来之时,已是翌日正午。阳光灿烂的照耀着,蓝天白云,山崖环绕,龙湫瀑布如蒙蒙细雨,漫天洒落。如此向上仰视,仿佛在俯瞰一口深井。有一刹那,王亦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揉着眼睛,从草地上爬了起来,龙潭碧波泠光,周侧奇花异草。身旁一只满身鱼鳞的白色独角鹿正瞪着火红的双眼看他,见他醒转,欢鸣不已。
见着这过目难忘的怪兽,王亦君这才将昨日之事一一想起。看看烈日悬空,想起神农重托,王亦君大叫一声“糟糕”,跳将起来,摸摸怀中书物,所幸都在。羊皮书上的字不知是用什么颜料所写,在水中浸泡许久,竟然没有一字洇开。羊皮囊中的十五颗神农丹也一颗未失,神木令倒是更加坚硬,敲起来有金属之声。
翻开《大荒经》,按图索骥,查到南际山,在地图附近仔细搜寻,果然看到在南际山西南方向标有玉屏山三字。蜃楼城则在南际山东北方临海之处。想起神农所说,此处离玉屏山两百余里,离蜃楼城两千余里。倘若寻访不到青帝,从南复折而向北,路程相加,少说也有两千五百里,要在七日内赶到,可真是难于上青天。不知神农所说的龙马又在何处呢?
王亦君四下眺望,龙潭中的碧水漫过岸边巨石堆,在凹洼处汇聚为溪流,蜿蜒西南,一直流过西南的山谷。
溪水所经之处,水草犹为丰茂,这溪流附近必是动物出没,饮水栖息之地。哪知他引颈眺望了许久,也不见一只动物出现。
和独角鹿沿着溪流向西南走去,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见远远的有几只龙头马身的怪兽在溪边垂颈饮水。王亦君大喜过望,心想这必定是神农所说的龙马了!只要收服一只,便可日行千里,七日内完成重托,自是不在话下。
王亦君正待发足奔去,独角鹿却已嘶吼一声,向龙马飞驰去,速度之快,竟似身边突然卷过狂风,劈过闪电。王亦君大为意外,岂料奇怪的事还在后头。那几匹龙马听见独角鹿的独特嘶吼,登时抬头四顾,瞧见独角鹿冲来,竟吓得四散奔逃,一只年幼的龙马惊慌失措,前蹄绊倒,全身瘫软,竟不能再爬起来。
独角鹿刹那间便冲到小龙马前,瞧也不瞧它一眼,径直飞奔,不过片刻便追上两匹骏健的龙马,还未如何,那两匹龙马便奋蹄长嘶,惊惧不已。独角鹿一声怪吼,两匹龙马立即卧倒,低声悲鸣。王亦君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原来这独角鹿乃是水族灵兽白龙鹿,性烈难训,极为凶猛,并且奔跑如飞,远胜龙马。这只白龙鹿数十年前在东海沿岸为害甚众,被一路经此地的奇人用十七混金索降伏,困在龙潭之中。几十年来,白龙鹿在龙潭底,咬死许多灵兽,尤以龙马为众。苟存的灵兽,除去少数凶顽之物,无不远远辟易,连龙潭也不敢靠近。
白龙鹿受困几十年始得自由,心情极好,竟不咬噬龙马,而是转身朝着王亦君昂首睥睨,颇有得意炫耀之态。王亦君哈哈大笑,冲它吹了一声口哨,白龙鹿立即飞奔回来。
拍拍它的头,王亦君与它亲热片刻,用无锋剑在白龙鹿颈上残余的十七合金索上奋力削磨,钢链方才断落。
白龙鹿欢鸣不已,头颈在王亦君身上来回磨蹭,湿嗒嗒的舌头朝他脸上卷来。
王亦君连忙躲闪,“鹿兄,我想请你带我去玉屏山,怎么样呀?”白龙鹿似是听得懂他的话,连连点头,发出哈哈之声。王亦君大喜,翻身上了鹿背,“咱们走吧!”白龙鹿长嘶声中,扬蹄飞奔,瞬息间便奔出十余里。
艳阳高照,鸟语花香,龙潭谷中又恢复了宁静。那只飞牛怪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探头探脑一阵,确定白龙鹿已经去远,欢鸣声中,重重跃入龙潭中,溅起老高的水花。
王亦君骑在白龙鹿背上,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两侧树影急速倒退,宛如在云端飞行。那白龙鹿飞奔时极为平稳,毫不颠簸。出了龙潭谷,便是一片平原,草长莺飞,白云飞舞,迎面吹来的初夏午风,带着阳光的温暖气息。
白龙鹿脚程极快,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王亦君见前方丘陵起伏,大河横亘,河西几座高山卓然而立,山顶云雾缭绕,黄昏斜阳,将西侧山峰镀了一层金黄,宛如仙山。
王亦君翻出《大荒经》,仔细查看,“(南际山)又西南二百余里,曰玉屏山。山有四峰,东横大河。其上多松,中峰有天湖。”眼前景物与书中描摹并无二致,想必是到了。正寻思着怎么上山寻找青帝,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之声,蹄声密集,隐隐还有呼喝之声。
只见北边尘土飞扬,一行队伍,约有三十余人,最前两骑,一个老者瘦如槁木,一双碧绿的眼睛深凹下去,满面木无表情,背上斜斜插了一具桐木琴。另一个少年细眉斜眼,长得不丑,却满脸暴戾神色。后面数十大汉玄衣劲装,背负长刀,驾着龙马如疾风般朝玉屏山奔去。
“这些人神色匆匆,似乎也是去找青帝的。自己对青帝身在何处了无所知,遍山寻访也非上策,不如跟着这行人,让他们为自己带路。”王亦君当下对白龙鹿道:“鹿兄,咱们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瞧瞧他们去哪里找青帝。”白龙鹿兽中之灵,听得懂人言,连连点头。
王亦君笃定白龙鹿能听懂他的言语,甚是欢喜,提起剑,翻身上了鹿背,任它行走。白龙鹿一路嗅闻龙马气味,并不着急赶上,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其时日落西山,夜幕已经缓缓降临。
玉屏山四峰对立,中有狭长山谷。那一行黑衣人进了山谷,又弯了老大一个弯,才在第三座山峰前停下。
王亦君悄悄地跟在后头,依稀望见山下松树林立,有一松木山门,正中三个大字玉屏峰。
黑衣人全部下马,整顿衣冠。黑衣少年朝山上朗声道:“朝阳谷十四郎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青帝。”山上寂无回应。停了片刻,又大声说了一遍,山上依旧无声无息。再停片刻,又朝山上大声说道:“朝阳谷十四郎有家父书信及薄礼一份,需要面呈青帝。望请准许十四郎冒昧上山。”一连三遍,都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黑衣少年望了老者一眼,老者点点头。黑衣少年一边大声呼喊:“既然青帝默许,十四郎冒昧上山了!”
