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兰汤暖,水雾氤氲。薛灵芸惬意的泡在温热的浴池里,舒服得伸长了雪白的颈子,轻轻呻吟了一声。她天性爱洁,前几日跟着君舆路上奔驰,未能沐浴,将她难受坏了。
薛灵芸怕把头发打湿,将满头的青丝都用白帕子裹在头上。只是她柔发茂密,活动摇晃间,鬓边垂下数绺发条,被热水濡湿,弯曲着贴在肌肤之上。如云发髻歪斜,欲坠不坠间更显出一种别样的妩媚风韵。
“山顶之上,有这样一个浴池还真不错!”薛灵芸心内赞了一句,她勾起一条长腿,用香精轻轻擦洗。原来王平真富足之后,便在山顶之上为女眷修了一个汤浴之所。在浴室外面安装一口大锅,有管道与浴池相通,以空竹引了山涧清水注入大锅与浴池中,然后在锅下烧火加热,那冷热管道间尚有机关枢纽,可调节水温高低。池水暖意融融,浴室热气腾腾,即使在冬季也不觉冷了。
只是今日山中大事不断,轮值烧水的道士都不在岗位。故而薛灵芸自己烧了半天火,直到深夜,才将一池热水注满。她身子疲惫,泡在热汤中,更是舒畅。
正自陶醉,忽听浴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薛灵芸吓了一跳,水花四溅间,整个人钻进池中,娇喝道:“是谁?”只听瑄儿说道:“是我。灵芸姐姐。”薛灵芸吁了口气,脸上飞起红晕,说道:“瑄儿妹妹,你……”瑄儿猫一样轻盈的走过来,她身材姣好,只披着一件宽松薄袍,酥胸虽然不甚丰隆,腰肢则异常柔韧。瑄儿的个头比起薛灵芸略低少许,但她双腿纤细修长,仿佛高手匠人用象牙雕就,不带一丝赘余,看上去飘逸挺拔,有股逼人的灵秀。
瑄儿汲着一双高底木屐,款款走到池边,笑着对薛灵芸说道:“姊姊,咱们一块洗。”薛灵芸大窘,只见瑄儿一双柔软白皙的脚儿轻轻从那木屐里抽出来,踏在池子边上。纤手一拉束带,白袍如蝴蝶翩跹,落在地上。薛灵芸一瞥之间,早已看到瑄儿乳峰虽圆,但形状娇小,她柔脐之下,雪阜微隆,似一个小馒头般可爱,乌黑的柔毫葱茏其上,纤细蓬松,掩着溪谷,诱人一探。
薛灵芸不敢多看,往边上挪了一挪,瑄儿慢慢没入水中,只余脑袋露在外边,她的头发也全部盘在头上,用一根乌木簪子穿好,比起白日间少女般可爱的双抓髻,显得成熟干练了不少。
瑄儿泡进浴汤之中,顿时叹了一声:“真舒服!”薛灵芸见她被热气一蒸,菱角般的小嘴殷红如血,柔嫩湿润的脸蛋洇出粉晕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灵眸因为笼着雾气,更透出迷离的瞳光。薛灵芸不由赞道:“瑄儿,你真美!一定是象你娘。”瑄儿嫣然一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啦。”薛灵芸笑道:“看你这么美,就知道她也是个大美人!”瑄儿撩起一捧水,轻轻的擦洗香滑裸肩,说道:“可我爹说,我长得象他!”薛灵芸差点脚底打滑,做了个鬼脸,苦笑道:“象他?”二女对视了一眼,不禁同时莞尔,嬉笑成一团。瑄儿止住笑,说道:“灵芸姊姊,你别看我爹现在胖的走了形,他年轻没发福时,确实是很俊的!”薛灵芸一边轻轻的用毛巾擦着自己的手臂,一边在脑海中努力将王平真缩水再缩水,却只能得出一个袖珍版的胖子来。她还在想着,就见到瑄儿隔着水雾,在怔怔的看着自己。薛灵芸心里咯噔了一下,动作有些迟疑,她故意不去看瑄儿的眼睛,正要找个什么话题谈论一下。瑄儿突然开口说道:“灵芸姊姊……我帮你擦擦背吧?”薛灵芸想了一想,难以拒绝,只得说道:“有劳你了。”瑄儿柔足在池底一蹬,身子便荡到了薛灵芸身边。她的眼眸亮如星辰,面颊上有一抹燥热的绯红。瑄儿定了定神,咽下一口香津,声音有些发紧:“姊姊,你转过身子去,瑄儿给你擦。”薛灵芸心子怦怦直跳,她慢慢转身,将柔软如玉的双臂挂在池边,背朝着瑄儿。然而等了一会,只听瑄儿在她身后时轻时重的呼吸,却未动静。薛灵芸渐渐的耳根都红了起来,唤了一声:“瑄儿……”她没听到瑄儿答应,水声响动中,两只柔似无骨的小手按在了她的背上,顺着她柔腴光滑的脊背缓缓的按抚。掌指滑腻,时捏时按,力道恰到好处。薛灵芸轻轻喘道:“瑄儿妹妹,你不是要帮我擦背么?”瑄儿说道:“别说话,我先帮你捏捏。”薛灵芸只觉阵阵酸麻直透脊髓,偏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快意,不由咬起嘴唇,闭上媚眼,眉头随着瑄儿的动作或颦或展。
