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沈家祖上三代全靠贩卖布匹营生,也是祖宗有灵,传到阿翁手里,终于发扬光大了,哪成想啊,这生意日益兴隆,阿翁却突然撒手人寰!”陈氏说着说着,免不了面露伤感,“要说,还真是寿夭有定,天命无常,这人的本事再大,也得有命数施展才行!”
金氏听了,唯有感叹:“树倒猢狲散,老太公这一去,你们府那不好相与的二房还不闹着分家?”
“利字当头,神佛还要斗一场呢,何况二哥又是重利轻义的人,哪能不争不闹呢?打从阿翁病重那日起,二哥就没消停过。隔三差五地跑到后院,缠着阿翁要瓜分家产!”陈氏想到旧年那些糟心事,眼睛不知不觉润湿起来,“可阿翁花了大半生精力才盘下那几家店铺,眼下正是将生意兴隆做大的时机,哪里愿意前功尽弃呢?”
“就这样,阿翁一直压着不分家产,直到临终之前,才将三房子孙全唤到病榻前,仔细交代身后事!”陈氏语调平稳,自始至终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叙述,“无奈二哥心口不一,前一日,还跪在阿翁面前指天发誓,誓死遵从阿翁遗愿,可等阿翁撒手人寰了,家里办妥了丧事,二哥又矢口否认,吵吵嚷嚷要分家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后来呢?”金氏适当插了句。
“官人打小读书,素来只在仕途上用心,这么些年,他从来不过问家里的生意,我呢,又是个不会操心的,入不了生意场,这倒罢了。大哥喜清静,不爱揽事,所以我们家老太太一合计,就把一大半的店铺门面转卖出去,折成现银分给大哥和官人,余下的,全交给二哥打理!”
金氏经历过两三次分家的闹剧,再听类似的事件,唯有太息几声,劝道:“分了也好,分了干净!不然哪一日生意兴隆了,兄弟几人再去瓜分财产,万一分得不均,中间起什么误会,兄弟间闹得不可开交,争得头破血流,还不如现在分干净了省事!”
陈氏叹息一声:“自从阿翁故世,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我瞧着,倒似亏空了不少,还拿什么指望生意兴隆?”
金氏听她语出伤感,想了想,道:“你们既分开了,谁也不干谁的事,何苦操这份闲心?要我说啊,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对了,很久没听闻妹夫的消息了,他现在在哪里高就?”
“他啊,考了几次没登科,心渐渐也懒了,又赶着衙门里聘幕、用幕、养幕之风盛行,就去浙江绍兴跟老师爷们学了几年,眼下,正投在苏州织造舒文舒大人门下!”
金氏年轻时也读过几卷书,不是全没见识的,听说沈稼夫当了幕僚,不由抚掌笑道:“要我说啊,还是妹夫有眼界,这经商再有出息,还能比得过在苏州织造手底下做事风光?”
陈氏微微不悦:“士农工商,士大夫排在首位,相公弃商从士,原本并无什么过错可言,可嫂子你哪里知道我持家的艰难?他常年在外奔波,恨不能过门不入,满心思都想着给别人输计运谋。我守着偌大的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二十口子人,一天到晚,八下里全要我过问打理,我这一颗心啊,就差掰成八瓣子用了。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个,你不知道,自从阿翁亡故,老太太为了一视同仁,也不好光偏袒我们院了。少了老太太的接济,我们院的进项就又少了一层,真是让人头疼!”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金氏晓得陈氏的心思,只能尽量劝她:“妹夫满腹经纶,不甘于平平庸庸做个商人,如今又投靠到了苏州织造门下,将来总会熬出头的!这外事开头难,妹夫又刚刚起步,总是要宦海浮沉几年,才能慢慢混出一些名堂。妹妹也不要急,世间之事,常常讲究个机缘,机缘到了,万事皆顺;机缘未到,再着急也是无济于事!”
陈氏默默点头。
金氏见她受用,又想着法拿一些宽人心怀的话来说。
陈氏听了半天,最后道:“听嫂子说起机缘,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来!”陈氏眨了眨眼睫毛,目光紧紧盯着大嫂金氏,“去年,我在寒山寺发了宏愿,企求神佛庇佑,庇佑相公仕途顺畅,老太太身体安泰,儿女岁岁无忧。如今算着时间,该在今年五月初进香延火的,可中间因为一件事耽搁了,直到现在还没去寺里还愿!”
金氏也信佛,这会子听得十分认真,所以都听到最后了,才略带戏谑道:“你呀,生来就是享福的命,没出门时,爹娘拿宝贝疙瘩疼着;嫁了人后,妹夫又拿山珍海味养着。你这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耽搁你去寺里还愿?”
陈氏听金氏笑话她,心里并不计较,反而有意凑近了一些,神神秘秘道:“嫂子可还记得金沙于家?”
金氏拧着两道寿字眉,冥思苦想了片刻,才道:“你们两家不是订了娃娃亲吗?”
“还谈什么娃娃亲?嫂子怕不知道,那姑娘五岁时患了病,撑到去年年尾夭折啦!”陈氏念及此事,涌出一些感慨来,“听说是于老爷娶了一房小妾,那小妾不吉利,是白虎星下世,只要沾染了这种人,不光家财散尽,连府中老小也不得善终!”