一边与老者及两个挑着担子的黑衣大汉朝山上走去。余下大汉围成一圈,在玉屏峰山门前站着。
玉屏峰虽不太高,却颇为陡峭,尽是坚岩峭壁,惟有山门处有一条斜斜的石道迤俪而上。要想登上此山,似乎惟有此道。但山下几十个黑衣大汉团团把守,他们断然不会轻易让自己上山。想到此处,王亦君不免有些计穷,四下环顾,玉屏山四峰相对,但彼此独立,并未联为一脉,要想从其他山峰绕道而行,似乎也不可能。
白龙鹿掉头,朝西侧山峰奔去,山势颇陡,松林灌木枝桠横生,白龙鹿如履平地在茂密的林间闪挪跳跃,向上疾奔,竟比兔子还要敏捷。
奔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已黑,明月初升,月光透过林木斑斑点点的照射下来。突然白龙鹿一声低嘶,后腿轻轻一蹬,腾云驾雾般高高跃起,越过松林,在半空中逗留了不过片刻钟,便稳稳地落在平地上。
此处仅仅方圆二十余丈,几株松树傲然而立,巨石桀然。夜空辽阔,一弯明月挂在东侧松树之梢。此处竟是此峰峰顶。白龙鹿朝着东侧低声嘶鸣。王亦君朝东仔细凝望,与此峰相隔二十余丈,也是一座雄伟山峰。以方位来看,应当便是玉屏峰。
白龙鹿低嘶一声,四蹄如飞,在瞬息间加速,猛然顿挫跳跃,再度高高飞起。王亦君只觉心跳突然停止,耳边呼呼风声刹那间也充耳不闻。天地无声,万物停止。他低头下望,只见下面林海茫茫,云横雾锁。
突然全身一震,差点翻了下去,他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玉屏山顶。白龙鹿欢声长嘶,昂首踢蹄,颇为得意。
王亦君这才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王亦君纵身从白龙鹿背上跳了下来,坐在地上与白龙鹿相对哈哈大笑。
山顶一条石径蜿蜒而下,想来就是山脚下那条石道,周围尽是松树,苍劲挺拔,月光斜斜照下,人在松间月下行走,飘飘欲仙。突然听见淡淡的汩汩山泉声,当下循声觅去。
穿过一片低矮的松林,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前方巨石错落,青草夹生,一道清澈的山泉叮叮咚咚的流将下来。沿着山泉望下走,山泉汇聚,成了一条山溪。两边松树渐少,竹子倒越来越多。溪边草地石隙长了一丛丛茂密的绿竹。
王亦君挥舞无锋剑,斩落一截竹子,将无锋剑望竹子里一插,断剑恰好插入。竹子坚韧,无锋剑虽然锋利,却也不能自己破竹而出。王亦君将无锋剑别在自己右腰,顾盼自雄,哈哈大笑。
又朝下走了片刻,山溪右拐,在巨石之间蜿蜒盘旋。出了巨石阵,豁然开朗,一个极大的湖出现在他们面前。王亦君和白龙鹿不约而同一声低呼。此处想来便是《大荒经》中所说的中峰天湖。湖水清澈,松竹四合,对面竹林憧影中依稀可以看见有亭阁楼台。
当下一人一兽绕湖向亭阁处走去,亭阁皆取松树原木与竹子建成,未施脂漆,也无勾心斗角,流檐飞瓦,仿佛只是随心搭建,随手架成,但月光下瞧来,素面朝天,别有风味。沿着亭阁,走过长廊,绕过竹楼,登上松木高台,极目远眺,未见有任何人影。当下又走入后面的庭院之中。庭院仅有三进,围墙也不高,但是屋中寂寂,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竹影,月舞西墙。
与白龙鹿在庭院中站了半晌,心中怅惘,不知何去何往,突然隐隐听见东南方传来若有若无的萧声。
箫声寂寥悠远,淡如月色,但那曲调跌宕回旋,苍凉刻骨,竟似是在哪里听过一般。王亦君听了片刻,更加心醉神迷,佩服的五体投地。当下与白龙鹿循声觅去,想要看个究竟,穿过一片竹林,沿着一道矮矮的竹墙朝东南走去。
越听越觉得这曲子似曾相识,突然,王亦君脑中灵光一闪,“是了!这是昨日神农与他分别之际唱的那首歌。”萧声渐转高亢,如午夜潮生,浪急风高,陡然急转而下,萧瑟如秋风,淡泊如冬雨,曲声越来越淡,略有回旋,余音袅袅,终于复归寂寥。越过竹篱,转过亭阁,眼前湖水澄清,月轮荡漾,湖边小亭,有一缕焚香,袅袅而上。
王亦君四下打量,竹影婆娑,松枝横空,夏虫如织,却哪有半个人影?慢慢走入湖边竹亭,在那石桌边坐了下来。桌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白色玛瑙香炉,玲珑剔透,炉中紫色粉末,紫烟缭绕不绝。这香味闻起来说不出的奇怪,淡远的幽香若即若离,超然出尘,倒象是方才的箫声。
亭中除此香炉,别无他物。亭外正北,一堵七丈余高的石壁桀然而立,将天湖南角隔为两半。月光照在石壁上,王亦君瞧得分明,那壁上竟有数十斗大的字,“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
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赫然便是神农昨日所唱之歌。
王亦君回想那箫声,合着曲调低声唱来,到迂回低婉处,不知为何竟有热泪夺眶而出。他擦擦眼泪,从腰间解下绿竹笛,放至唇边,悠悠扬扬吹将起来。
他生性洒脱乐观,因此这悲凉之曲由他奏来,清越婉转,哀而不伤。昨日神农唱此歌时固然已超脱生死,拈花笑对日月星辰,但心中却依旧怀有错悔当年的遗憾。王亦君虽然不知他那刻所思所想,然而由这箫声、歌词中也隐隐体会出一番人生苦短,岁月情殇的悲凉。虽然竹笛简陋,技法质朴,但天性颖悟,笛声较之神农歌声与之前箫乐,别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尤其在这天湖竹亭,松间明月中听来,如清泉漱石,哓风朝露,有出尘乘风,飘飘欲仙之感。突然身后有箫声扬起,错落合韵。王亦君欣喜若狂,回头叫道:“前辈!”
然而月下竹间,所立之人并非神农,却是一个白衣女子,低首垂眉,素手如雪,一管玛瑙洞箫斜倚于唇。
月色淡雅,竹影班驳,宛如梦幻。放下洞箫,白衣女子抬起头来,月光斜斜照在她的脸上,分不清究竟是月色照亮了她,还是她照亮了明月,那张脸容如她箫声一般淡远寂寞,仿佛旷野烟树,空谷幽兰。
白衣女子瞧见他不过是一个少年,似乎也颇为诧异,突然看见王亦君腰间所悬断剑,轻轻“噫”了一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变得迷离起来,“公子这柄剑从何处得来?不知可否将此剑借我一观么?”
“这柄剑是我从龙潭深处捡来的。”王亦君连忙将剑拔出,剑锋倒转,用手指捏住剑锋,上前递给白衣女子。未到两丈之内,便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其香宛若雪山冷月,无可名状,生平闻所未闻。
白衣女子伸出左手,月光下看来玲珑剔透,软玉温香。王亦君正在心中赞叹不已,忽见那纤纤柔荑如兰花般舒展开来,自己手中剑立时如长了翅膀般与空中缓缓飞过,径直落到白衣女子手中。
白衣女子握住,轻轻一抖手腕,剑上斑斑铁锈尽皆簌簌掉落。两尺长的断剑周身淡青,在月光下亮起一道白芒。白衣女子盯着剑锋上的“神农”、“空桑”,怔怔看了许久,突然一颗泪珠滴了下来,落在剑锋上,沿着剑锋滑落到草地,“人有情,剑无锋。这柄剑原是我族七大神器之一,想不到这两百多年的流离辗转,竟然是沉没在龙潭之底。”
王亦君虽听不明白,但也隐隐猜出此剑与白衣女子有莫大渊源,见她睹剑伤情,心中也跟着万分的难受,“既然这把剑原是仙女姐姐的,今日就物归原主吧。”
白衣女子微微叹了一口气,“这柄剑在潭底两百年,被你得到,可见上天注定你与此剑有缘。”她左手一展,无锋剑又平空缓缓飞回,恰好插入王亦君腰间绿竹剑鞘。
“公子又是从何处听得这首刹那芳华曲?”王亦君一楞,立即醒悟她说的乃是神农所唱的曲子,心道:“原来这首曲子叫做刹那芳华。名字倒也好听。”当下一五一十,将自己如何在南际山顶邂逅神农,如何接受其临终重托,如何掉入龙潭等诸般事宜,一字不漏的说与白衣女子听。
白衣女子听得神农百草毒发,在龙牙岩物化,花容微变,极为惊讶。她听得神农临终高歌刹那芳华曲时,不知为何,妙目中竟有滢滢泪光。
王亦君自然不知,这刹那芳华曲原是四百年前的木族圣女歌思瑶亚所做,知者甚少,能奏唱者更是凤毛麟角。两百余年前,木族第三十六位圣女空桑仙子与神农相爱之时,曾将此曲教与神农。其时二人为五族所迫,盖因圣女沉于凡俗之情,大大悖于五族圣规,何况所爱之人竟是神帝。两人逃避众人追索,来到神农知交青帝的御苑玉屏山。在这天湖绝壁上,神农以金刚指刻下两人合作的歌词。三个月后,神农被迫离开空桑,在南际山顶目送佳人东去,从此天隔一方,杳无音信。正因此故,当白衣女子听见有人也能吹奏刹那芳华曲时,极为讶异,便以箫声合奏。
此时突然听见天湖对岸,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朝阳谷十四郎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青帝!”白衣女子微微皱眉,“朝阳谷的人来了,咱们避上一避。”
白衣女子衣袂飘飞,行云流水,刹那间已经到七八丈外,带着王亦君弯了几弯,进了那三进的庭院,到后院里停了下来。“他们不会进到此处。咱们就在这站上一会儿吧。”那白衣女子将他望西侧的竹丛间轻轻一推,自己却飘到东侧的竹下,再不言语。
王亦君所藏身的竹丛恰好斜斜对着庭院的三进大门,可以看见门外的那半面影墙和几株松树。只见那黑衣少年十四郎与黑衣老者及两个大汉从天湖边上出现,神态恭敬的缓缓走来。十四郎等人走到庭院前,躬身而立,不敢再上前。十四郎又大声报了几回,庭院中自然杳无回应。
这庭院乃是青帝居所,是玉屏山禁中之禁。十四郎自然不敢进来,只是垂手在门外静候。青帝脾气孤傲难测,常常闭门拒客。江湖中盛传当年神帝神农氏游玩八闽,路经玉屏山,特上山造访青帝。而青帝竟闭门睡觉,让神农在门外干等了一夜。神帝之尊,两人交情之深,尚且如此,何况十四郎之流。
故而十四郎虽怀疑青帝是否就在院中,但一则使命未就,二则凭青帝之性,即使无人回应,也不敢断言定然不在院中,纵有千般不耐,也只能藏在肚里,满脸恭敬的站在门外。
王亦君初时还兴致盎然的瞧着他们木塑般的伫立门外,一动不动,但瞧到后来,逐渐兴味寡然。而身边白衣女子身上的淡淡幽香又不断地钻入鼻息之间,一路痒到心里。他悄悄地转头看去,只见白衣女子立在绿竹下,青丝飞舞,衣袂飘飘,似有所思,仿佛仙人谪落凡尘。
他却不知道那白衣女子此刻心中也正在想他,白衣女子心中春水乍皱,涟漪阵起。日前上玉屏山,原只是漫游路过,顺便拜诣青帝,不想未遇青帝,却遇见这奇怪的少年。瞧他破落邋遢,不过是普通流浪儿,但不知为何,自己初一见他,便有亲近之感,这种感觉生平从未有过,当真是怪异已极。是因为他也能吹得《刹那芳华曲》么?能将这曲子吹得这般动听而有生气的,寥寥无几,想不到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无意间竟能获得本族的无锋剑,吹得刹那芳华曲,可见命中注定他与族中的因缘造化。神帝在南际物化,竟然托付于他,也是因为神帝瞧出他的特别之处么?
想到此处,她眼波流转,朝他望去,想道:“没想到神帝竟然会在龙牙岩上物化。倘若天下知道这件事,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难道他是明知将死,才到那龙牙岩上么?当年他在那里眼睁睁瞧着姑姑去了汤谷,今日又在那里物化。这一切都是天意么?倘若姑姑知道神帝最后还唱着那首歌,她的心里会不会欢喜一些呢?
