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中响起尖利的哨声,武士们挽住强弓,紧盯着眼前茂密的枝叶。山坳中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仿佛受惊的兽群在拚命奔走。
一匹高大的黑马忽然“灰”的一声扬起前蹄,马上的武士大声呵斥着,让座骑安静下来。
远处一座小丘上,一名老者皱起眉头,他戴着形质古朴的高冠,面容清瘦,黑色的长服虽然质地华贵,但已经洗得发白。若不是他右手尾指戴着一枚血沁斑驳的古玉,单凭外貌,谁都认不出他是姑胥的城主,同时也是南荒最富有的诸侯。
百越吞并成性,数百年间攻伐不断,灭国五十有余,疆域扩大了不下十倍。
姑胥庇邻百越,又富甲南荒,本来绝无幸理,却至今不曾被百越。华氏世能袭姑胥数百年,自然有非常手段。
与南荒诸侯不同,原本受封伯爵的华氏自削爵位,仅以城主自称,名义上还不及百越的封君尊崇。这是商人注重实利的选择。姑胥对百越采取的策略是依而不附,放弃了名义上的爵位,却得到了实际的控制权。另一方面,姑胥倾力结交百越权贵。数十年来,百越王室威势日衰,国中权臣并起,已成擎肘,虽然吞并之志不减,但脚步却慢了下来,吞并的土地也大多被权贵攫取,王室日见窘迫。
旁边一位华服老者道:“听其声势,这次猎物不少。”华宥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从北砀山到鹤汧水,常有异兽出没。若非如此,怎敢请左相和申服君大驾来此。”“城主客气了。”申服君道:“只是昊天有好生之德,此时正值秋肥,引弓射猎虽然快意,却不免有干天和。”华宥道:“君上仁德。不过此间狡兽,杀之无妨。若君上想饱览山色,这北砀山中有万壑松风,待明日老夫陪君上前去游玩赏乐。”正说着一群野兽从林中奔出,其中有两只麍鹿,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极为罕见。武士们纷纷放箭,但那两只麍鹿极为敏捷,紧贴着密林边缘奔跃如飞,眼看就要逃出包围。
百越的相邦左尹连声道:“可惜可惜。”
华宥道:“老夫刚得了两条异犬,请左相和君上一观。”他一挥手,“放犬!”侍从打开木笼,放出两条褐色的小犬。那犬身长不及三尺,四爪尖利如钩,四肢却极为短小,看上去并不像能扑善走的猛犬。
两犬奔下山丘,麍鹿已经逸出射手的箭程。到了平地,两犬突然跃起,接着肋下伸出一对肉翅,速度陡然增快。它们四足蜷起,飞出十余丈后四足一伸,在地上一点,旋即跃起,速度之快远逾奔马,不多时就追上两只麍鹿。
一般犬只扑杀猎物都是上前咬断猎物的喉管,这两条飞犬却是扑到麍鹿臀上,伸出尖长的吻部,从猎物胯间咬入。麍鹿连声哀鸣,却无法摆脱飞犬的利齿。
一阵撕扯后,两只麍鹿猛然向前一跃,跪倒在地,身后留下一串被扯出的肠子。
相邦左尹抚掌道:“好!本相今日方信世间果有飞犬,如此异兽,世间难得!”华宥道:“善走之犬比比皆是,比这飞犬更快的也非罕见。只是此犬性喜食粪,所获猎物都能得以全皮,比如这麍鹿通体纯白,价值千金,若兽皮一损,便只得五百。如此才最为难得。”申服君道:“城主得此二犬,其值足抵万金。不知这飞犬是从何而来?”“这是南海鲛商携来,售于老夫。”华宥笑道:“正好是一双,就分赠于左相和君上,请勿推辞。”姑胥城主向来出手豪爽,左尹和申服君推让几句,便笑而纳之。谈笑间,远处的哨声突然一急,似乎有猛兽出现。接着大地传来一阵微微的震颤,座骑不安地抖动鬃毛,扬蹄嘶鸣。武士们纷纷跳下马背,瞄着兽群奔来处,把弓拉满。
