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驰在外间等了许久才看到塔娜和恩和端了吃食上来,说是给玉姬准备的。元驰连忙站起,让丫头石罗上去敲门。
“主子。郡主吩咐的吃食好了。”
安静片刻,里头传来玉姬的声音。
“进来吧。”
门开了,元驰同两个丫头站在门口,恰与玉姬望过来的视线对上。
元驰一怔。
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不知时雍给她说了什么,双眼染了一层血气,就像哭过一般。元驰心里一惊,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弯腰就揽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哭了?”
玉姬没好气地瞪他。
“没见过人眼里进沙子?”
元驰噎住,手稍稍一松,刚要发火,就听时雍轻咳了一声。
玉姬瞄她一眼,再看元驰时,表情和暖了一些,“用过饭没有?一些用些吧。”
元驰狐疑地看看时雍,再看着玉姬,满脸不敢相信,“你在同我说话?”
玉姬没有言语,时雍却笑了起来,“小公爷问的这是什么话?不是叫你,难道还是叫我不成?来,都坐下来尝尝吧,我这两个侍女手艺都很好,惯会做些漠北风味的小吃……”
元驰见玉姬没有反对,又惊又喜,连忙叫人拿酒,却被时雍阻止。
“小公爷。吃过饭后,你还有要事待办,不宜饮酒。”
他有什么要事?
元驰侧目再望玉姬一眼,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自己为什么能留下来,原来是玉姬有事情用得着他。
“也好。”他慢慢收回手,摆手示意侍女,沉下脸吩咐。
“你们都下去吧。”
众侍女齐声,“是。”
侍女们陆续下去,时雍看元驰和玉姬久久无言,慢慢在盘子里撕下一块烤熟的鸡肉,递给玉姬,又再撕一块给元驰,一席话说得慢条斯理。
“玉姬身边,能信得过的人,只剩小公爷了。所以,这次,小公爷无论一定要出手相救才好……”
玉姬眉心微皱,抬眼看她,略有不悦,但终究没有出声。
方才时雍同她分析过了,有人试图分裂狄人部落的意识极是明显。可眼下,她在京师养胎数月,空有一个酋长之名,却无节制下属的能力。而大巫和长老们,究竟谁是忠于她的人,谁又有了外心,玉姬无从辨别。
若她再不出手力挽狂澜,可以说,她母亲留下的这一片“狄人江山”就要拱手让人了。
若是那人能领着她的族人和部落好好生存还好,令玉姬无法忍受的是,有人想利用狄人族与大晏朝廷的矛盾,拿她的族人去做矛、做刀,带她的族人对抗朝廷,甚至去作恶。
而最终的结果,可能是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玉姬不能眼睁睁看到狄人族步入这样的下场。
可眼下,她一个怀胎妇人,辨不清族中忠奸,有什么办法去阻止?
时雍告诉她,“元驰就是你最后的依仗。”
玉姬心下酸涩。
在黄泉谷底,她是喜欢元驰的,不然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也要挑他做自己的选配郎。甚至为了帮他,违抗母亲的命令,引狼入室,害得狄人族暴露在朝廷的眼中,害得母亲惨死……
这是个要命的纠葛。
玉姬对元驰,更是又爱又恨,又不得不承认时雍所言极是——她的肚子里怀着这个男人的孩子,她一个女子,除了靠着他,还能靠谁?
想到这里,玉姬亲自动手,撕了一只鸡腿给元驰,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你吃。”
本来玉姬肯理他,是一桩高兴事。
可元驰一想到她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有几分利用价值,不由就生出来几分火气。
“有事就说,不必拐弯抹角。”
玉姬的手停在半空。
稍顷,又在时雍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将手指在布绢上擦拭干净,略垂眸子,淡淡地说:“我想请你借兵给我。”
“什么?借兵?”元驰大吃一惊。
元驰同陈萧一样,十几岁就开始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如今在京中的金卫军中领了个参将的衔儿,可是,这种借兵之事,岂是他一个参将敢轻易应允的?