神帝将五行谱都传了给他,自然已经是将他认为传人了。但他年纪轻轻,单身行走江湖,却怀有宝书仙丹,那不是如婴儿携宝过市,危险之极么?况且蜃楼城之行,凶多吉少,他却丝毫不知道。”不知为何,她心中素来静如止水,微澜不惊,今日竟波涛汹涌,对这陌生少年的险恶未来,担心不已。而这种莫名的担心不知由何而来,更令她困惑茫然。
两人正各自胡思乱想,忽听见远处半山腰上又隐隐传来兵器交加与呼喝之声,都是微微一惊。院门外的十四郎与黑衣老者也是脸上变色。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敢在玉屏山上擅动干戈?
那刀兵之声越来越响,突然有人喊道:“操他奶奶的,木族圣地,什么成了水妖的地盘了。”声音粗豪洪亮。在青帝御苑,竟然有人语言如此不敬,山上众人无不吃惊。
瞬息间,远处一连传出几声闷响,接连有人倒地,一个青衣大汉高高跃上天湖边的竹楼。那青衣大汉身高九尺,浑身鲜血,站在竹楼之上,神威凛凛,宛若天神。
那黑衣老者瞧见朝着青衣汉子冷冷道:“想来你就是蜃楼城的段聿铠了?”青衣大汉哈哈大笑:“不错。
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蜃楼城狂人段聿铠便是我!”从身上撕下一幅衣襟包扎肋间伤口,大声笑道:“灵感仰老匹夫,你怎地越活越是胆小,龟缩在屋里不敢见人么?”声音洪亮清晰,一字不漏的传入庭院中白衣女子和王亦君的耳朵里。
王亦君偷偷瞄了白衣女子一眼,见她玉靥飞红,眉目之间怒意隐隐,知她恼怒青衣汉子狂言辱及青帝。
但那白衣女子虽然心中恼怒,但她素来不喜现身人前,更厌恶与人动手,是以怒则怒矣,却按捺不发。
十四郎见段聿铠置若罔闻,心中震怒,转身朝着庭院恭恭敬敬抱揖道:“青帝明鉴,非十四郎想在玉屏禁地妄动刀兵,只是这狂徒目中无人,一再辱及青帝。十四郎忍无可忍,这才恳请青帝准许十四郎将这狂徒拿下。”
山上所有黑衣人尽皆朝庭院作揖行礼。
十四郎身形一变,仿佛突然折了三折,刹那间如闪电般冲天飞起,手中长鞭在空中一抖,朝段聿铠脑门劈下。段聿铠瞧也不瞧一眼,斜斜挥手一掌击出。
但是长鞭到段聿铠头上丈余处时,突然发出凌厉的破空呼啸之声,那乌黑的长鞭瞬息弯曲,盘旋,猛地膨胀了四倍有余,鞭梢突然亮起两道幽碧的光芒,既而一道艳红色舌信急弹而出!那条鞭子竟然在刹那间变成了一条长两丈余长,宽半尺的黑色巨蛇。巨蛇仿佛破皮出茧,全身涨裂,头部陡然间又涨大一倍,碧眼森寒,突然眯起,张开血盆大口,白牙森森,红信吞吐,向段聿铠“嘶嘶”咬下。
这幻电玄蛇乃是水族最为凶顽的十八灵兽之一,与王亦君的白龙鹿齐名。当年在碧水山为十四郎之父、水族四大法术师之一的朝阳谷水伯天吴收服,用北极玄冰蚕丝封印,成为朝阳谷七绝之一。水伯天吴对次子十四郎溺爱有加,将这幻电玄蛇鞭作为他的兵器,并独创“幻电玄蛇指”,只需读取封印诀,解开玄蛇封印,便可以施展“幻电玄蛇指”,隔空弹指,控制玄蛇的每一步进攻。而这玄蛇自封印中出来,凶性更盛,再得“幻电玄蛇指”的内力,更加狂性大发,威力远胜于初。
段聿铠左脚后撤,突然一脚踩空,登时身子微微一晃。便是此时,那幻电玄蛇突然弹跃而起,钢杵般的尾部电扫而至,狠狠拍在段聿铠胸膛!段聿铠只觉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射出来,身子被震得朝后飞出,重重撞在一株松树上。
王亦君心中怒极,再也按捺不住,大叫道:“住手!”朝阳谷众人大惊,他们中谁也没有听过青帝的声音。
但青帝庭院素来乃禁中之禁,两百多年来只有神帝神农氏与木族圣女曾经进去过,既然院中有人,竟然当是青帝。虽然这声音听起来甚为年轻,但青帝驻颜有术,声音如同少年也是可能。故而众人只道青帝发怒。
十四郎立时一念封印诀,右手曲起。那幻电玄蛇猛地在空中一抖,瞬息间变成一条丈余长的黑鞭,飞回到十四郎手上,将长鞭往腰上一别,恭恭敬敬的拱手道:“不知青帝有何吩咐?”
王亦君原不过瞧他们以多欺少,手段卑劣,怒极之下脱口而出。听得他们将自己误认为青帝,顿时福至心灵,索性大喇喇的说道:“你们将这姓段的抬到门口来。”十四郎心中恨恨,连忙称是。几个黑衣大汉将段聿铠抬起,朝庭院走去。王亦君瞧见他们将段聿铠抬到门边,便又道:“你们都退下去,转过身去。”
众人纳闷,但不得不遵命行事。王亦君瞧他们恭恭敬敬的退到十丈开外,立即奔到大门口,将段聿铠拉进院子,关上大门,然后从怀中那皮囊中掏出一颗神农丹递给段聿铠。
段聿铠心中已对这少年产生莫名的信任,当下张嘴将那丹丸吞了下去。刚一入口,便觉一股热流沿喉而下,暖洋洋的炙得全身好不舒服。心中大喜,知道这是疗伤宝药,当下运气调理。
当下黑衣老者朝着庭院作揖道:“小人朝阳谷科沙度,与少主人拜诣仙山,向青帝转呈谷主的一份薄礼与书函。谷主有命,务请小人将书函亲手交到青帝手中。不知青帝能否现身?也好让小人回去有个交代。”
科沙度等了片刻,见庭院里面寂然无声,心想,“不知道青帝到底在不在里面,但又不好闯进去。这段狂先由得他猖狂,方圆千里,己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还怕他插翅飞走么?”
当下拱手向那院中道:“不知青帝能否允许小人进去?”等了片刻见仍无反应,只得挥手而退,众黑衣人朝山下走去,来去如风,转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段聿铠气息已大大顺畅,勉力爬起,朝王亦君走去,拱手正色道:“小兄弟,大恩不言谢。段某这条性命是你拣回来的,今后但有差遣,只要不违背良心,段某一定替你办到。”
王亦君耳边听见白衣女子淡淡的说道:“公子,你我相逢之事请勿向第三人说起。”顿了一顿,低声道,“这人是蜃楼城的使者,你将神帝的血书交与他便可。江湖险恶,公子请多珍重。”
心中一凛,王亦君转身回望,只见院里月光如水,竹影摇荡,哪有半个人影?幽香犹在,丝丝缕缕。突然不知从何处飘来寂寥悠远的箫声,如孤云水影,若有若无,远远地去了。
半响,王亦君回过身来,早已知道段聿铠是蜃楼城的人,又听仙女姐姐证实,想他不远千里来此找青帝,只怕确与神农托付自己的事情大大有关,便将这几日之事说与他听。王亦君见他是一个磊落汉子,全无隐瞒,只是根据白衣女子嘱咐,将她略去不说,而换成一个蒙面人。
说完,王亦君当下便将血书与神木令交与段聿铠查看。段聿铠只瞧得片刻,便热泪盈眶,但脸上却欣喜若狂,“这回蜃楼城十几万百姓有救啦!小兄弟,既然你是神帝的使者,不如你还是随我去一趟蜃楼城,路上我将这前后因果讲给你听。蜃楼城是大荒最美丽的海上岛城,好玩得紧。”
王亦君本就云游四海,听说那里好玩,登时大感兴趣,心想反正神农便是要让他将这血书交与蜃楼城主乔羽的,眼下又多了一位导游,那是再好不过啦,当下点头应允。段聿铠大喜,“太好了!事不宜迟,咱们明天就出发!”他将血书包里神木令,依旧交还王亦君。
翌日上午,两人骑上白龙鹿,出了玉屏山,又到那万里平川上。万里碧野,东北天地交接处黛青山脉蜿蜒起伏。一路平坦,云淡风轻,白龙鹿跑得飞快。途中,段聿铠断断续续将蜃楼城、青帝与朝阳谷之间的原委说了出来。
三十年前,蜃楼城原也是木族城邦,乃是木族与水族在东海的交界点。蜃楼城主乔羽、段聿铠等人当时皆是木族中颇有声望的年轻勇士,列身当时“大荒八十一勇士”。
大荒五五三年,水族黑帝闭关苦修,将族中之事交于圣女乌兰丝玛与大法术师黑水真神烛龙共掌。当年年末,水族碧藻城因反对大法术师黑水真神烛龙而被灭城,城主季晟山被杀,其妻携子女、千余难民奔投木族。
青帝因不愿与水族生隙,以昔年五族大荒书规定五族不得干涉彼此族内之事为由,拒绝收留。碧藻城妇孺老弱闻讯纷纷自杀。乔羽、段聿铠等人心中不忍,将剩余难民收入蜃楼城。烛龙虽碍于青帝之面,未再追究,但青帝以为蜃楼城此举,乃是对他的大大不敬,一怒之下在长老会议中决议将蜃楼城众人赶出木族,永不往来。
神农为免蜃楼城遭受刀兵之祸,特下令封蜃楼城为“自由之城”,独立于大荒五族之外。自此之后的几年中,五族中皆有大量难民慕名涌入蜃楼城,蜃楼城因此成为难民的庇护所、游侠的乐园。但一旦进入此城,将永不能回五族。故蜃楼城除了“自由之城”的雅号外,还有别称“不悔城”。但是蜃楼城也并非人人都可以进来。倘若是在族内作恶多端而被驱逐出来的,那是断断不会收留。
一个月前,蜃楼城外东海上,许多渔船纷纷沉没,都说是撞到了水族的灵兽裂云狂龙。当时乔羽城主就带了一些人出海,想将这禽兽降伏了。谁想没有遇见裂云狂龙,倒遇见了大荒十大凶兽之一的蓝翼海龙兽。传说凶兽一旦出现,天下便要大乱。乔羽拼着命斩杀了蓝翼海龙兽,自己也受了极重的内伤。岂料过了半个月,水妖朝阳谷来了使者,竟然说那蓝翼海龙兽是朝阳谷的图腾圣兽,乔城主杀了怪兽,便是与朝阳谷为敌。当时便向我们下战书约战。
“想来神帝听说了这事,想赶到蜃楼城去,却在南际山顶百草毒发,不得已之下,才请小兄弟你拿血书请灵感仰出面调停。”正说话间,突然西北边雷声隐隐。两人抬头上望,碧空万里,艳阳高悬,哪有变天的迹象。