密林中枝叶不住飞起,忽然轰的一声,两棵大树被齐根撞断,一头巨兽出现在众人面前。车驾旁的侍从们相顾失色,连城主华宥也不免色变。
那头巨兽体形庞然,弓起的背脊高及丈许,四肢粗壮,就像一座活动的肉山。它身上生着粗硬的鬃毛,低着头,鼻中喷着浓浓的白气,两只弯曲的獠牙足有半人长短,竟是一头大得出奇的野猪。
武士们连忙放出箭矢,但那头野猎皮厚肉坚,数十支利箭扎在身上,竟然浑若无事。它低头拱起一堆泥土,然后昂头嘶吼,嘴角淌出大团大团的唾液。
这是野猪即将发动攻击的信号,华宥沉声道:“夫概!架起巨弩。”车驾旁的年轻人立即奔到阵后,驱来一辆四马拉着的大车。那架巨弩宽近一丈,弩身占据了整只大车,粗如人臂的弩弦由数十根牛筋相结而成,机括钩在车轮上,旁边设有绞轮。弩身用镔铁制成,弩上的箭矢由一整根柘木制成,连箭头重达数百斤。需要马匹和数名力士一起使力,才能绞开弓弦。
弓弦刚刚绞开,那头野猪已经放开四蹄,嚎叫着猛扑过来。守在前面的姑胥武士首当其冲,几名武士闪避略慢,立刻被野猪撞飞。
姑胥与其他诸侯最大的不同,是这些武士有一半都是重金召募来的亡命之徒,尤其以北方久历战阵的士卒为多。他们悍不畏死,纷纷张弓掷矛,试图击杀这头巨兽,谋取重赏。
转眼间就有十余名武士或死或伤,当野猪冲进车阵,巨弩只绞开一半,仓促间,夫概急道:“放箭!”力士斩断拉弦的粗索,柘木巨矢猛然射出,但此时弓弦未曾绞紧,巨矢只飞出数丈就掉落下来,溅起一片泥沙。
华宥狠狠瞪了夫概一眼,喝道:“张网!能击杀此兽者,赏千金!”武士们轰然应命,张开数道粗索制成的巨网。那野猪见状突然转向,不再朝人少处逃逸,反而掉头朝华宥等人的方位冲来。聚在这处小丘上的,不仅有姑胥城主、百越的相国和封君,还有十余位姑胥贵族钜富和百余名侍从。如果让它冲上来,势必多有伤亡。
丘上的扈从武士立即放下木排,但谁都知道这些可以抵挡猛虎犀牛的木排根本无法阻挡这样一头小山似的巨兽。
另一边侍从们连忙扶住左尹和华宥离开要冲,相比之下,申服君倒是从容不迫,他跳下受惊的座骑,扬手道:“弓!”座骑旁是他的内侍竖偃,竖偃尖细着声音道:“此獠齿牙弯曲,当是百年巨兽,非凡弓所能伤。请君上留心。”申服君拿过弓矢,瞄着野猪左目一箭射出。野猪巨大的头颅一摆,竟然用獠牙将利箭磕飞。它身形庞大,一跃就是丈许,眨眼间武士们设下的木排被它巨大的四蹄碾碎,整座山丘都仿佛被它撼动,马匹四散奔走,乱成一团,连申服君也为之色变。
忽然头顶一声清啼,一只火红的凤鸟直掠下来,七彩的尾羽在空中长长掠过。鸟背上的女子玉手扬起,挽住一支飞来的长矛,接着振臂掷出。
那支长矛以超过原来十倍的速度疾掠而过,从野猪左目射入,右目贯出,带出一篷血雨。那头野猪又奔了几步才轰然倒地,重重撞在山丘上,溅出一片泥土。
“爰居?”华宥心念一动,想起一个名字。
凤鸟张开七彩的羽翼,像一片彩云停在空中。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此山还有凶兽,你们这么多人,只怕会惊动风蛇,还是赶快走吧。”风蛇是传说中带翼的大蛇,极为凶猛,如果遇到它,纵然有千名武士也绝无幸免。
华宥高声道:“阁下可是源下宫的凤仙子么?”那女子没有回答,爰居振翅飞起,只留下一串清越的箫声。