瑄儿的手从她背上按到腰上,一边按着,一边下移,薛灵芸的心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提着,瑄儿的手越往下,心尖儿就被她拉的越高。
柔软的掌心终于慢慢摩挲到薛灵芸的翘臀之上。瑄儿红艳艳的嘴唇半张,酥胸难以抑制的上下起伏,手在那如脂膏腻上捏着,揉着。薛灵芸只觉得瑄儿的掌心越来越滚烫,如熨斗一样烫在自己肌肤之上,偏偏那熨斗异常贴心可人,熨帖的力道、部位无一处不拨动心弦。
异样的感觉顿时从薛灵芸臀浪上漾起,火一般燎向她的全身。她的双腿猛的哆嗦,心一下揪紧,正要扭身叫停,瑄儿却立刻放开了手,指尖划着敏感的肌肤,手掌重新按在她纤细的腰上,滑滑的摩挲着她的肌肤。
瑄儿的声音软得就像袅袅的水雾:“姊姊,按的重不重?”虽是泡在水中,薛灵芸却口干舌燥,心旌摇荡,被她冷不丁一问,脱口道:“不、不重~”话一出口,又将她吓了一大跳,原来她声音腻涩无比,竟似动情呻吟一般。
瑄儿听在耳中,不觉魂驰神掣,她早已浑身火热,听到薛灵芸娇糯软语,双腿痉挛一般死死夹紧,终究忍不住腿心一酸,泄出一注粘滑,顷刻间就和在水中。
薛灵芸强笑道:“可以了!多谢你啦!瑄儿妹妹!”她正要回身,头上的帕子却被瑄儿拿掉了,青丝如瀑般倾泻下来。薛灵芸扭头去看瑄儿,只见她也将头发放下,如檀一般的长发覆耳,垂到胸前。
瑄儿的眼睛半眯着,射出又天真又妖艳的眸光,绯红的腮上沾着湿发,张着小口不断喘气,润泽的嘴唇水光闪亮。她从水中站直了身子,小巧圆匀的乳房上两粒乳晕红滟,粉嫩细长的乳头沾着漉漉的水滴,如红棉吐芽一般耸立起来。
薛灵芸看得一呆,瑄儿却猛的从身后抱着她,轻唤道:“灵芸姊姊!”薛灵芸心中慌乱,强作镇定道:“你又来了!咱们昨天夜里不是说好了么?”瑄儿喘着气,欲滴的红唇濡着薛灵芸的耳根,脖颈,不断亲吻,她娇吟道:“我忍不住,我好喜欢姊姊!”她的一只柔荑绕到身前,抚摸着薛灵芸的酥胸,另一只手顺着薛灵芸体侧滑下,在她圆润大腿上摩挲。
薛灵芸被她摸得心内惶惶,欲要厉声喝止,心内却无怒意,欲要使力推挡,又被她摸得浑身绵软。瑄儿也是女孩子家,柔荑轻拂处比起男子大手抚摸,固然少了贪婪探寻的阳刚之气,却多了知根知底的阴柔之趣。兰指在薛灵芸腿根娇嫩处一划,登时将她的娇吟声惹了出来。
瑄儿之清秀甜美,薛灵芸虽为同性亦有爱怜,她心中虽然知道此事大大不妥,但一时间不能坚拒,雪白肌肤竟被她摸弄得泛起潮红来。
瑄儿柔乳紧紧贴在薛灵芸背上,轻轻摇动身子,仿佛梦语般说道:“我好喜欢你穿男装的样子!我一眼就认出你是个姊姊了,当时身子就像着了火一般,爱得不得了。”薛灵芸背上仿佛被水嫩豆腐滑滑的磨着,瑄儿的手指乖巧的帮她捏弄着娇挺的乳峰。薛灵芸被她摸的双峰酥痒难耐,乳尖勃挺。她心乱如麻,暗暗呻吟道:“她……她这般会弄,莫非往日里在她自己身上练习过?”这一个念头又勾起了身体的情欲,薛灵芸只觉乳尖之上愈发渴望抚摸。瑄儿柔指恰好在这个时候游弋过来,春风般的一捻,薛灵芸娇吟声冲口而出,在空旷的浴室里回响。
瑄儿不能自抑,咬着一丝发绺,在薛灵芸大腿内侧盘桓的手指挺翘如兰,便去勾她腿心那一道娇嫩的裂隙。
薛灵芸猛的惊觉,趁着灵台还有一丝清明,大叫一声:“不要!”狠狠将瑄儿推开。她动作激烈,激起一片水花,洒了瑄儿一头一脸。瑄儿呆呆愣住,数道湿发覆在娇艳的脸蛋上,兀自滴水不停。
薛灵芸喘了几口气,镇定心神,她见瑄儿伤心欲绝,不由恻然,说道:“瑄儿妹妹,我们不能这样。你不是答应我了么?”瑄儿木桩一般站着,眼圈发红,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声音有些哽咽:“可是,瑄儿心里就是爱姊姊呀!”薛灵芸又痛又怜,过去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呵护道:“傻瑄儿,哪有两个女人谈情说爱的?你终究要找个男子嫁了呀!”瑄儿搂着她的纤腰,流泪不停,说道:“我不爱男子,我只爱姊姊。”薛灵芸叹道:“昨夜里不是和你说好了吗?”瑄儿道:“我是怕你恼我,才先答应的。可是我终究不爱男子。”薛灵芸道:“傻妹妹,你还没去爱过,怎么知道你不爱?”瑄儿问道:“姊姊爱过么?”薛灵芸怔了一会,无言的点点头。