雷声滚滚,越来越响。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西北边山脚处突然冒起阵阵烟尘。白龙鹿昂首长嘶,极为兴奋,似是预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段聿铠面色微变,翻身落地,伏下身,将左耳贴在地上听了片刻,跳起身来道:“不好!象是大批怪兽朝这里奔来了。咱们得快走。”王亦君倒是大感兴趣,张望不已。段聿铠跃上鹿背,双腿一夹鹿腹,想催它快跑,岂料白龙鹿丝毫不理会,只是原地打转,嘶鸣不已。王亦君拍拍它的脖颈,方才恋恋不舍地朝着东北方小跑。
西北那烟尘越来越浓,声音越来越响,王亦君终于听清,那不是雷声,确实是千万兽蹄同时奔跑发出震天巨响。白龙鹿欢声长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吼声。
王亦君心中好奇,转头眺望。那尘土迎风怒卷,遮天蔽日。突然,从那灰蒙蒙的尘土间,奔出了一只巨大的怪兽,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成千上万的怪兽瞬息间同时涌现!夹带着漫天尘土,向着他们犹如狂风怒涛般席卷而来。
万千蹄声如急风暴雨,震得大地仿佛都开始晃动起来。万千嘶吼鸣叫声此起彼伏,如同惊涛骇浪震得王亦君的双耳嗡嗡作响。两人一兽急速狂奔,左侧,空前的怪兽群如怒海般汹涌奔流着。
王亦君从未见过这等壮观场面,心中激动远胜于恐慌,忍不住大声长啸。段聿铠心想:“这小子胆子忒大,不知道这兽群冲将上来,会将他踏成肉泥。嘿嘿,我段某号称狂人,竟然比不上这小子啦。”他微微一笑,也仰天长啸。啸声激烈壮阔,在这一片宏声巨响中竟然清晰激越。
白龙鹿听见二人长啸,登时也昂首长嘶。那奔在最前面的数十只怪兽离他们尚有千丈之遥,听见白龙鹿的叫声突然惊慌失措,乱做一团,惊叫不已。后面的兽群涌将上来,登时将它们踏倒。一时间悲鸣四起,尘土迸扬,兽群如撞击在礁石的巨浪,四面八方的奔散开来。
蓦地从西北边远远地传来奇异的号角声,宛如鬼泣狼嚎,说不出的难听可怖。兽群听见号角声惊惧更盛,继续潮水般向东边涌来。
距离东始山不过十余里了,日已西斜,晚霞如火,流转变幻。那群怪兽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跑在最前的是数十只插翅豹,一面奔走,一面滑翔。朝后望去,各种怪兽皆有,一大半是王亦君见所未见的怪物。
号角声接连响起,越来越近,兽群惊声悲吼,相互践踏,瞬息间便有数百只龙马、羚羊被沙皮象等巨大怪兽踩倒,淹没在万千蹄掌之中。号角声越来越响,兽群惊怖益盛,竭力狂奔,突然又有数十只怪兽力竭摔倒,登时被踩成肉泥。
王亦君瞧得心下不忍,骂道:“奶奶的,哪有这等打猎的。”段聿铠嘿嘿笑道:“小兄弟,她要捕猎的,可不是那些禽兽,而是咱们。”王亦君“咦”了一声,讶异不已。段聿铠道:“水妖怕我们蜃楼城搬救兵,在派出使者之前,已经在蜃楼城方圆千里内布下了重重阻兵。老哥哥我来的时候就是杀了几披水妖闯过来的。”
王亦君笑道:“难道这妖女会算命,竟然能看见咱们在这里么?”
段聿铠道:“法术中原本就有千里眼。要瞧见咱们那也不是不可能。况且昨夜,科老妖灰溜溜的撤走,必不甘心,定然要在这里布下阻兵。”王亦君艺虽不高,胆却颇大,听了倒颇为兴奋,笑道:“段大哥你武功盖世,小弟我洪福齐天,加在一起百战百胜,怕他作甚!”段聿铠豪气大生,仰天大笑:“小兄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便和我段狂一样胆大包天。”
突然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一个是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老而糊涂,自欺欺人,加在一起必死无疑!”声音来自后上方,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半空中一个人面鸟身的怪物桀桀而笑,满面狰狞。
王亦君心中微惊,口中哈哈笑道:“段大哥,这个鸟东西是什么玩意儿?”段聿铠嘿嘿笑道:“这是水妖的家奴,专门通风报信,打探消息的。是水妖里第一等下贱的东西。”
原来这怪物名叫般旄,乃是朝阳谷的家奴,因罪受罚,而被天吴用法术封印,变成似鸟似人的怪物,专门用来刺探消息的信使。性情阴鸷,喜欢搬弄是非。非但在其他四族中臭名昭着,即便是在族内,也深为人恶绝。
般旄大怒,桀桀怪叫,突然扑将下来,它不敢袭击段聿铠,只是向王亦君探爪抓去。段聿铠哼了一声,右手屈指而弹,指尖上突然出现一颗绿色光球,激射而出,登时将般旄打个正着。鲜血激射,那怪物惨叫一声,扑腾翅膀,朝上疾退,桀桀怪叫声中去得远了。
眼见已到东始山脚下,段聿铠道:“小兄弟,这畜生定然报信去了。眼下水妖势众,咱们倘若还这么朝前走,只怕要落入他们的埋伏中。不如我们分头走。老哥哥我先去引开水妖,他们不知道你身上的血书,定然想要拿我。你先越过这东始山,到山阴东面的那个大水潭等我。我带水妖兜个圈,明日一早必在那里与你回合。”
王亦君知道他担心自己受累,这才冒险引开追兵,倘若自己不答应,只怕他更为着急,且徒然浪费时间,当下点头答应。
段聿铠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能认识你当真是我段某的福气。”他顿了顿道:“老哥哥还想向你借这白龙鹿一用。它脚程极快,定然可以甩开水妖。”王亦君抚摩白龙鹿脖颈,在它耳边道:“鹿兄,这位段大哥是我们的好朋友。你一定要带他脱险。明天一早咱们再见面。”白龙鹿扭颈嘶鸣,极是不舍。
段聿铠叹道:“小兄弟,不知道你有什么魔力,这白龙鹿原是水族极为凶顽的灵兽,许多水妖也伏它不住。
怎地就与你这般亲热?”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张一人大小的淡绿色的薄纱,“这是隐身纱,你只需将自己里在里头,旁人便瞧不见你。你先里上它,在山上避上一避,待到水妖过去了,你再翻山。”
王亦君心道:“段大哥倘若自己披上便没有危险,却将它给了我。这等好朋友,真是没得说。”点头接过。
段聿铠回头瞧那兽群越来越近,排山倒海的涌将过来,当下道:“事不宜迟,明日水潭相见。”双臂一振,将王亦君高高抛起,稳稳地落在东始山的山脚巨石上。
白龙鹿昂首奋蹄,嘶鸣不已,在原地转了几圈,方才恋恋不舍地朝东面电驰而去。
王亦君脚下巨石离地约有六丈高,正是绝佳的观景台。四周绿树环合,夕阳挂梢。他索性坐了下来,将那隐身纱围住全身。过了半刻钟,那兽群奔得近了,王亦君觉得身下巨石都开始颤动起来。兽群未到,尘土先行。
刹那间狂风卷舞,灰蒙蒙的尘土漫天席地盖了过来,王亦君只觉周遭一片昏暗。
万兽奔腾,大地震动。突然一只插翅豹闪电般掠过,既而是第二只,无数的怪兽掠过。王亦君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瞧见如此多的怪兽齐头狂奔,心脏仆仆乱跳,兴奋不已。他突然想起了在东海险崖上俯瞰怒潮的情景。
浪淘不同,壮观仿佛。
他的耳边轰隆隆作响,除了强烈的震动与嘈杂的嘶吼声,什么也听不见了。脚下兽群如流,汹涌呼啸,龙马、狮虎、牛群、沙皮象……穿梭如流,偶有巨大不知名的怪兽奔腾而过,所夹带的凛凛狂风险些将王亦君卷倒。
跑在中间的是数百只小山般的龙兽,所过之处飞砂走石,山上木叶簌簌。一只双头龙兽前脚绊倒,狂吼一声,如山石崩塌,阻在路中。惊嘶四起,后面灵巧些的动物纷纷转向,如潮水般分流,但动作稍微迟缓的,避之不及,登时踏将上去,那双头龙兽怒吼声中,巨尾横扫,立时将踩上来的猛兽甩飞出去,两只野猪重重撞在山岩上,摔将下来,又被如潮的兽群纷至沓来,登时毙命。
那诡异的号角声更加近了,每吹一声,兽群便惊惶狂乱,自相践踏。一只长牙猛!狂性大发,悲吼声中长鼻卷舞,将周围的其他猛兽卷住,四下乱抛,一只独角羊被高高抛起,落下时正好撞在一只盾甲剑犀的犀角上,立时肚破肠穿。南侧一只野牛受了惊吓,低颈狂冲,猛地将利角扎入前方狼马的后臀,狼马长嚎声中,一口咬在旁侧羚羊的脖颈上。
兽群一片混乱,如乱石急流,盘旋周转。猛兽狂性大发,相互对战,转眼间又有数十只野兽被顶杀、被抛起。一只健硕的豹尾羊被猛!用力甩起,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碰的摔在王亦君身前,四脚抽动,眼见是不活了。王亦君喃喃道:“多谢猛兄,小弟今晚不用打猎了。”话音甫落,又有几只野兽被摔将上来,堆在一起。
头顶突然咿呀有声,几只翼龙鸟张翼滑翔,从头顶掠过,趁势俯冲,双爪抓起王亦君眼前的猛兽尸体,呼啸而去。号角声越来越近,兽群狂奔,后面的数百只猛兽惊骇若狂,竟然自己猛撞山壁,倒地身亡。
过了一刻钟,兽群怒潮终于奔流而尽。尘烟漫舞,声如潮去。几十只跑在最后的猛兽悲鸣不已,纷纷倒地,双目哀怜的瞧着后方,全身簌簌发抖。王亦君心中升起寒意,不知那水妖龙女究竟有何等手段,竟让这些狂野的灵兽如此畏惧?