“是一只七彩的大鸟,翅膀有很长,很漂亮。”子微先元比划着问道:“有没有见到?”老人咳嗽几声,“凤凰啊,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子微先元叹了口气,“多谢老丈。”回到澜山,他们才知道宗主墨钧已经离开云池,前往姑胥。子微先元只好折回,一去一返,途中耽误了一月有余。幸运的是,在北砀山居然意外得到了凤清菊在此出现的消息。子微先元沿途探问,却没有人能确切说出那只七彩的大鸟究竟是在哪里。
“还走吗?”鹤舞问道。
子微先元看了看天色,“再走一程吧。见过宗主,你就可以和鹳辛往渠受玩了。”鹤舞道:“只怕会下雨呢。”口气已没那么坚决。
“我已经打听过了。前面是万壑松风,放心吧,师叔绝不会让你们淋雨的。”
鹤舞看得很准,刚到申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接着狂风大作,山雨欲来。
“瞧。”鹤舞摊开手,一副莫怪言之不预的表情。
祭彤迎着风高声道:“松树还没见到几棵,这风已经喝饱了。咱们怎么办?”
“找个背风的地方避雨!鹳辛,跟我去伐几棵树,搭间树屋。往后有行人也能落脚休息。”山谷中传来阵阵松涛,鹳辛和子微先元刚欲动身,鹤舞忽然道:“那里!”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山间的松林中隐隐露出一角屋檐。
四人一路飞奔,刚到院门前,雨点也紧接着落了下来。
应门的是一名老仆,子微先元连忙解释自己一行四人途中遇雨,希望能借宿暂避。老仆仔细打量过四人,然后道:“待老奴禀过夫人。”老人掩上门,鹤舞侧耳听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祭彤问道。
鹤舞笑道:“那老人家说,我们几个看上去品貌端正,人物雅致,不似匪类。祭彤,他多半是没看到你。”祭彤哼了一声,鼻孔里喷出火苗。
子微先元道:“怎么能偷听人家对话呢?没一点礼数。”说着他整了整衣衫,“好了,准备进去吧。”鹤舞这才听到老仆应诺的声音,“哼,你听得比我还清!”这是一个小小的庄园,庭院虽然不大,却雅洁精致。老仆领着众人入内,安置了住处,然后叉手道:“夫人请公子到内庭叙话。”“自然要去面谢主人。”子微先元听说主人是女子,便取了对玉玦收在袖中,作为礼物。
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是一个小小的池塘,一弯流水穿墙而入,汇入池塘,然后又绕到堂后。池旁是一棵古松,一座堂屋半掩在松后。堂屋是用细竹搭成,一格格罩着薄纱,精巧而又别致。屋顶以宽大的竹片为瓦,雨水落在上面,沿着竹槽流下,犹如挂着无数飞泉。
老仆把客人带到门前,便即离开。子微先元除下靴子,走进堂内,只见地上以细茵为毯,堂中放着一张竹几,几上摆着一只古雅的铜炉,炉盖制成鹤形,一缕淡淡的白烟正从鹤口中袅袅升起,芳香扑鼻。几后树着一张白纱屏风,前面放着一张细竹席,是给客人留的座位。
过了片刻,一阵环佩的清响隐约传来。接着一个丽人从屏风后迤逦行来。她盘着高髻,眉目精致如画,眉间一点胭脂般的红记,更衬得娇靥洁白如玉。她穿着一袭淡绿的丝袍,臂上挽着一幅轻纱,缓缓行来,腰间玉制的环佩轻轻鸣响,就像一株盛开的琼花玉树,摇曳生姿。
