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的陡然生死,着实让彭脱大伤脑筋。
王景其人,虽不过只是颍川太平道队伍当中稍有些资历的传教老道,与汝南渠帅彭脱的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然其人既是身受波才之命,只身到得此处联络彭脱的颍川方面的特使,如今未逢汉军,却是在自家兄弟跟前一命呜呼,就彭脱而言,无论是对波才,亦或是对冀州的大贤良师张角,都很难交代。
也正是因为王景这慷慨一死,彭脱这才开始仔细回味起其人生前所说的种种事端。
“波才既得南顿、蔡县二城近两万太平道之众,又尽获其中粮草军械,如何能有王道人所言的这般狼狈?”待得处理完一切突发事宜之后,中军帐中便只剩下了彭脱与庾潜两人,彭脱一边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边望着已然将额上丝冠换成了杏黄帻巾的庾潜笑道:“庾县丞如此装束可不比那顶丝冠精神百倍?早知有此变数,当日我于蔡县初见庾县丞之时,便该叫你去了丝冠,戴上这黄色头巾。”
庾潜却是于彭脱调侃不置可否,而是郑重其事的说道:“我等一路而来,所见汉军不过南顿郊外的孙坚、程普二部,对否?”
“不错。”彭脱闻言,也不再取笑,亦是郑重答道:“除此二部之外,便只有坡上那刘姓司马了。”
“除此之外就再未见到汉军了。”庾潜喃喃自语,眉头深锁,继而又道:“我闻皇甫公、朱公二人统领汉军数万之众,辎重粮草无数征讨波大帅,照此情形,除去孙、程、刘三位司马的三千兵士来看,两位中郎将处的数万大军实际上并未减少许多,若是汉军倾巢出动,围攻颍阳波大帅,战事吃紧,却属寻常。”
“波才聚集了南顿、蔡县两城的太平道众,若是以兵力计较,当不少于汉军,何况颍阳、颍川皆乃坚城,当不至于这数日之间,就叫汉军轻易覆灭,是故我以为,王景之言实有夸大其词之可能?”
庾潜一时语塞,沉默片刻方才言道:“即便是王道人之言或有偏颇,颍阳形势也未能有其所说的那般严峻,又何故于此以身殉死,苦劝渠帅用兵呢?”
彭脱看了庾潜一眼,终是连连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背着双手来到帐中座首,待得身子坐定,方才轻笑言道:“这王景以身殉死不过是以为你庾县丞还是当年高高在上的县丞,而我彭脱为你一个汉廷狗官这般舍身用命,自当是以为你我相互勾结,我彭脱已然非为太平道人了。”
“至于为何将颍阳形势说的这般严峻,苦劝我用兵。”彭脱微微皱眉,伸手捋着胸前长髯,复又叹息言道:“或是因为这贼皇子当真就在此地,波才害怕我真就擒了贼皇子,立下这不世之功,故而要这王景编下如此谎言,好叫我率众赶往颍阳,错过这个好机会?”
帐中二人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过得许久,彭脱猛地一拍大腿,直立起身,大呼上当。
庾潜不由一惊,出言问道:“上何当?”
彭脱连连抚额,长吁短叹不已,乃言:“依那波才所言,此番皇甫嵩、朱儁遣派汉军三部三千人奔袭南顿,分由三位司马统领对否?”
庾潜稍一思索,应声点头。
“是哪三人?”彭脱猛然追问。
“乃是别部司马孙坚、佐军司马程普,以及……”
未待庾潜说完,彭脱急忙打断道:“还有那个不知姓名的刘姓司马!”
庾潜依言颔首,道了声“不错”。
“庾县丞可还记得,这三位司马各自旗帜上分别如何自称。”
庾潜又是陷入了沉思当中,然此番沉思不过调取记忆,片刻之余便就出口言道:“那孙坚旗帜乃是汉别部司马孙,程普旗帜书曰汉佐军司马程,此二人皆无特别之处,唯有那刘姓司马旗帜古怪特别,乃是汉天威无敌别部司马刘。”
“不错,不错!”彭脱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竟至于抓起庾潜双手,大笑言道:“午间我于阵前嘲笑这个刘姓司马如此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庾县丞可还记得?”
庾潜亦是轻笑点头道:“自然记得,渠帅说那司马不知天道为何物,还敢妄言天威,正是取祸之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彭脱已然开始整备身上甲束,依旧是大笑不止:“前些日子,波才方才与我诉说,汉军攻伐南顿的三千兵马,分由一个姓孙的司马、一个姓程的司马以及那贼皇子统领,叫我在南顿途中阻击此三人。”
庾潜虽不知彭脱心中计较,却还是来到其人身侧,为其整备身上铁甲,缓缓答道:“不错,然渠帅自入得南顿、蔡县二城之后,见城中军械粮草皆为波大帅取走了,这才生了只劫皇子,不论孙、程的念想。”
“所以我率领数万大军特意放道孙、程,径自于其二部身后,正要来拿那贼皇子,却在此处碰上了一个什么天威无敌的刘司马,庾县丞不觉得蹊跷吗?”
庾潜闻言,身形一滞,一脸的不可思议:“渠帅是说,这刘司马竟是皇子殿下?”