号角声连绵不断,鬼哭狼嚎,王亦君觉得心跳变得奇异起来,竟随着那号角声忽而乱跳,忽而停顿,一丝痒痒的感觉从心肺处缓缓升起,爬过胸腔,爬过嗓子眼,又向脑中爬去。王亦君心中一凛:“好奇怪的感觉!
定然是这号角声的古怪。”当下用手指死死堵住耳眼。虽然犹能听见号角声,但那瘙痒难过之意已大大缓减。
却见那数十只野兽却开始满地打滚,发了狂般的嘶吼悲啸。突然那号角声停了下来,猛兽立时停止嘶叫动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王亦君缓缓松开手指。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忽然听见了轻缓有序的脚步声,听来象是几十只巨型猛兽一道行进的声音。然后响起一个慵懒娇媚的声音,“那白龙鹿倒跑得真快,发狂的兽群都追它不上。”声音甜腻入骨,王亦君砰然心动,忍不住想瞧瞧发出这般动听声音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刚一探头,便吓了一跳,只见数十只巨大的怪兽昂首并进,每只怪兽皆高三丈,龙头象身,遍布鳞甲,四蹄有鳍,肩处均有一对肉翼。每只象龙兽的耳朵都用丝绵堵住。象龙兽上均坐着一个黑衣人,背负长刀。瞧那装束,似是朝阳谷水妖。
他突然眼前一亮,差点吹出一声口哨。那群象龙兽正中,一只格外高大狰狞的黑色龙兽,昂首睥睨,极为倨傲,龙背上赫然坐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那女子发红如火,肤白胜雪,穿着黑丝长袍,领口斜斜直抵腹部,酥胸半露,一个碧玉环子为纽扣,在腰下裁开,莹白修长的玉腿一荡一荡。她双眉如画,眼波似水,浅浅的一抹微笑,瞧起来风情万种,妖冶动人。耳垂有两个黑色的耳环,细细一看,竟是两条长三寸的小蛇。
这女子比之仙女姐姐,虽不如她清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但美艳妖娆,浮凸勾人,更为鲜活,尤其对少年男子更有莫大的魅惑力。王亦君看得口干舌燥,突然瞧见她纤腰斜斜挂着一支淡青色的透明弯龙角,突然心中一凛,“难道这美女便是段大哥所说的水妖龙女了?方才的号角声也是她吹出的么?”
却听头顶又传来桀桀之声,那人鸟怪物般旄扑扇着翅膀,落在一只龙兽的颈上,朝着黑衣女子恭声道:“龙姑,段狂人骑着白龙鹿朝东南方去了,那男孩却不见了。”黑衣女子格格笑道:“段狂是想和我捉迷藏么?我可累啦,叫科沙度陪他玩儿吧。那男孩么,伤了十四郎,总得找到他给十四郎赔礼才是。”
她突然眼波一转,朝王亦君瞟来。王亦君大吃一惊,连忙缩身后退,忽然想起自己里着隐身纱,心中稍定。
但那黑衣女子媚眼如丝,竟朝着他嫣然一笑,酒窝深深,眼中仿佛要滴出水来。王亦君心里乱跳:“难道这妖女竟会瞧得见我么?”但瞧见那妖冶的笑容,登时目眩神迷,脑中空白。
黑衣女子微笑着望着他的方向,樱唇微启,齿如编贝,轻轻地咬了咬丰盈鲜艳的下唇,右眼轻轻一眨,突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一拍龙兽脖颈,电驰而去,远远地抛下一句,“段狂就留给科沙度,我可不管啦。”
众人扬鞭,象龙兽奔驰如飞,尘烟弥漫,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般旄桀桀怪叫,盘旋腾空,朝着东南方飞去。过了半晌,烟尘渐渐散去,满地的怪兽缓缓地爬了起来,茫然四顾,一瘸一拐,渐渐走得干干净净。远远地又传来号角凄嚎之声。
王亦君长吁了一口气,将隐身纱取下卷好,满腹心事的朝山上走去,“不知那妖女方才是瞧见了他么?倘若瞧见了,又为何戳穿他呢?段大哥和白龙鹿能否逃出水妖的追堵呢?”他猛地甩甩头,心想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找一条捷径,穿过这东始山,明日天亮前,赶到山阴东北的水潭。
当下王亦君从怀中取出《大荒经》,找到东始山那页查看。“东始山上多苍玉。有木焉,其状如杨而赤理,其汁如血,曰芑,可以伏兽。茨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于山阴成潭,多美贝,多紫鱼……”他心中大喜,只要找到那茨水山溪,顺流而下,便可找到那水潭。
王亦君于山野中流浪甚久,熟知山形水势,很快便找到了东始山上唯一的山溪,顺流跋涉。溪流清澈,游鱼可见,溪底果然遍布苍玉。王亦君拾了一些苍玉边掷边走,瞧见林木苍翠,间夹红色文理的杨树,想起书中所述,拔出断剑在这芑树上轻轻划了一道口子,登时冒出一股殷红色的汁液,流淌如鲜血。他探头舔了舔,味道酸甜,倒也颇为爽口。
此时日已西沉,暮色渐重,王亦君不由加快了步伐。这一路上未见任何野兽,连归林倦鸟也未见一只。想来是让那黑衣女子的号角给吹跑了。那黑衣女子瞧来那般美艳动人,难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么?王亦君想到那黑衣女子的风姿,又砰砰心跳。他在心中不住地将这黑衣女子与昨夜的白衣女子相比较,相比之下,白衣女子让他倾倒,黑衣女子的诱惑力鲜活生动,也是不可抵挡。
他猛地举起手狠狠地摔了自己一个耳光,喃喃道:“段大哥身处险境,你却记挂着追杀他的妖女,当真是混蛋一个。”抬头望去,月朗星稀,已是入夜,不知段大哥摆脱了水妖没有?
他一路胡思乱想,顺流徒徙,不知不觉又走了两个时辰,终于越过东始山,来到那东北面山脚的水潭。东始山山势不高,茨水汩汩,幽然成潭,潭水漫过周遭巨石,蜿蜒成溪,迤俪朝东。水潭周围尽是高挺茂密的芑树,枝叶参差,层层叠叠,暗影投潭,只有潭中心被明月照得雪亮。潭西一块巨石桀然兀立,石上平整宽阔。
当下王亦君双手一撑,跃上石去,在那巨石上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
他双手枕于脑后,翘着二郎腿,仰望星群。凉风习习,枝影婆娑,两天来从未这般放松过。他想着这两日来的奇特遭遇,神农、白衣女子、段狂人、朝阳谷水妖、黑衣女子、白龙鹿……困意逐渐涌将上来,过不多时,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仿佛听见有人呢喃之声,温柔娇媚,身在梦中也不由面红耳赤起来。王亦君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石上空荡,并无他人,环首四顾,大吃一惊,“啊”的一声惊呼。
潭中碧水荡漾,月光照得明亮,一个一丝不挂的红发女子背对他,雪白一身的站在水潭中央,侧头垂首,长长的眼睫毛垂将下来,腰身盈盈,不堪一握,莹白的脖颈衬着火红的长发,发丝一直垂到洁白的臀处,随风飘舞。那女子一边用手抚洗自己的身子,一边低低地哼着他梦中听到的似歌非歌的呢喃。
王亦君咽了一口口水,揉了揉眼睛,确定这并非梦境。心中突突乱跳,长了这么大,虽然见过裸体女子,但一时间还是连呼吸都险些停止。那红发女子悄悄地转过头,月光倾泻在她妖媚的脸容上,美目流盼,唇如花开,吃吃笑道:“小鬼头,还没瞧够吗?”艳若桃李,妖娆夺目,赫然竟是那黑衣女子!