“哪有这般邪乎?不过是道士们坑蒙拐骗的手段罢了!”金氏云淡风轻地说着,见陈氏满脸感慨,就道:“不过,还是应了缘分使然四字!这有缘分的两个人,即便相隔万里,也能会首,可若没有缘分,任凭世人再怎么撮合,终究撮合不到一块去!”
忽然扯到缘分上去,姑嫂俩人仿佛找到共同话题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往神佛方面谈。
另一边,陈芸干完家务,好生安顿了弟弟克昌,从厨房里端了两杯雨花茶来招待陈氏。
将将走至门边,陈芸听见姑嫂俩人正谈佛论道,最初还觉得俩人愚昧不堪,居然相信因果报应之说,可听到最后听陈氏要另给沈复说亲,心里提着一口气,没来由移不开脚步。
正巧沈复踱步而来,遥见陈芸竖着耳朵挨在门边,心里觉得很是好奇,于是蹑手蹑脚凑近一些,使劲儿拍了一下她的后背,疑惑道:“怎么趴在门边,不进去说话?”
到底是偷听心虚,陈芸霍然受惊,慌得六神无主,手中的托盘应声落下,连托盘上的两个小陶杯也咣当一下子落到斑驳暗黄的地面上,如陀螺般晃晃悠悠转个不停。
陈芸眼瞧盘落杯打,连忙蹲下来收拾杯具。
里头姑嫂俩虽说着话,可不知为何耳力甚好,乍然听见外头传出动静,纷纷探着脖颈问:“外头是谁?”
听里面有人问话,陈芸赶忙应和一声:“是我!”
匆匆答应一声后,陈芸也不管里头听没听出是自己的声音,慌手慌脚收拾停当了,然后才闷闷不乐站起来,没好气的白了沈复一眼,嗔怪道:“好好儿地,吓唬我做什么?”
“也不是故意要吓唬你,只是头一回见你听壁脚,觉着怪可笑的,所以才想吓唬吓唬你!”
陈芸哼了一声,脚步匆匆离开现场,赶去厨房里重新倒了两杯茶。
转头再进屋里时,陈氏瞧她脸色不对,轻声唤她到跟前,关怀着问:“刚才我与你娘正说话呢,忽然听见外头有杯盘落地的声音,都吓了一大跳。好孩子,快告诉姑妈,到底是怎么啦?”
陈芸不善撒谎,心里正发愁如何掩饰过去,却听一旁的沈复笑嘻嘻道:“芸姐儿方才沏了两杯茶,翼翼小心端到门边,突然有一只野猫蹭蹭蹭从她眼前跳了过去!”沈复说着,没大没小地挤到陈氏肩边坐下,又笑道:“娘也知道,芸姐儿最怕猫,刚才见了那猫,她心里猛地一惊,手又吓得一松,那盘子就摔在地上了!”
金氏知道女儿不是毛毛躁躁的性子,猜度是刚才自己和陈氏的谈话让女儿听见了,故而缓缓一笑,也顺着台阶下:“这孩子从小怕猫,长到现在,居然还没改过来!”
陈氏不以为意,只定定看向满脸笑容的儿子沈复,道:“我刚才正与你舅母念叨你呢!”
沈复一头雾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良久,奇怪道:“娘和舅母无端念叨我什么?”
“还能念叨你什么?”陈氏一脸宠溺地看着沈复,慢慢从腰间掏出一方雪青色手帕,为满头大汗的儿子沾了沾汗渍,笑道:“不就是再过几年,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该商议着给你娶房媳妇,好让儿媳妇贴身照料你,为咱们沈家传宗接代!”
沈复本以为是旁的事,此刻听说是这个,刷一下红了脸颊,然后红着脸望了望母亲,又望望舅母金氏,最后害羞道:“儿子年岁尚小,这时候谈论婚事,是否为时尚早?”
陈氏含笑不语,直勾勾看了几眼愣头小子,才别过头来看向金氏,神情和悦道:“嫂子,你瞧瞧他,如今满打满算也十三岁了,都半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当自己是小孩一样?”
金氏含笑不语,一面满眼疼惜地看着面相老实的沈复,一面又仔细打量了女儿一番。
见陈芸满脸红晕,时不时偷瞄一眼沈复,金氏心中顿时了然,就故意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复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甭说你娘提前为你物色媳妇,连舅母有意没意的,也为你芸姐姐物色夫婿呢!”
沈复一听金氏也在留心女婿,心里微微有些不高兴,当即问道:“舅母当真在为芸姐姐物色夫婿?”
“那是自然!”金氏回答得利索干脆,“你舅舅去得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图谋生计。我自守寡以来,什么旁的心思也没有,一颗心全灌注在他们姐弟身上,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满心思为他们日后做打算。眼下,你芸姐姐也不小了,若再不为她定下亲事,只怕以后好人家全没了,白白耽误了你芸姐姐!”
沈复听得着急,也不管母亲在身侧,公然张口问道:“与其费精神去寻觅女婿,舅母为何不将芸姐姐许配给复儿?”不等满脸讶异的金氏询问自己,沈复又将身子往前一探,继续陈情:“外甥与芸姐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舅母尽管放心,如果您肯,复儿会一生一世对芸姐姐好!”
金氏听得目瞪口呆,可沈复依旧没有停下来的势头,一句一句说着自己的肺腑之言。
陈芸知道沈复的心意,可压根没想到他有勇气当众求婚,此刻眼睁睁看着势头发展,只能面色慌张地坐在榻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隔一会儿看一眼正在剖白心意的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