瑄儿说道:“你不开心?是不是那男的负了你?”她突然勃然大怒,咬牙道:“是谁负了你?是君舆哥哥?就算是他,我也坚决不饶!”薛灵芸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他。过去的事情了,别提了。”瑄儿看了看薛灵芸,忽然问道:“那姊姊和君舆哥哥是怎么回事呢?”薛灵芸闻言心中一乱,不知道如何答她,支支吾吾间晕生双颊。瑄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喜欢他!”薛灵芸满脸羞红,搪塞她道:“你不是也喜欢他么?”瑄儿扁起嘴,说道:“我喜欢他是兄妹之间的那种喜欢,可不是你这种!哼!
现在知道你喜欢他,我就开始不喜欢他了!”薛灵芸吃了一惊,捧起她的脸,柔声说道:“傻丫头,别这样!”瑄儿望着她的樱桃一般的红唇,极想深深一吻,却终于克制住,幽幽说道:“姊姊,我不管你喜欢谁,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薛灵芸说道:“你先说说看,是什么事。”瑄儿说道:“我对姊姊之爱,天地可鉴。”薛灵芸没来由的心中惴惴,竟似当初听到慕瑾告白时的忐忑,她心道:如此奇情,我怎能接受?又哪里能被这世间所容?瑄儿继续说道:“姊姊将来不管嫁给哪个男人,我便一块嫁过去做妾,我想一辈子守着姊姊,陪着姊姊。好不好?”薛灵芸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涩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叹道:“瑄儿妹妹,你何苦……”瑄儿却抓着她的手,明眸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别管我,你答应我就是!”薛灵芸正不知如何作答,忽然听闻外边警报四响,人声喧哗,顷刻间号哭之声凄厉,划破夜空。二女茫然相顾,慌忙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连湿发都来不及擦干,便冲出去查看。
等跑到花园中,才发现一群人围成一大圈,跪在地上,呜呜痛哭。王宓抱着王平真的尸体,想起师傅往日间对待众人的亲厚来,不由涕泪直下。
瑄儿一眼望见父亲浑身僵硬的躺在王宓怀中,衣服之上鲜血淋漓,圆脸之上苍白得可怕,半丝生气也无。她的心脏仿佛停跳,一股冷意从头顶直贯脚心。瑄儿双腿发软,勉强朝前面走了几步,眼前发黑,一头栽倒。薛灵芸慌忙扶住,秦妙蕊这时也领着一大堆婆子丫鬟赶过来,见瑄儿晕厥,手足冰冷,也顾不上王平真,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按人中,捶背心,半晌之后,瑄儿醒转,这才凄厉叫道:“爹!”秦妙蕊平时瑄儿与不睦,此刻皆为未亡人,两人同病相怜,不由得抱头痛哭起来。薛灵芸满心惊骇,遍寻君舆不见,半刻之后,才见他仗剑踏月而来,身上只穿着中衣,显然是在睡梦中被警报惊醒。
薛灵芸见他满头大汗的回来,连忙迎了上去,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王道长……”君舆点点头,说道:“我已经知道了!刚才我整个山顶都查了一圈,只是没见到异常!”王宓见到君舆,止住悲声,怒道:“这一定是九宸丹陵府干的!白日里赤丹子道长揭破了他们的奸谋,这帮小人就在夜里突施暗害!”君舆看着王平真尸首,心中悲凉,他竭力平静,问道:“师叔还有别的仇家么?”清禹擦了眼泪,说道:“再就是昭遂的那个妖女!”君舆想了一想,摇头道:“不象是她!”他心中又反复推了几遍,始终觉得九宸丹陵府嫌疑最大,不由暗叹:他明日就要向你们乞降,你们竟如此急不可耐!