王亦君目瞪口呆,冒出一身冷汗,刹那间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这妖女是无意间到此?还是故意在此等候?难道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吗?倘若如此,段大哥是否已经落入水妖的手中呢?自己是应该立即逃之夭夭,还是静观棋变?”目光四扫,不见其他黑衣人,只有那只黑色象龙兽昂首伫立潭边。瞬息间他作出了决定,事已至此,只能镇定应变,探出妖女口风,再觅机逃走,或者寻法救出段大哥。当下索性双手撑在身后,笑嘻嘻道:“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瞧得够?”
那龙女格格笑道:“啊呦,年纪轻轻口甜舌滑,倒真讨人喜欢。”她缓缓转过身,正面对他,双臂高高举起,到脑后盘卷秀发。姿势曼妙,更显双乳丰盈,王亦君瞧得眼都有些直了。
龙女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似乎颇为欢喜,双眼火辣辣的盯着他,眼角眉梢尽是春意。却不知王亦君虽年少情迷,但绝非单纯的好色之徒,这关键时刻,更加收敛心猿意马。这神魂颠倒的模样倒有七成是装扮出来,迷惑龙女的。
龙女格格笑道:“小傻瓜,先前在那山上,就瞧成这样了么?”王亦君心中一沉,暗呼糟糕,却故意诧异道:“山上?难道仙姑在山上看见我砍柴吗?”
龙女啐了一声道:“小傻蛋,既然知道我是仙姑,还想骗我吗?你身上的味道我可闻得清清楚楚呢。”原来这龙女乃是水族朝阳谷天吴的妹妹,东海雨师国国主,芳名雨师妾,善御龙,故号龙女。但她声名最昭着之处却是喜好男色,尤喜年轻男子。她天赋异禀,可以在很远的地方闻着男子的味道,并可以根据气味品鉴出男子的长相好恶。
是以下午王亦君虽然隐身,却依然被她发觉。她闻着王亦君身上的味道,立即大为倾倒,那气味中有说不出的阳刚之魅,虽然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但那气味竟比她闻过的所有男人都要美妙百倍。故而她虽猜出这隐身少年便是打伤侄子十四郎的少年,却不忍当众将他擒下,支开手下后,独自循味而来,在水潭处将他觅着。
当时瞧见王亦君躺在巨石上,虽已睡熟,衣衫褴褛,却掩不住勃勃英姿,登时芳心大动。王亦君不明就里,心中纳闷,“闻得见我的味道?在玉屏山下的河里,我可是洗过澡了。”他低下头不住地嗅闻自己周身。
雨师妾格格娇笑,花枝乱颤,身上曲线也起伏不已。王亦君用手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暗暗道:“王亦君,段大哥生死未卜,你可不能被这妖女迷惑。”雨师妾吃吃笑道:“小傻瓜,既然你觉得身上有味道,不如下来和姐姐一起洗个澡吧。”
王亦君想起怀中的神农血书与神木令,这两件东西事关重大,万万不能被妖女见着,当下强按住砰砰的心跳,结结巴巴道:“仙……仙姑,我妈不许我在姑娘面前脱衣服。”雨师妾格格笑道:“小傻蛋,那你妈有没有不让你和仙姑一起洗澡呢?”王亦君挠挠头道:“我妈没说。”
雨师妾眼波如水,闪闪发亮,柔声道:“小傻蛋,仙姑不看你脱衣服,你脱完衣服再下来一起洗澡,好不好?”语声沙哑,听得他心痒难搔,连骨头都酥软下来。王亦君血气方刚,再也无法抵挡,当下继续装傻道:“仙姑,那你转过身,我脱了衣服便下去。”
雨师妾抿嘴而笑,转过身去。王亦君以最快的速度从怀中取出血书、木令、书籍,突然抓到那白衣女子留下的玛瑙香炉,登时心中大震,白衣女子那寂寞清丽的脸容宛在眼前,顿觉眼下自己是如此龌鹾不堪,羞惭之念大起,楞在当场。
却听雨师妾柔声道:“小傻蛋,好了吗?”王亦君猛地清醒过来,口中胡乱应诺一声,将所有东西用隐身纱里好,塞到巨石下的隙缝里。然后正要想逃之夭夭,先避上一避,又听见雨师妾格格笑道:“小傻蛋,连衣服都不会脱了吗?让姐姐帮你吧!”王亦君忽觉一股强大的力气如旋风般卷来,将他的衣服刹那间尽数剥离,落叶般散落一地,他就这么赤条条的站在月色中,站在那个妖媚女子的视线里。
王亦君面色通红,忽然看见雨师妾的耳垂上的两条小蛇动了动,乌光一闪,臂上一痛,俯首望去,那两条蛇竟已咬在他的手臂上。王亦君大吃一惊,抬头望向雨师妾,忽然头昏眼花,天地旋转,一股炽热之气自丹田妖异的窜起,顷刻间燃遍全身。
雨师妾缓缓升上水面,踏波款款行走,沙哑的声音在王亦君耳边回荡:“小傻蛋,催情蛇会让你更加快乐的。尽管放松,让姐姐带你去一个最美妙的世界……”
王亦君周身火热,血脉贲张,视野突然变成一片桃红色。黛紫色的夜空,红色的月亮,桃红色的美女,红发飘摇,周遭一切变得迷乱不堪。他听见自己沉重而快速的心跳,急促的喘息,喉咙与小腹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欲念如狂,世界纷乱,他听见雨师妾格格的娇笑声,闻到浓郁的体香,触手滑腻,感觉到曼妙的肢体如游蛇般缠绕上来,湿润温暖的嘴唇压在了自己的脸上。脑中轰然一声,发出一声奇异的怒吼,用尽周身力量,仿佛要将这怀中的女人碾碎!
月色温柔,夜风呢喃。碧潭中水波翻涌,岸边那只黑色的象龙兽冷冷地瞧着,摇了摇巨大的尾巴。王亦君迷迷糊糊中,那股奇异的欲火越烧越烈,头脑混沌,双手本能地搂紧怀中的女子,胡乱吻去。耳边听到那格格的笑声、喘息声、呻吟声,更让他意乱情迷,不能自已。
雨师妾双耳上的那一对黑蛇,是有名的催情蛇,乃是水族第一法术师黑水真神烛龙在北海寻着,送给雨师妾的。雨师妾以七七四十九种媚药混合,制炼出当世无双的第一春药,日夜喂服这两条催情蛇,更使得蛇牙毒腺中尽是春药。一经咬中,情欲高涨而不能自抑,非得立时寻欢不可。雨师妾以这两尾蛇为红娘,屡试不爽,也不知已诱惑了多少年轻男子。
王亦君正欲火熊狂,忽然听见两声淡淡而清远的箫声,遥远如皎月,短暂如流星,刹那间便淡不可闻。他心中大震,如醍醐灌顶,瞬时清醒,“仙女姐姐!是仙女姐姐!糟糕!倘若被她瞧见我与妖女这样,我有何面目再去见她?”心中羞惭后悔之念翻腾汹涌,刹那间竟盖过了鼎沸的情欲。
在这一刻间,他猛然狠狠地一口咬在自己的左臂上,剧痛与血腥使他刹那间更清醒了一些,用尽周身力量将怀中温软滑腻的胴体朝外猛推,耳中听到雨师妾讶异的惊呼,背下一滑,被反推力送下巨石,“扑通”一声,冰凉彻骨,掉入那水潭之中。
潭水森冷,烈焰般的欲情瞬息冷却下来。王亦君在水中舒展身体,潜泳了一阵,让周身冷却下来,脑中也逐渐清晰起来,想到那两声突然响起的箫声,立时冲出水面,大声叫道:“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夜空碧辽,树影四围,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一个银铃般的笑声:“小傻蛋,是在找我么?”王亦君心中大喜,扭头望去,心立刻又沈入谷底。雨师妾全身赤裸坐在石沿,双腿摇荡,笑吟吟地瞧着他。他心中失望,又是一阵难过,仙女姐姐定是瞧见我放荡不堪,生气走了。天地缈缈,又能上哪里找她解释去?
