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五章 君臣之道
日去夜来,皓月当空,日陨跪在廊下,已是整整七日了。
这期间除了优木会经常过来给他送些吃食,来来往往的宫人开始还会好奇驻足一下,时间长了,便也视若无睹了,以至于他于这了无知觉的昏沉混沌之中,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短短几天时间,便已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似乎整个人,显得那双空洞的碧眸还沾着丝人气儿了。
直到一道阴影笼罩而下,一双尖头双翘蟠龙靴缓缓停留在他膝前。
“日陨,这么些日子,你可知错了?”
一道浑厚低沉的男声忽地响起。
日陨头也没抬,也无力去抬了,只是停顿了好一会,缓缓蠕动了下已经发紫的嘴唇,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发力,终于是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日陨有罪,着实该罚。”
“哦?那你说说你究竟错在何处啊?”昆莫披了件黑底缀黄缎的大氅,抱了臂问道。
“自作主张,知情不报,陷太子殿下于危险境地。”
“错!”昆莫斩钉截铁一口否决。
“你最大的错处不在这些,而是不该心生妄念,妄自尊大,肖想一些你不该肖想的东西。”
“……”
昆莫见他紧闭了唇不置一词的模样,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人,旋即语气又缓了下来,宽厚的大掌搭在他单薄的肩上,似是慰藉。
“你与岙儿有缘又是扶风引荐的,在位这几年来一直是任劳任怨,旸儿一直伙同小辈排挤你,拿你出气,你为了顾全大局亦是隐忍不发,这些孤都看在眼里,你比岙儿只大两岁,也还是个孩子,一时想岔了孤也可以理解,只是有些初衷你不得不铭记在心,刻牢了,死都不能忘,那就是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的相貌,你的地位,你的财富,你的尊荣,都是来自岙儿的,就连日陨你这个人,都是为他而存在的,若是没有他,你早不知道流落在那个犄角旮旯去了,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为他打点好东宫的一切,将路都捋顺了,障碍都扫平了,只待到他有朝一日回宫之际,再把这些都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他,当然,那时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待你功成名就退居人后那日,孤自会替你安排一个好的去处,明白了吗?”
“昆莫教诲,日陨始终牢记于心,至死不忘。”他嘶哑着喉咙,双手合十,再度拜倒在昆莫身前。
“明白就好,”昆莫满意地点点头,“太子还小,有什么错处,你多替他担着。”
“不必了!”
还没等日陨作答,便有人插过话头,声音带着些许不容置喙的清冷,回荡在诺大的宫殿中。
月浅心随着浮丘岙连夜赶回天乌宫。不料一来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着实尴尬,忙草草行了个礼,一眼也不敢去窥探。
“阿月,烦请你先送日陨师兄回去,这么晚了,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浮丘岙敛了眉,不动声色将日陨从冰凉的大理石砖上搀扶起来。
月浅心如临大赦般起身接过日陨,其实是迫不及待想离开的,这里的氛围,令她窒息,但还是犹豫着,迟迟不肯动作,杏眸流转着的,是深深的担忧。
“没关系,去吧。”
月浅心这才拘了礼,扶着日陨一步一步退去了。
“岙儿,你终于回来了。快让为父看看。”
爱子平安归来,昆莫自是喜不自胜,拧紧的眉头顷刻间便舒展开来,仿佛一下子换了个人似的,从内而外洋溢着的,都是由衷的爱意—来自父亲的爱意。
浮丘岙就站在那里,像平常一样接受着父王宽厚大掌的抚摩,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平常的暖意了,他撇开目光,由心底感到寒凉。
“你受伤了?”昆莫很快注意到他唇下一片淤青,顿时变色。
浮丘岙别过脸去。
“皮外伤而已,比起父王手上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命,我这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
昆莫手一顿,满是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
“我实在不明白,蛟达究竟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孽,值得父王兴师动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他们亡族灭种!只因为他们得了瘟疫吗,父王就要把他们统统弃了吗,还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他们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啊!何其无辜!”浮丘岙双眸含怨,痛述道。
“那又如何,我是君,他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皆是,孤已经给过他们一次机会了,孤的太子为他们千里寻药,乃至死生不明,这些孤都忍了,只是他们还不知足,竟妄图私自逃逸,搅得整个昆国不得安宁,孤为保大局,下令诛之,有何不可?”
“呵,是吗,那日陨呢,他又做错了什么,只因为我未及时回宫,父王就要如此重罚他,是不是我再晚一些回来,他就要跪死在这天乌大殿?”
“够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竟然为了一帮外人前来指责你的父王,我看你是魔怔了!”昆莫额上青筋暴起,指着他愤怒失声。
“外人?他们都是父王的子民,是昆国的一份子,是陪儿臣从小玩到大的师兄,父王竟说他们是外人?”浮丘岙亦是处于失控边缘。
“父王,您不仅是岙儿的父王,更是天乌宫的主人,昆国六十三万百姓奉为神祇的支柱。如今此举,不仅让儿臣不耻,更是让天下人寒心!长此以往,必定人心尽失,恐遭天谴!”
“你……混账!”
昆莫怒极,抬手重重给了他一耳光。
浮丘岙动也不动,生生受了那一下,白皙如玉的面庞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
“孤就是平日待你太好,以至于你无法无天!”
昆莫指着他,语气微微发着颤。
“呵,从小到大,父王总是这样,张口闭口都是要给儿臣最好的,殊不知你给的那些,从来都不是儿臣想要的,而我想要的,您又要一一从儿臣身边夺去,最后美名其曰为儿臣好?”
“现在如此,当年亦如此,六年了,父王从未变过。儿臣不是无法无天,只是没能按照您的法门活成您想要的样子罢了。”
浮丘岙低笑一声,丢魂失魄一般,转头走了。
昏黄的夜光打在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终究是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