难道为了自己的野心,就可以完全不顾别人的性命么?
他先前恨王平真贪生怕死,趋炎附势,此刻见他殒命,对他再无恨意,满腔怒火全转向九宸丹陵府。他不再发问,手指紧紧握着剑柄,指节都发白了。
秦妙蕊哭了一阵,忽然敛容止泪,朝着君舆款款拜下。君舆大惊,慌忙说道:“婶娘!为何如此?”秦妙蕊抬起泪眼,虽满面悲伤,但不再如最初那般惊惶无措,她对君舆道:“今日在席间,奴家听到众人谈论,都赞你以一己之力,打败三个高手,救了我丈夫的性命。只恨老天无情,终究还是让他被人给害了……”她说到这,想起往日夫妻恩情,顿时泣不成声。
君舆无言,默默垂手在一旁站着。秦妙蕊话只说了一半,她哭了一阵,强自镇定下来,说道:“害他的奸人,定是觊觎这九成山,倘若山上无人做主,他辛苦创下的基业立刻就要烟消云散!”秦妙蕊说到此处,长跪在地,肩头抽泣,哀道:“你是他的师侄,修为又高,又与他同宗同脉。奴家恳请你接下这副摊子,做个掌门师兄,带领众人,为他伸冤复仇!”王宓、清禹等人今日均见过君舆之能,心中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到秦妙蕊这么说,两人四目对视,暗暗点头,便一齐拜倒,呼道:“君舆师兄,我等恳请你执掌本门!”清禹是王平真的座下首席弟子,众人见他如此,纷纷跪在君舆面前,叫道:“恳请师兄掌门!”瑄儿也拜下身去,哭道:“君舆哥哥,给我爹报仇!”君舆闭上双眼,抿紧嘴唇,心中知道这一答应,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与这些人都连在一起。从此之后,就要象一把大伞一样,庇护着这里所有的人。不但不能让人欺负他们,也不能让人瞧扁了他们。君舆原先只在乎云炫一个,现如今突然有这许多人都需要他的照料,他顿时感觉一副千斤重担,正向自己的肩上压来。
君舆睁开了眼睛,目光缓缓扫过秦妙蕊、瑄儿、清禹、王宓等一干人,众人一双双泪眼也在无声的注视着他。他们或者是担心衣食生计,或是担心大仇难报,或是担心门派凋零,但没有几个人知道,此刻九成山正是风雨飘摇,黑云压城,刀兵隐现。掌门之位,实在是个烫手的山芋!稍有不慎,便是如王平真一般的杀身之祸。
君舆目光投向远方黑漆漆的天际,半晌后才收回。他的眼眸已恢复了平静,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水一般清冷的声音说道:“我答应了。大家请起,随我布置灵堂去罢。”众人心中石头落地,悲伤涌上,山上再次响起一片哭泣之声。
王平真生前自知修为有限,难以长生,故早早就买好了上好棺椁,连寿衣也备了好几套。故而装殓起来煞是方便,众人披麻戴孝,在大厅之上挂了白幔挽联,题了灵位以供叩拜。他们本身即是道士,便由清禹安排轮值,换着班给王平真做起法事来。
薛灵芸见瑄儿悲伤,一刻不停的陪着她,呵护不已。瑄儿有她开解,固然要好受一些,但一颗情种,更是深深种在了薛灵芸身上。
清禹等人恐敌人趁虚而入,便向君舆献上暂不发丧,以静制动之策。君舆沉吟片刻,说道:“师叔已经去世,怎么能够因为畏惧敌人而不敢传出讣告呢?不必管那么多,遣人通知他身前的亲朋好友前来吊唁,送一送他吧!”众弟子领命而去。
从第二日起,便陆续有人上山来凭吊,九成山只推说王平真久有沉疴,恰逢大疫,因竭力救治灾民,病情忽然加重而暴亡。闻者无不唏嘘,感王翁之厚德,俱泫然而泪下。
君舆见白天凭吊者众多,大半是达官贵人,或是附近门派的掌门,料想敌人若要滋事,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他不欲与人罗嗦应酬,便独处静室,默默打坐调息。
到了夜间,他便提剑守着灵堂,全神戒备。一晃数日过去,山上虽仍笼着悲戚之气,但一切井井有条,波澜不惊。
这一日,君舆又在灵前守了一夜。他此次离开点苍山之后,内丹之术进步迅猛之极,连他自己也有些始料不及。虽然除了卿卿之后,未再御女,但他接连打通了无数滞涩关窍,功力日涨。君舆常常思忖,唐翩到底给自己吃了什么贵重丹药,以至有如此神效!