他猜的不错,那白衣女子虽然在玉屏山上与他悄然而别,但终究牵挂,不知他是否能平安到达蜃楼城,在山下徘徊许久,又尾随而来。她远远地跟在后面,只想护送他一程。岂料他竟把持不住,与那妖女缠绵,虽然是催情蛇之祸,但终究不可恕,恼怒之下,想拂袖而去,但思虑再三,终于以箫声千里传密警醒,然后飘然而去。
雨师妾见他被催情蛇咬噬,情浓似火,欲发如狂时竟能突然抽身而去,心中惊诧之极,十年来这可是第一个。想不到这少年竟有这等自制力,可谓异类。不恼反喜,当下心中暗暗道:“果然是上佳之品,难怪味道这般独特,可绝不能让他从手心里逃了去。”
雨师妾见他失魂落魄的浮在潭心,怔怔不语,只道他年少,未见过这等场面,茫然无措,当下招手笑道:“小傻蛋,快来姐姐这里呀。水里太凉,姐姐帮你暖暖身。”王亦君此时心中正想到仙女姐姐,并没有听雨师妾说话。
雨师妾叫了数声,见他只是不答,不由着恼,难道这小鬼头当真吓傻了吗?雨师妾娇嗔道:“小傻瓜,你要在这水里待到天亮吗?”王亦君突然心中一动,当下振作精神,故意摇头做害怕状道:“仙姑,你那两条蛇好生古怪,咬上一口,全身便象发烧似的,我不敢上去。”
雨师妾格格一笑:“胆小鬼,小蛇有什么可怕的?你不喜欢,姐姐就将它们丢了。”果真伸手将那两条蛇摘下,抛了出去。手法奇准,两条蛇齐齐落入龙兽背上皮囊之中。她喜欢王亦君益盛,心中竟也不愿倚助春蛇,想凭自己的妖媚,让这少年在裙下称臣。
王亦君还是摇头道:“仙姑会使法术,让我浑身发热,生病似的,又舒服又难受。再说,我妈也不让我抱光溜溜的姑娘,要让她知道了,非打我不可。”雨师妾柔声道:“傻瓜,仙姑这不是法术,这是仙法,让你作神仙一样的舒服。”
但任她如何引诱,王亦君只是装傻充楞,胡扯八道。起初雨师妾还笑吟吟地挑逗,摆出各种让人血脉贲张的姿势引诱,见他始终呆子似的不解风情,终于越来越着恼。生平也不知有多少男子一瞧见她,便惊为天人,死乞白咧要做入幕之宾;今日倒好,栽在这个黄毛小子的手里,成了殊无吸引力的石美人。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与体内那依旧沸腾的情欲交织在一起,又怒又急之下,险些便想来个霸王硬上弓。
王亦君见她柳眉微蹙,阴晴不定,心下也暗暗发虚,生怕她恼羞成怒,当下大声道:“仙姑,我上去了,但你可不能又用法术让我生病发烧。”
雨师妾大喜,素手招展,使出“碧海潮生”,将王亦君从水中湿淋淋的吸了过来,跌到她的怀中。王亦君正要逃开,已被她蛇一般的玉臂搂个正着,伸手去推,岂料正好按到那两堆软香滑腻的肉球上,大惊之下只好松手,登时压到雨师妾的身上。雨师妾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在他耳边吃吃笑道:“小坏蛋,现下这么不老实,就不怕你妈骂了吗?”
王亦君情急之下,当下双眼一翻白,假装昏迷。雨师妾一楞,只道自己力道太大,将他搂得昏将过去,心疼不已,连忙松了一松,将他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巨石上,自己侧卧,轻轻将他抱住,一边掌心用劲,将真气输入他体内,一边在他耳边轻吻低语:“小坏蛋,你可醒醒,别吓坏姐姐啦。”
王亦君只觉一股真气窜将进来,在自己五脏六腑游走,说不出麻痒,她又在耳边亲吻呵气,支持片刻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雨师妾大喜,亲了他脸颊一口道:“小坏蛋,让姐姐白担心。”
王亦君见她满脸欢喜,语出真心,心中一楞,也有些感激。他突然打了个呵欠,“仙姑,我困了,明天一早,还要上山砍柴呢。”雨师妾由他胡说八道,嫣然道:“好,姐姐就陪小傻蛋睡觉。”当下玉臂舒展,抱住王亦君,将头靠到他的耳边,右腿横跨,压在他的身上。王亦君不敢多想,将头一歪,过一会儿,鼾声大起。
雨师妾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如此亲近的与一个男子贴在一起,臂股相缠,气息互闻,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月光如水,林涛阵阵,身旁这年轻男子的呼吸心跳清晰可闻,那阳刚醇香的男性气息丝丝脉脉窜入鼻息,令她说不出的喜乐安平,过不多时,竟也沉沉睡去。÷王亦君只是假寐,并未睡着。鼻息间尽是浓香腻嗅,耳朵被她的发丝与气息弄得痒不可挡,那柔软温暖的肢体缠绕周身,令他砰砰心跳,心想这妖女对他似乎也并无恶意,只是天生多情而已。
月已西沈,再过一个多时辰,天便要亮了。倘若天亮时段大哥来到此处,再一起离开,那固然是好,但若是段大哥已经落入水妖手中,自己岂不是坐以待毙么?不若眼下乘着妖女睡熟,先悄悄逃走,到天亮时再设法回来与段大哥会合。说不定还能设法救出段大哥也未可知。
当下悄悄地将雨师妾的手臂轻轻抬起,搁到一旁,翻身下了巨石,探手入石隙,将那用隐身纱里住的一包宝贝掏出。穿上衣服,正要蹑手蹑脚的离开,突然看见那只巨大的象龙兽冷冷地瞧着他,心中一动。
想起大荒经中所说,这东始山上的芑树的汁水可以伏兽,想来可以驯服怪兽。倘若如此,自己便可以用这芑树之汁驯服象龙兽,逃之夭夭。当下拔出断剑,在一株芑树上划出一道口子。剑锋入木,“扑”的一声轻响,在这拂晓时听来格外清晰。
雨师妾翻了个身,口中呢喃了一声。王亦君心中一紧,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过了片刻,见她甜寐依旧,方才抽出剑,用竹剑鞘盛了那汁水,悄悄朝那龙兽走去。龙兽瞪着双眼,似乎颇为奇怪,不知他要作甚。
王亦君也不知怎样用这芑树之汁驯服怪兽,正想喂他,却听见身后雨师妾冷冷地道:“小鬼头,想要逃走么?”王亦君心下大惊,却转头笑道:“仙姑的这头牛好生奇怪,长了一身鱼鳞。敢情是要在水里耕田吗?”
雨师妾曲腿坐在巨石上,只是冷冷地瞧着他,眼中竟似有泪光。她咬牙道:“你们臭男人不管大小,都是薄情寡义,又想乘着我睡着,一走了之吗?”这“又”字颇为奇特,王亦君思绪如飞,心道:“难道这妖女从前被人甩过么?这可糟糕之极矣。老帐新帐岂不都算到我头上了么?”
雨师妾突然探手在空中虚抓一把,又是那式碧海潮生,气流如旋,将王亦君从地上拔起。王亦君眼前一花,已然重重跌到巨石上,摔得浑身散架一般。雨师妾探手去抓他的胸口,“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异。王亦君暗呼糟糕,果然,雨师妾闪电般从他怀中掏出了那包东西,打开一看,花容失色,失声道:“神木令?”她瞧着王亦君,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般,“小坏蛋,这神木令你从哪里得来?”
王亦君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孤注一掷了,当下曲臂枕头,翘起二郎腿,笑道:“原来你也识得这神木令。
见到神木令,那便是见到神帝。仙姑妹子,还不跪下接驾?”雨师妾心中惊疑不定,“难道这小子竟真是神帝使者?倘若如此,听科沙度所说,他与蜃楼城段狂人在一起,岂不是朝阳谷的敌人么?那么神帝的意思呢?难道也是帮着蜃楼城么?”
雨师妾格格一笑,百媚横生,先前那幽怨愤懑突然无影无踪,纤纤玉指托住王亦君下巴,望上一抬,瞧着他的双眼,吃吃笑道:“小鬼头,花样倒挺多。你以为姐姐会相信你么?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来这么一块烂木头,随便刻上几个字,便想骗吃骗喝么?”
王亦君叹道:“原以为仙姑妹子只有身上的某些地方大,没想到最大的却是胆子。神木令也敢拿来开玩笑,当真是厉害。”雨师妾瞧他不怀好意的朝她胸上瞄来,笑吟吟地啐了他一口,“还当你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小笨蛋,原来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坏蛋。瞧你这德行,还能是神帝使者么?我可不信。”当下又翻看其他东西。
王亦君瞧她要翻开那张血书,便嘿嘿笑道:“这可是神帝的密旨,随便乱瞧要被挖出眼珠的。仙姑妹子眼睛这么漂亮,还是好好保护的好。”
雨师妾哼了一声,笑道:“小鬼头,拿神帝吓唬我,了不起么?你不让我看,我还非看不可。”但心中终究畏惧神帝神威,只是随意一展,便又合上。举起那盛装神农丹的皮囊,瞟了一眼王亦君,见他满脸微笑的瞧着自己,便探入手指,夹出一颗丹丸。
紫色黄豆大的丹丸,无甚味道。雨师妾闻了片刻,不知是何丹药,从眼角里偷瞧王亦君,却见他翘首期盼,嘴角偷笑,似是盼她将药丸吞进去一般。殊不知王亦君生怕她识出这神农丹,这热切之态乃是伪装出来,让她为难的。雨师妾将那神农丹在指尖上旋转个不停,媚声道:“小坏蛋,这药丸又是什么东西?”
