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芸不置可否,跟着他们出了游廊。穿过院门,是一条宽约五尺的东西甬道。沿西走到甬道尽头,又是一条南北甬道。甬道东边有座四角亭,亭子周围栽了几十棵绣球,俱是银装素裹,看不出真迹;西边是一片梅海。此时,红梅白雪,琉璃世界。
沈复见梅花繁盛,凌寒独放,禁不住心内喜欢,随手攀了几枝把玩,余人也纷纷模仿。
这般走着玩着,又过了两道月亮门,终于见到一处小小巧巧的院落。
众人说笑着凑过去,前脚刚过门槛,后头就发现院里的积雪已扫了大半,还有几个小丫头绕着雪堆嬉戏。
见得人来,小丫头纷纷扔开手里刚刚揉成的雪团。有眼色的,匆忙跑进去通禀;没眼色的,依然杵在原地站着。
屋里,沈雪晴正坐在窗下凝思,忽闻丫头回禀姐妹们组团而来,禁不住心中欢喜,腾身从贵妃榻上站起来,然后一面吩咐芙欢:“快请进来!”一面又嫣然笑着,吩咐芙蓉、芙蕖两人:“你们俩去把海棠糕、梅花糕端来,再备几碗牛乳茶!”
芙蓉、芙蕖、芙欢领命而去。
等眼前没人了,沈雪晴蓦然发觉独自坐在榻上挺无聊,就将视野扩散开来,仔细打量起自己的闺房。
目之所及,尽是熟悉的摆设,只有整整齐齐叠在剔红雕填漆炕几上的那套嫣红婚服比较刺目。
“好香呀!隐约是梅花的香气呢!”
沈雪晴晃过神来,见沈复当头走了进来,就笑着从美人榻上下来,一边迎接众人,一边出口埋怨道:“你们几个来便来了,何苦又要将他带来,白玷污了咱们脂粉堆!”
众人听了,皆掏出丝绢捂着嘴笑,唯有沈复面子上抹不开,耷拉着脸走到沈雪晴身边,抱委屈道:“晴姐姐原是多么平易近人,如今竟也学得尖酸刻薄,说出这等伤人心的话来!”
沈雪晴微微颔首,一面引其他人入座,一面对沈复道:“得,这树怕伤皮,人怕伤心,如今,我言语刻薄,伤了你的心,你最好对我敬而远之,往后也不要再来栖梧院啦,我呀,脱了你的烦扰,乐得清静!”
沈雪晴话刚说完,立马如蝴蝶般轻盈一旋,打着转坐到黄花梨雕花八仙桌旁边。
沈复见她下逐客令,笃定主意不让她得逞,可是回眸一看,家中姐妹不但对自己视而不见,还连个座儿也不给他留,于是咬牙跺了跺脚,鼓着腮帮子走了几步,坐到窗下摆着的彩漆描金花卉贵妃榻上发呆。
陈芸可怜沈复的际遇,一边送去同情的目光,一边道:“咱们单单撂下他一个在那边,许是不大好吧?”
沈雪茹耳朵尖,先是目光一凛,而后直直盯着满面焦心的陈芸,嘲笑道:“芸姐姐这是舍不得呢!”
陈芸羞得面色涨红,急忙别开粉面去,不再理睬众人。
沈雪晴见惯世态,虽觉好笑,可也只是一笑了之,奈何那沈雪茹不依不饶,还试图去嘲笑陈芸。
沈雪晴委实看不过去,才矛头指向沈雪茹道:“你呀你,牙尖嘴利,尖嘴薄舌,将来也不知谁能降服你?”
沈雪茹年岁尚小,先前从没敢往这上头想过,而今听了堂姐的话,虽然觉得有些羞赧,可那点羞赧正如九九艳阳天里的薄冰,只要轻轻一戳,顿时就冰消融解。
“这个,我倒没有仔细想过,不过我看过许多戏文,常在戏文里看见佳人才子的故事,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那个人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我可能真会一见倾心!”
沈雪晴等不及听完,率先笑出了声来:“瞧瞧你这模样,青天白日,还不知羞了呢!”
沈雪茹手托腮帮,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看了眼左右,见沈雪沅、陈芸、陈蔷三人也在苦苦憋笑,瞬间释然道:“笑吧,笑吧,反正我说的事情子虚乌有,纵使你们笑岔了气,我也不与你们计较!”
沈雪沅索索笑了片刻,忽然想起此行目的,于是目光一转,掉头看向神情怡悦的沈雪晴,问道:“长姐,刚才您急急忙忙回来,可是为了更改嫁衣领口的尺寸?”
沈雪晴转移视线,紧紧盯着同父异母的妹妹,笑道:“也是昨夜在太太跟前随口一提,你倒是个细心的,居然记在心上了!”
沈雪沅听了,浅笑着低下头去。
沈雪茹一贯随性,见气氛有些低沉,就笑着说:“晴姐姐怕不知道,芸姐姐最擅长女红了,您若不信,不妨让她小试牛刀露一手!”
陈芸最受不了人推崇,连忙谦虚道:“姐姐莫听雪茹胡说,妹妹只不过略懂而已,谈不上擅长二字!”