想到唐翩,他嘴角边不禁挂了一丝微笑,探手入怀,手指轻轻触摸着那半幅断裙。就在此时,君舆神思中突然生出警兆,他霍然长身而起,眼睛紧紧盯着大门的方向。此刻正是清晨返晦之际,月暗星淡,一片魆黑。
那大门无声无息打开,一个黑影走了进来。君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他宽袍广袖,施施然如闲庭信步。
君舆沉声道:“来者何人?”那人道:“故友西去,特来相吊!”君舆拦阻道:“此刻天色尚早,未到宾客吊唁的时辰,请先生稍候。”君舆站在烛火之处,那人倒将他看了个分明,见君舆如此说,那人叹道:“迂腐之极!哀悼之情,发之于心,哪里又要讲什么时辰?”君舆不知他是敌是友,一边戒备,一边答道:“入乡易俗,客随主便,只怕要委屈先生一下。”那人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有些落寞,说道:“你就是方君舆?九成山的新掌门?你如此年轻,能执掌一门么?”君舆道:“临危受命,唯有鞠躬尽瘁而已!”那人道:“那我且试试,你有何能耐受命!”话音刚落,那人双手结诀,念动咒语,一个斗大金光方印赫然出现在半空,兜头向君舆打来。
君舆吃了一惊,他站在灵堂之前,恐躲闪间惊扰了王平真灵牌,便运起法力,右手并指如戟,一点那金印,将它破去。那人见他如此轻易化解了西岭谭家的翻天印,咦了一声,说道:“看来我小看你了。”他踏前几步,跨进厅堂。
烛光映照在那人脸上,只见他面貌清臞,轩眉斜长,双目晶莹,头发随意披散在脑后,凌乱不堪,唇边的小胡子却修葺得一丝不乱,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但修道之人大多驻颜有术,并不能从面貌上随意揣度别人的年龄。那人身上穿着一件细纱长衫,没有外束腰带,清风一吹,衣襟飞舞,仿佛要乘风归去一般。
那人道:“小心了!”双掌一拍,顷刻间飞剑乱舞,正是天一门的御剑之术。
未等君舆反应,那人大袖挥舞,但见西华派电芒如蛇,玄洞教幽炎胜火,雾隐庄迷雾飞花,二郎山劈天巨斩,一起攻向君舆。四种不同门派的道法被他举手间同时发出,令人目不暇接。
君舆略退一步,拔出剑来,手臂伸的笔直,长剑由内而外划了一个完美半圆,剑锋过处,电蛇折腰、飞花散蕊,简洁明快的将那人繁复变幻的招数全部破了。
那人想不到他比王平真还要厉害,赞道:“不错,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他刚说完,只听一声虎啸,身边凭空多出一只白毛巨虎,半透明的身躯有如一块糙冰,模模糊糊间可看到对面的景物。那虎利齿尖牙,光滑皮毛下不时可见肌肉的收缩颤动。
那人说道:“这回是神霄宫的白虎幻兽,看看你能支持多久!”他手一指君舆,对那幻兽斥道:“去!”猛虎巨吼一声,跳踉而来。若是在一月之前,君舆恐怕还要勉力抵挡一阵,才能反击,但此刻他内丹初成,法力精深,一瞬间便望出那幻虎的要害在柔软肚腹之上。君舆脚踩七星,迎着虎跳抢上一步,矮下身子,将长剑竖起。