子微先元大感意外,没想到会在山里遇到如此绝色。看到夫人的容貌,他脑中掠过一丝隐约的影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夫人看到他,美目中也流露出一丝讶色,子微先元连忙道:“在下与同伴山中遇雨,能得夫人留宿,感激不尽。”“公子不必客气。奴家久居山中,难得有客来此,才请公子一见,莫怪唐突。”她声音婉转柔和,天生有一番柔媚的韵致。
夫人在几后坐定,柔声道:“公子来自何处?”“澜山云池……”“澜山?离这里可远么?”“大概两千余里。”
“哦?”夫人讶然道:“公子这么年轻,已经走过这么多路,想必很辛苦呢。”子微先元笑道:“我们云池宗弟子,向来磨□胼胝,行走天下。夫人莫非不知道吗?”夫人歉然道:“奴家不知道什么是云池宗。奴家一生都在此间,从未离开过,对外面一无所知,让公子见笑了。”“怎么会呢?”这次轮到子微先元惊讶了,“夫人真的从没有离开过这里?”
夫人摇了摇头,耳上两只莹白的玉坠轻轻摇晃着,在颊侧映出一弧光晕。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雨水落入塘中,犹如密集的琴声。壑中松涛透过纱幛,变得柔和而温馨,炉中香雾袅袅,在风雨中静谧而又安祥。
良久,子微先元道:“能在乱世中幽然自处,遗世独立,夫人真是很幸运。”
“幸运吗?奴家也不知道。”夫人柔声道:“公子能给奴家讲讲途中的见闻吗?”“从哪里讲起呢?”子微先元思索片刻,“夫人可知道榕瓯么?那是一个建立在密林中国度。我几年前曾经去过,就给夫人讲讲那里吧。”“好啊。”夫人露出小女孩般好奇的目光。
子微先元娓娓道:“夜空中有颗星叫做勾陈,位于紫宫,据说其神为耀魄宝,主御群灵,执万神图。榕瓯人相信他们的祖先就来自勾陈。”“榕瓯人在南荒的密林中建造了自己的城市,榕都。从天上看,榕都是圆形的,从里到外分成七层,每一层都有宽阔的河流和茂密的森林。最外面是榕瓯人种植的粮田,青色的禾苗每年三次变成金黄,给榕瓯人带来取之不尽的食物。”“第二层用来抵御猛兽和敌人。榕瓯人不用砖石建造城墙,他们在最肥沃的土地上撒下种子,等那些种子长成高大质密的石榕,榕瓯人把裸露的根部连在一起。经过数百年的生长,这些像岩石一样坚硬的石榕树连为一体,根部像城墙一样耸立。榕瓯人在树根下开凿城门和河流的出口,在根部的顶部修建道路,经过他们的改造,每一棵石榕都是一座城堡。如今这些树根连成的城墙高及三丈,而且每一天都在长高。”“第三层是榕瓯人居住和生活的区域,这里的居民有六万户,他们的房屋用轻便的竹木搭成,每一处都开满了花。第四屋是商人们交易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世间任何一种珍宝。再往里,是贵族的府第。他们的宅院通常很大,每一代榕瓯王去世,他的直系子孙都将得到一个新的姓氏,成为世袭的贵族。”“第六层是王宫。榕瓯的国王和他的嫔妃住在这里。榕瓯的宫殿更像一座花园,在每个方向建有望楼,在上面能看到整座城市。最里面的是被称为星辰之宇的大型宫殿。那里拥有南荒最完备的星仪和图绘。每天,勾漠的星士们用各种法器驱动着庞大的法阵,追寻星辰的运行,从中汲取力量,并且预测未来。”“勾漠?”听得入神的夫人讶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