王亦君正色道:“这是神帝用八十一种草药提炼的神丹,吃了可以驻容养颜,长生不老。仙姑妹子,你可以尝尝。”雨师妾听了颇为欢喜,正想抛入口中,忽然领悟:“这小坏蛋必是想让我吞下这毒药,好逃跑。”
哼了一声道:“小鬼头,这么好的神丹,你全吃了吧!”当下用手挤开他的口,将那袋药丸尽数倒了进去。
王亦君万万没有料到雨师妾回来这一招,来不及反应,那十四颗神农丹便滚入口中,忽觉喉咙里窜起一条火龙,瞬息间滑入腹中,熊熊燃烧,蔓延至五脏六腑!丹田内原已沈寂下来的那股真气又腾地窜起,刹那间全身仿佛掉入火山烈炎之中,热炎贯脑,他啊的一声仰天长呼,一道紫气冲天飞起。
雨师妾瞧得花容失色,又见他周身皮肤如波浪般翻涌起伏,瞬息间由白转红,由红转紫,由紫转青,由青转白,反复不已。那一张俊秀的脸猛然间变为紫青,面目扭曲,说不出的可怖,他昂首振臂,狂呼不已,周身肌肉突然膨胀,须臾间全身增大了一半有余。
雨师妾心中大惊,极为懊悔,想要上前,却见他怒吼一声,一掌击在那巨石之上,轰然声响,石屑飞溅,尘粉纷扬,那巨石竟然被劈成了几瓣。但他这一掌击下,自己也晃了几晃,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神农丹乃是神农历游天下,采集数百种至贵药草精制而成,纯阳之药,一颗便可贯通经脉,养气聚神,增加神力。十五颗齐齐入腹,实在太过刚猛,真气瞬息汇聚如火山喷薄,不仅将周身经脉尽数打通,便连骨骼肌肉也刹那间极度张扬。这十五颗丹丸转为十五道真气,以排山倒海之势,在他体内周转不息,宛如怒浪冲堤,稍有隙缝便要决堤迸流。倘若是经验老道的高手,可以凭借体内已有的内力,将这真气导引至丹田及其他蕴气之处,逐一化解吸纳,大增内力。但王亦君素无经验,只能任凭这十五道霸道以极的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皮肤竟如波浪般翻涌不息。
体内的狂热与骨骼、肌肉暴涨的疼痛使他几欲发狂,胡乱间拍出一掌。这一掌击出,登时将真气导引至掌心,力量雄浑无匹,立时将巨石击碎,但那反冲之力撞将上来,王亦君便如被十五股巨浪同时击中一般,刹那间只觉得气血翻涌,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听到雨师妾焦急呼喊与抽泣声,就此人事不知。
天昏地暗,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王亦君才重新醒转。体内烈火熊熊,四肢却冷如冰雪,簌簌发抖。
喉咙依旧如火烧般。他勉力睁眼四望,四围漆黑,鼻息中尽是甜香滑腻的成熟女人体味。全身在颠簸起伏,震得他腹中更为难受。他扭动了一下脖子,方才发现自己竟是枕在两个浑圆柔软的肉球之间。
耳边听到雨师妾惊喜得发颤的声音:“小坏蛋,你醒了么?”突然眼前一亮,阳光刺眼,他连忙将眼睛闭上。过了半晌方缓缓将眼睁开。阳光明媚,雨师妾那张妖艳的脸上满是欢喜、担忧、急切与懊悔的神色,杏目中泪光盈盈,突然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伸手揩拭脸上的泪珠,“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啦,姐姐可担心坏啦。”王亦君喉中干渴,发不出声来,只是伸手指指自己的嘴。雨师妾柔声道:“想要喝水么?”取过一个羊皮壶,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唇边,先滋润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缓缓地倒了进去。
清凉甘甜,竟是花蜜。蜜水入腹,体内燥热稍有缓解,精神也振奋了一些。他这才发现自己是斜倚在雨师妾的怀中,全身被黑色长袍里住。两人骑着象龙兽朝前飞奔。雨师妾抱住他的腰,朝上扶正,他坐直了,四下环顾。阳光耀眼,树木倒掠,只瞧得片刻就头昏眼花,烦闷恶心之意涌将上来,腹内那燥热之气直贯脑顶,登时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夜里。他斜斜靠在一株榕树上,榕须在夜风中轻轻摇摆,面前一条大河,河水波光粼粼。
雨师妾在河边清洗某物,身侧横亘了一只小山般大小的怪兽尸体。瞧见他醒来,雨师妾欢喜不已,跑过来朝他说话。但他耳中轰隆作响,竟一句话也听不真切,只瞧见她美艳的笑靥上沾了点点污泥,仿佛春泥桃花。王亦君微微一笑,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泥点,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怔怔地望着他,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
王亦君体内热浪翻滚不息,寒热不定,正想说话,胸口又被几道真气狠狠撞着,窒闷之下,又昏迷过去。
迷迷糊糊间,听到雨师妾的呼唤,感觉到柔软的手指轻轻分开他的嘴唇,温软湿润的嘴唇压在他的嘴上,将一股冰凉苦涩的液体灌了进来。
王亦君昏昏沈沈,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依稀觉得靠在雨师妾的身上,软玉温香,依偎着跑了很长的路;吃了不知多少研磨成液体的东西,或酸或甜或苦,有时还掺杂着她冰凉的泪水,苦涩的滋味在舌根泛开,一滴滴渗入他的心底。
第三次醒来时正是黎明,他躺在厚厚的羊毛毡上,头枕在雨师妾修长柔软的大腿上,雨师妾痴痴地瞧着他。
晨星寥落,朝露在草地上闪闪发亮。东方鱼肚白,万缕霞光突然冲天而起,一轮艳红的红日喷薄而出。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镀上一层金光,她眼角的那滴泪珠滑过洁白的脸颊,在朝阳下闪过七彩的眩光。
王亦君呆呆地瞧着她,心想:“倘若她不是水族的妖女,倘若我没有遇上仙女姐姐,定要亲她一亲,将她的眼泪吻去。”心中突然大痛,那狂热的真气刹那间爆发游走,他啊的一声大喊,再度昏迷。
此后断断续续醒来多次,有时瞧见雨师妾在研磨一些奇异的花果,有时瞧见她在清洗怪兽身上取出的各种珠子,有时瞧见她怔怔地望着他,双眼红得如同桃子。恍惚之间又吃下许多奇奇怪怪的汁液。冰凉的汁液滑过咽喉,全身清凉。体内燥热之气也逐渐停息。
那夜醒来之时,雷声滚滚,乌云翻卷,暴雨倾盆。他与雨师妾坐在一个透明的黑色圆球里,雨水击打在黑纱罩上,不能渗漏进来,径自下滑。雨师妾全身赤裸,盘腿而坐,双手抵在他的胸上,一股清凉的力道源源不断地涌将进来,周身运转,将他体内的真气导引得川流不息,舒服之极。他突然发觉她的肩膀与手臂上多了十几条细长的血丝,恍恍惚惚想来,逐渐记起曾瞧见她近身搏杀巨大的怪兽,剖取怪兽体内的珠子。难道这血丝便是与怪兽相搏时留下的么?可她有驾御万兽的苍龙角为何又要亲身相搏呢?诸多困惑涌将上来,迷糊间又沈沈睡去,梦中隐约感受到吹气如兰的气息和潮湿温暖的吻。
大雨滂沱,闪电接连亮起,照得王亦君沈睡的脸如玉石雕琢一般。脸上微微挂着一丝无邪的微笑,是在梦中想着她么?雨师妾温柔地望着王亦君,痴痴地想。
十六年来,自己再也未曾爱上任何男人。想不到今日竟然对这十四岁的少年如此动心。那日见王亦君发狂倒地,她心中懊悔,难过不已,竟然痛哭失声。此后只要瞧见王亦君在梦中痛苦呻吟,她便忍不住心如针扎,流泪难过。这三天流的眼泪竟然比十六年间加起来还要多。难道命中注定她要与这少年有一段缘分么?
这少年体内十五道霸道已极的真气,冲击肆流,如果不加引导,三日之后必然五脏六腑、周身骨骼碎裂而死。当日她以内力疏导他体内真气时,竟然被那雄浑的真气震飞出数丈之外。劲力之强,当真匪夷所思。这几日带着王亦君四处奔走,杀死了十七只巨型灵兽。生怕苍龙角的凌厉声音,重伤王亦君,她不得不徒手搏杀十七只怪兽。取它们的灵珠与诸种仙草灵果混合,研磨成清凉敛气的药水,日日喂他服下,这才将那至刚至烈的真气逐渐降解。
每夜至阴时分,她便要与他赤身相对,以纯阴内力引导他体内的至阳真气缓速周转,散布到丹田以及全身蕴气大穴。今夜疏导之后,那十五股真气已逐渐化入他经脉与气穴之中,日后只需每日运气导引,便可逐渐吸纳为用。
只是他伤病一好,会不会又象那夜那般,悄然离去呢?想到此处,她登时心中剧痛,眼泪又不自禁地涌出。
昨日禁不住好奇,展开神帝的血书偷看。她冰雪聪明,稍加推断,便猜到来龙去脉。但想到神帝已死,她非但没有丝毫庆幸,反而有说不出的担忧。以他大哥的性情,倘若知道神帝已死,真会善罢甘休么?
这一夜她坐在王亦君的身侧,思绪万千,柔肠百转,直至天明。
翌日王亦君醒来时,晴空万里,阳光媚好。体内那兴风作浪的真气已大为安分,虽仍偶有窜起,但那郁热烦闷之气已一扫而空。丹田内热息周转,精神熠熠。他依旧是靠在雨师妾双乳之间。那甜美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他砰然心动。悄悄抬头一望,含羞带赧的雨师妾正用那剪水双瞳凝望自己,抿嘴微笑。
只见她生得体态纤美,面容清丽,一袭丝衣犹掩不住凹凸有致的娇躯,胸前那对小乳鼓蓬蓬的,端的是诱人遐想,偏是那双秀眸,顾盼之间端庄如大家闺秀,不含媚淫之意,正是绝代佳人,不脱空谷幽兰之秀色。看上去妖艳依旧,只是脸容颇有些憔悴。想来这几日奔波转徙,很是劳累。
王亦君心中暗暗感激,泛起异样的感觉,忍不住侧头吻在她雪白柔软的胸脯上。雨师妾“啊”的一声,浑身酥软,竟然满脸飞红,有些害羞,伸手重重地掐了一把王亦君的大腿,嗔道:“讨厌。小坏蛋一醒来便这般不老实。”王亦君吃痛,口中乱叫。雨师妾大惊,但见他嘴角微笑,方知上当,挥手轻轻地抽了他一耳光,啐道:“病好了么?这般精神。早知不替你医,让你再昏上三天。”
王亦君微笑道:“痛在我身,疼在你心。我要是再昏迷,仙姑妹子岂不是要哭干眼泪么?”雨师妾格格笑道:“美得你么?什么仙姑妹子仙姑姐姐的混叫,姐姐叫雨师妾,可记住啦。”王亦君道:“雨师妾?又是雨,又是湿,又是泣的,难怪这么多眼泪。”他挺挺胸道:“我叫王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