那幻兽被君舆一剑刺入腹中,好像自己将肚皮凑到那剑刃之上似的,拉了长长一道大口,顿时虎啸动天,白光闪耀。夺目光芒中,白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人神色肃然,再不多话,便是一掌击出,直奔君舆胸口。君舆见他招数平平,却隐隐有逼自己对掌之意,他不想中了对手圈套,将剑尖一凝,对准那人掌心,蓄势不发。
不料那人丝毫不避锋刃,翻手抓住长剑剑身。一股充沛灵力顺着长剑直窜到剑柄。君舆五指剧震,不由松开,长剑被他刹那间夺去。君舆心中惊骇,他既往所逢的对手,以南溪若最强。眼前此人之能,竟似不在南溪若之下。
那人又是一掌轻飘飘击来,君舆掌指虚凝,凌空扣住了他的手腕。那人咦了一声,说道:“元气锁?你怎么会这门法术?”他手腕一抖,挣脱君舆之锁,君舆弹足后退,双手不住虚扣,一道道元气锁套上那人身体。那人也不说话,闷声破去枷锁,直逼着君舆。君舆连锁了他十几下,都困不死他,掌形顿时一变,手指如按琴抚瑟般挑弹起来。
那人看到君舆手势,不由一愣,身上衣衫已炸开数处,露出肌肤来。他诧道:“勾剔指?有意思!你还会些什么道术,不妨全部施展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如抱太极般划动双掌,动作看似极慢,然而满眼间尽是幢幢掌影,将君舆勾剔指劲全数接了下来。
君舆虽处于下风,却丝毫不慌,他长剑被夺,便右手捏住剑鞘,自肩斜划而下,斫向那人小腿,正是南溪若当初和他较量时使过的一剑。那人吓了一跳,见他剑招严谨,连这一招里上中下三道剑气,也丝毫不差的发了出来,不由更是惊奇:“你怎么会这一招无思江由?”他握住君舆之剑,竟也还了一招南溪若的小三十六重天剑法。君舆识得正是第一剑“太皇黄曾”,便以第二招“太明玉完”抢攻。那人叫道:“不错!”闪过剑鞘一刺,以第三招“清明何童”反击。两人便似师徒过招一般,从第一界的剑法一直使到第三界的剑法。
等到了“渊通元洞”那一招时,竟被那人抢了先,只见剑芒森森,巨大的剑刃漩涡顷刻而成,比起南溪若虽少了几分精纯圆熟,却多了一股肆意汪洋之气。
君舆当初败于此招,又以这一招胜了慕瑾,对之研究甚透,早已想好了破解之法。
此时见对手万千剑刃逼来,他一声清啸,觑得真切,倒转剑鞘闪电般迎了上去。
只听嘡的一声脆响,长剑还鞘,漫天剑刃顷刻消失。那人不料君舆有此妙招,竟被他用剑鞘将长剑又夺了回去。
那人一愕,随即释然,拍拍衣衫,微笑说道:“好了,我的考试完了。你足以当此掌门之位。”君舆知他是前辈高人,躬身施礼道:“请问前辈尊号。”那人微微一笑,徐徐吟道:“千古蓬头跣足,一生服气餐霞,笑指桐柏山下,白云深处吾家。”君舆闻言,又是一礼,说道:“弟子方君舆,见过桐柏山司马掌门!”适才他们这一番比试,早已惊动诸人。司马青衿一年前上过九成山,故而九成山众人都识得他,见他考较掌门师兄,谁也不敢上前惊扰。此刻两人罢手,这才上来拜见,众弟子见君舆在司马青衿手下过招,居然也能支撑个不败之局,心中对君舆的佩服,不禁又多了几分。
薛灵芸之前也在一旁观战,她更是牵挂君舆安危,此刻见君舆颇得司马青衿赏识,心中高兴之余也不禁暗暗骇然:君舆哥哥太厉害了,师傅只和他过了一次招,他就将师傅的剑法偷学了去,看他剑法上的修为,比起大师姐都要强些!