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时雍居然会给她出这样的馊主意?
“不行。此事——”
“赵胤那边我来解决。”时雍接过话去,正色道:“只因此事朝廷不宜出面,而小公爷你的身份大有不同。你是玉姬的夫婿,你们的婚礼是得了狄人见证的,你出面便是私务,若是朝廷出面,赵胤出面便成了公务。恐怕到时候会旧事重演,引来狄人强烈的反感……”
如今朝廷对狄人的政策是招安,要以和为贵。
朝廷派兵帮玉姬肃清异己,和玉姬自己出面行事,效果大不相同。
因此,有元驰的身份来出面,再是合适不过……
“小婶婶机智。”
元驰也不是愚蠢的人,一点就通。
“可是,在晋西参与绑架成格的人,已经死在白马扶舟之手,无凭无据,单靠一张嘴,也坐实不了谁的罪名……”
时雍一笑,“风动,树就动!有的是法子。”
……
次日,玉姬便派人传信回黄泉谷给大巫,就说临盆在即,身体已不足以支撑她回黄泉谷掌管族中事务,她已将酋长令牌交给了自己的夫婿元驰,再往后,她要抚育孩儿,想来也没有什么心力,族中要事,会全权由元驰协同大巫长老们来处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元驰是玉姬的夫婿没有错,可他也是大晏朝的皇亲国戚、金卫军参将、诚国公府世子,这些身份摆在眼前,不是相当于狄人族被大晏朝廷接管了一样吗?
这大半年来,尽管朝廷给予了狄人族许多的优待和好处,甚至开国库出银子,为他们修桥辅路,建房造屋,但大部分狄人对大晏天然排斥。
不过,同样是排斥,两派狄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一部人认为玉姬是被元驰所矇蔽,这才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不过,玉姬身怀有孕,她若产女,就是狄人族未来首领,当以她的性命为要,安抚与顺从为主,目前暂不声张,待她临盆产子后,再行打算。
另一部分人则是旗帜鲜明地反对玉姬的所作所为,认为玉姬早已背弃部落,成为了大晏朝廷的走狗,不配做族中首领,应当推举执事的大巫须齐来做酋长,由须齐带领族人摆脱大晏朝廷的节制,以报当初杀人放火之仇。
两派人争论不休,甚至大动干戈。
此时,玉姬派去的人表示,玉姬有了孩子后,早已生出退位让贤之心,只是谨于母亲的遗命,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硬撑到现在,掌事大巫须齐德才兼备,若是能带族人过更好的日子,又能得到大多数族人支持,她愿意退位。
有赞同的,就有反对的。
这时,玉姬的使者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投票。
“为免同室操戈,伤了和气,祸及无辜,不如由所有的族人投票,共同决定族人的未来……”
……
京城。
浓郁的夜色笼罩着大地,远近的灯火,如微暗的荧光,忽明忽暗。
时雍扶着挺着大肚子的玉姬,慢慢地上了马车。
“你小心些。”
玉姬点点头,神色有些忧虑,“这么做,当真可行?”
时雍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是酋长,当断必断——”
玉姬幽幽一叹,闭上眼靠在软执上。
“实不相瞒,我心好乱,不知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时雍莞尔,“相信你爱的男人。”
玉姬猛地盯住她,似要发怒,终究又慢慢软化下来。
“郡主费尽心机帮我,所为的是什么?”
时雍抿了抿唇,淡淡笑道:“酋长不用担心。我所图的,与酋长利益并无矛盾。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会害你。”
玉姬安安静静地坐着。
没有回答。
……
城外金卫军的校场上,元驰全副铠甲,手持腰刀,骑在马上,正在钦点亲兵。
听到通传,他皱了皱眉,策马迎上去。
“郡主……”
夜下的马车边上,一盏风灯微微闪烁,撩开的帘子里,露出玉姬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