沈雪晴知道这是饰词,也莞尔一笑:“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咱们虽然不同宗不同族,可你隔一年来我们府一趟,我们来来回回也见了好几面了,早是混熟了,这情分深厚如自家姐妹,妹妹就不必太谦虚,争着做那虚心竹啦!”
陈芸觉得这话很亲切,于是面带笑意看了看沈雪晴,而后默默垂下头去,缩小了视界范围。
沈雪晴抬起眼眸,见陈芸行为拘谨,索性从紫檀圆凳上站起来,然后上去拉住陈芸的纤纤擢素手,笑道:“我这儿正头疼着呢,妹妹也别客气了,快随我去瞧一瞧吧!”
陈芸轻轻应了一声,跟着沈雪晴到了榻边。
沈雪沅与沈雪茹、陈蔷互视一眼,也匆匆整理衣裳,寸步不离跟了上去。
沈复正百无聊赖,忽见众姐妹齐刷刷冲着自己走来,心里固然惊喜交集,可因为还记恨她们刚才对自己视若无睹,于是心内一动,抢先拿起那套嫣红嫁衣在手。
仔仔细细看了一遭,沈复品头论足道:“绣工倒是不错,只是绣样未免难看了些!”
沈雪晴故意用厌恶的目光看了他一遭,道:“你若是闲得慌儿,请去别人那里耍骨头去,我这儿琐事缠身,一点也不欢迎你!”一面说,一面将嫁衣抢了回来,然后迎陈芸坐到另一边榻上。
沈复见堂姐慢待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还没等他伺机发作,先被沈雪茹奚落了一番。
“哥哥,你一个少年郎,成天白日在我们脂粉堆里混什么?若真是闲着没事,还是回你书房耍笔杆儿去吧!今儿天冷,兴许你脑子一激,就能文思泉涌,然后接连做出许多好文章来!沈雪茹得意地笑着,“如今爹爹还没从外头回来,您且慢慢攒着,将来,也好应付爹爹突然考查!”
沈复不听则已,气得立刻站了起来,怒睁圆眼逼视了沈雪茹良久,才气咻咻离开了栖梧院。
沈雪茹见哥哥负气而走,心里毫不忌惮,转头就安闲自得坐到了榻上。
沈雪沅行步迟迟,刚好走到榻前,见沈雪茹一如既往没有心计,为人做事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忍不住提醒道:“你呀,眼瞅着也十三岁了,怎么这心智还没长进?”
沈雪茹不以为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哥哥平时疯疯癫癫,戏弄我的次数还少吗?”
“复兄弟疯癫是复兄弟的事,可你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沈雪沅微微颔首,牵整着衣裙坐到沈雪茹身边,“复兄弟玩心重,最忌讳三老爷询问他学业功课,你是她亲妹妹,不说去哄他开心也罢,怎么还隔三差五来提醒他一回,让他寝食难安呢?”
沈雪茹见平时不吭不响的沈雪沅也帮护哥哥,忍不住嘟起嘴来,叹道:“哎,哥哥真是福大命好,不光有老祖宗与娘疼着,还有芸姐姐时时刻刻护着,现在又凭空多出来个您!”
“我看呢,赶明儿晴姐姐嫁出去了,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惯哥哥,可真是孤立无援呀!”
沈雪茹念及此,不禁哀戚。
陈芸正在另一边指导沈雪沅刺绣,隐约听见两人的对话,就手上停顿了几下,频频看了几眼沈雪茹。
沈雪晴发觉陈芸不再发言指教,好奇着抬起头一看,却见陈芸目光直视对面那两位,于是舒然一笑,道:“复兄弟并非蠢笨,只是不肯用心,若是哪一日通了窍,未必不能成材!”
沈雪茹撇了撇嘴,摇头道:“你们就和老祖宗一样,只会一味宠溺他,可我和他朝夕相处,他是什么样,我这当妹妹的,还能不比你们更清楚吗?他呀,就是抬不动的泥菩萨,竖不直的灯心草,整个一大庸才!”
陈芸听了,终归心里不大高兴,于是默不作声,重新低下头来为沈雪晴缝制嫁衣领口。
沈雪晴有心计,虽看在眼里,却不好横加干涉,只能听而不闻,一边观察陈芸的针法,一边求问:“妹妹针脚细密,会不会不透气?”
陈芸淡然一笑:“不会,针脚虽然仔密,可领口已经开大了,算是补回来了!”
沈雪晴点头称好,更凑近了一些,以便仔细观摩。
沈雪沅、陈蔷见两人头挨着头,忍不住也走过来观赏。
可怜沈雪茹孤身坐在榻上,眼观鼻、鼻观心,硬是不知道自己缘何不招人待见。
闲处光阴易抛,很快临近晌午,众人惦记着要回去,纷纷向沈雪晴辞别。
手挽手出了栖梧院,正见天晴雪霁,黄杨绿柳银装素裹,苍松古柏琼枝玉叶,白茫茫的景致让人眼前一亮。
沈雪茹嫌雪光太亮,眼睛不大适应,就很小心地揉了揉眼睛,转头对着沉默不言的沈雪沅、陈芸、陈蔷三人,单刀直入道:“刚才丫鬟来报,说绿竹院那边已经备下饭肴,我要紧赶着回去,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