司马青衿在王平真灵前焚香施礼,转身对君舆说道:“方贤侄,将你的剑给我。”君舆不知何意,恭恭敬敬递上剑去。司马青衿接过,说道:“将山上弟子都召来吧,咱们这便赐剑。”原来正教之中,每次掌门人新任,必先经过“赐剑”之礼,一般由本派元老或者正教中德高望重的高人向新任掌门赐剑。这往往是一个门派中的重头大事,新掌门要斋戒沐浴三日,择良辰,上高台,大宴宾客,祝罢天地之后,再请赐剑之礼。因王平真去世,禹清等人便给司马青衿送去消息,告之门派之变,请他前来完礼。
不一刻,众人云集,连秦妙蕊也一身白孝,远远站着观看。司马青衿站在人群之前,高声叫道:“九成山方君舆!”君舆一凛,答道:“弟子在!”司马青衿道:“跪下接剑。”君舆双膝跪到,司马青衿随手将剑放在他手中,说道:“好了,赐剑礼毕。方掌门,恭喜你执掌我江南九成山一脉,请起来吧。”君舆虽不喜繁文缛节,却也万万料不到司马青衿如此随意。司马青衿见他愕然,说道:“仪式罢了,有则足矣。”他转头向观礼的众弟子道:“他做掌门,诸位愿意么?”众人齐口答道:“愿意!”司马青衿点点头,又拍拍君舆的肩头,说道:“随我来,我有些话要问你。”两人来到静室之内,司马青衿道:“我有三个疑问,需要你为我详解。”君舆拱手道:“弟子知无不言!”司马青衿道:“第一个疑问,你师叔怎么死的?”君舆想了一想,便从融州府瘟疫讲起,说到九宸丹陵府攻山,又说到昭遂平妖,再谈到赤丹子招揽,最后将巡夜弟子在花园中见到王平真喉咙中剑而亡,发出警报,自己立刻提剑搜山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司马青衿默默听完,沉吟片刻,说道:“九宸丹陵府确有嫌疑,但应该不是那妖怪!那妖若是报复,九成山必然一片血雨腥风,只怕你也抵挡不住。”君舆吃了一惊,问道:“那妖如此厉害?”司马青衿点头道:“她是当年老四大妖将之一,唤作莫问。”君舆心中一直有个疑团,便趁机问道:“司马前辈,你既然早就看出她是妖怪,为何不去捉她呢?”司马青衿反问道:“我为何要去捉她呢?是妖便要捉?这是谁定的规矩?我倒觉得有些妖比起人来,还要可爱些。”自平妖之役之后,除妖务尽早已成为各大门派严加恪守的教条之一。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简直是莫大罪孽,若是从寻常正教弟子口中所出,轻则被革出门墙,重则有剜舌之祸。
君舆一时怔住,问道:“那当年的平妖之役,前辈莫非是不赞成的?”司马青衿望了君舆一眼,说道:“平妖之役,我亲自领着江南诸派浴血攻杀。彼时妖魔道太过猖獗,已将正教逼到绝境,不得不做鱼死网破之举。如今形势倒转,倒是正教在苦苦逼迫着妖魔道了。”君舆说道:“前辈为何不愿将妖魔道完全铲除呢?若他们卷土重来,那我正教岂不危矣?生民岂不涂炭?”司马青衿长笑一声,说道:“若妖魔道重掌局势,正教则危矣,生民却不一定涂炭。你可知道,妖魔道历届魔君,都和昆仑蓟子一样,强调爱民。”这些言论与君舆所闻大相径庭,但偏偏又是由司马青衿说出,君舆心中迷惘,不由问道:“妖魔道爱民?”司马青衿冷笑道:“话虽如此,自然也少不了横征暴敛之举。无论谁高高在上,终究离不开黎民劳作供奉。只不过大家都说爱民爱民,又有几人是真正将庶民生死放在心上的呢?且不去说妖魔道,就算你九成山,逢此大灾,却只有贪财自保,哪里又有半点为民之心?”他说到此处,目光锋锐,直逼君舆双瞳:“如今你执掌九成山,我的第二问就是,你这新晋掌门将如何应对融州府的瘟疫?”君舆迎着他的目光,并无退避之意,只淡淡道:“弟子将竭全山之力,救治灾民。”司马青衿望着他,忽然哈哈大笑。他笑了几声,眼光瞥见君舆身上的麻衣,便收敛面容,说道:“好!你如果要扑灭瘟疫,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说完心中默默祝祷:王道兄,恕我不敬,看到你这师侄,山人对你的仙逝只有完全节哀,大笑顺变了。
见君舆称谢,司马青衿毫不在意的摆摆手,说道:“我还有第三个疑问,但却是私事,你可答可不答。”君舆拱手道:“请前辈发问。”司马青衿沉吟了一下,问道:“是她亲自传了你这套小三十六重天剑法么?”君舆见他问的无头无脑,琢磨了一下,才说道:“是南溪若前辈以这套剑法考较我,我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他见司马青衿还是意犹未尽,便将前情说了一遍。
司马青衿听罢悠然不语,抬眼向空,默默静坐。君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敛声屏息,陪在一旁。
司马青衿忽然喟然一笑,收回追思,转头对君舆道:“你定是另有名师指点吧?你的元气锁、勾剔指,还有这最厉害的镜射之术,都不是你的师门能教会你的。”君舆虽会这些道法,却不知道名称,不由问道:“镜射之术?”司马青衿道:“正是!若无这镜射之术,你怎能一看别人的招法,就能立刻学会呢?不知道指点你的那位名师,是何方高人?”君舆致歉道:“我曾立誓,关于此事,不能透露半分。”司马青衿笑道:“那便不要说了。我只是想起了故人,随便问问罢了。”司马青衿生性疏狂,毫无前辈尊长的架子,他对君舆青眼有加,与他相谈甚欢。当夜君舆应司马青衿之邀,也不再守夜,与他彻夜长谈,抵足而眠,听他议论各门各派,谈论道术武功,从中大得裨益。
第二日,司马青衿与君舆欲要下山,清禹恐山上空虚,又出什么闪失,忧心忡忡。司马青衿道:“无妨。你去找一匹长布来,提上‘司马青衿在此’六个大字,挂在山门上,看谁敢乱来!”君舆赞道:“前辈气势如虹,令人心胸畅爽!”司马青衿笑道:“你哪里知道,我年轻时,大家都管我叫司马狂徒,一言不合便拔剑决斗。如今年岁长了,这腔热血也凉了,只有恶名依然在外,不过也有好处,那便是至今没几个人敢真把老子惹急了。”两人进到昭遂城中,找到知府刘大人。原来司马青衿一路而来,详细探查,发现瘟疫肆虐的各村各镇之中,但凡铁匠火工,少有染疾。他推测烈火焚烧能消除病源,便建议刘大人以州府之名发令,让各地将死者火化,以生石灰掩埋病人排泄呕吐之物,以控制瘟疫流传。
刘大人素闻司马青衿大名,知道他是江南正教的首领,见他肯出手帮助灭除瘟疫,喜出望外,满口应承,立刻着人去办。
君舆和司马青衿在昭遂中重修医馆,九成山又拿出山上积蓄,按着凌雨嘉的验方购药烹煮,免费施济。君舆更是没日没夜的画符散发,一时间灾民如久旱逢雨,欢声雷动。司马青衿见君舆耗费灵力巨大,便又传了他一门心法,令他闲暇修炼。君舆一练之下,才发觉得了异宝,灵力在那心法引导之下,竟泊泊然愈加丰沛,再也不因制符而涸了。
就在秦妙蕊心痛无比的看着大笔钱财打了水漂的同时,瘟疫渐渐被压制了下来,九成山在融州府声望之隆,更是达到了顶峰。昭遂杨家大公子和少奶奶生死下落不明,阖府忧伤不止,但终于慢慢的被人们遗忘在脑后了。
司马青衿年轻时以天纵英才之名,闻达于江湖,他虽无镜射之术,但胸中所学颇杂,各门各派的道术武功,随手拈来,无一不精。君舆资质绝佳,司马青衿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欣喜之余恨不得倾囊而授,君舆得他指点,眼界大开,对道术的领悟更上层楼,修为愈发精进。两人半师半友,相处甚洽,不觉竟过了将近一个月。
司马青衿见论道大会迫在眉睫,他想到尚有许多杂事需要处理,顿时感觉头大如斗,却也不得不向君舆告辞。君舆难以挽留,只好送别。
临行时司马青衿道:“我教你的心法,并非寻常道术,乃是我根据昆仑秘法自创的心血之作,因与你有缘,便传了给你。”君舆感动,连忙拜谢。
司马青衿道:“这套心法唤作玄明鉴虚诀,之所以传给你,尚有另一层用意。
你所修习的异门道法,乃从修内丹而至炼元婴,虽则威力巨大,但切忌走偏而堕入魔道。我这门心法,便能让你时时检查,以避免将元婴炼成了魔胎。你附耳过来,我再传你一些要紧的口诀。”他在君舆耳边传授了法门,君舆倾心记忆,正要感谢。司马青衿大袖一摆,说道:“论道大会咱们再聚。”说罢竟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君舆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山路之上,又静静伫立了一会,走回山上。沿途碰到众弟子向他行礼,他只是还礼,却一言不发。
君舆径直走到王平真平时练气的静室,吩咐清禹替他把守外面院子的大门,不许任何人进来。清禹知道他要入定修炼,一口答应,他害怕自己势孤,便又叫了王宓等几人,一同守在院子外面,不敢去惊扰了君舆。
那静室之内有一面大大的衣冠镜,君舆默默站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之后,他面沉如水,开口问道:“你是谁?”那镜子中的君舆口型开合,好似也在无声的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