“什么狗屁皇子殿下。”彭脱满脸怒容,一声冷哼道:“就是这贼皇子,早日间唤了个精壮少年批了身银甲站在那旗帜之下,差点叫他骗了,我现下想来,天威无敌这般荒唐滑稽自称到底不该是成年之人,既然如此,也当只有这孩童皇子了。”
庾潜点了点头,却又连连摇头,口称有诈,急切言道:“虽说这天威无敌自称滑稽荒唐,该是孩儿所为,但我闻殿下……皇子出征,乃有三百虎贲甲士护卫周全,可是今日午间渠帅与那银甲少年对峙,其人身侧不过十余精兵模样,三百之数,尤为不及吧?”
“三百虎贲精兵,一分为二,藏于营寨中二百余数,出营列阵者十余人,正好疑我。”
“然虎贲将士皆为精骑,我等与汉军营寨不过百余步之遥,若是营中或有马匹,当闻得战马嘶鸣,午间对峙,渠帅可闻得马鸣之音了?”庾潜继续问道。
“马鸣之音,倒是确未听见。”彭脱着甲之势立止,又是皱眉自语道:“我曾叫数名哨骑上山探查地形,乃知汉军屯驻的山势陡峭,更有其众遍挖壕沟、设置鹿砦阻隔,骑兵尤难进取,便是我这为数不多的哨骑也有一骑跌落死在了山坡之上,若是汉军尚有三百骑兵,却是藏于这般地势的营寨当中,岂不是失了锋锐,作困兽之斗?”
庾潜连连颔首,继续说道:“我闻汉廷皇子乃是极为聪慧之人,应当不会有此蠢笨布置。”
彭脱沉思不语,叹息喃喃道:“便是天下极智之人,亦不及十岁,行军作战更为首次,兵种布置有所欠缺,当属寻常,庾县丞以为这贼皇子可会是觉得这些个骑兵精贵,故而并未打算叫其众参与战事呢,至于所谓的马鸣之音,或是因为阵前嘈杂,我等未有细心听闻呢?”
庾潜刚待应答,突闻帐外士卒惊惶呼叫,更有稍远之处喊杀震天,未及彭脱反应,亲卫已是不待主将应答,径自入得账内,跪地参拜便道:“渠帅!是汉军……是汉军!”
彭脱却是一脸疑惑,喝问道:“哪门子汉军,哪来的汉军?”
亲卫抬头看了一眼彭脱,又是看了一眼庾潜,咽了口唾沫,这才继续言道:“汉军劫营,皆是骑兵!”
彭脱、庾潜闻言一怔,不禁对望一眼,不及片刻,彭脱竟是大笑言道:“果真是汉军骑兵?有多少人?”
那亲卫被彭脱这一笑搞得莫名其妙,然见主帅毫无惧意,心中自也安定了三分,当即答道:“马蹄隆隆不绝,恐怕至少也有几百之数。”
“好极,好极!”这许久说话之间,彭脱早已穿好了铁甲,听闻亲卫这番言语,自知方才与庾潜的这番计较应当是说中了大半,于是当即提起帐前长槊,朝那亲卫令道:“尔等皆取马匹兵器,与我出营擒敌。”
那亲卫被主将的这一番豪言说的是一头雾水,须知太平道虽然兵士众多,放眼天下近乎百万之众,然这许多时日以来,之所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到底不过是因为汉廷治下州郡兵卒数量太少的缘故,更何况,这些个太平道兵士,大多都是些农民黔首,数十年来皆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陡然间要在夜间作战,实在是闻所未闻。
加上彭脱携领的这些个亲卫,叱咤汝南近月余,大小战事已历十余战,但虽说是骑马为战,其实干的也都是些壮主帅声势,耀武扬威的活,突然要骑马作战,心中到底还是怯的。
彭脱自然也知其中关窍,见那亲卫这般模样,不由踹了其人一脚喝斥道:“此番乃是去擒杀贼皇子,若是所料不错,汉军至多也就三百骑兵,这般盖世功绩独此一份,切莫再要犹豫!”
亲卫仍是不明所以,抬头喃喃嘀咕道:“贼皇子?”
“便是那贼天子的儿子!”彭脱早已不耐烦至极,咆哮道:“快去牵我马匹,今晚若真能擒了这贼皇子,老子赏你十个婆娘!”
亲卫这才大喜,就要拜倒称谢。
彭脱又是一脚踹去,怒斥道:“快去牵马。”
亲卫一个踉跄,终于还是欢喜不止,转身奔出帐去。
此时庾潜却又出声言道:“渠帅可莫要中了汉军计策!”
“汉军骑兵劫营,能有什么计策?”
“若真是皇子身侧的虎贲骑士前来劫营,便是计策。”
彭脱闻言,眉宇微皱,双目如电,紧盯着庾潜,却再不发一言。
庾潜赶忙说道:“若是山上营中乃是皇子统领部曲,三百虎贲骑兵当在其中,可是山势地形陡峭,又有壕沟鹿砦相连,个中骑兵又如何能够于夜间突然下山,夜袭我数里大营?”
彭脱恍然大觉,连连颔首,又道:“是故,你意如何?”
“或是皇甫公……便是那个左中郎将皇甫嵩麾下骑兵亲至,我闻其人麾下乃有两名骑都尉,一曰淳于琼、一曰曹操,各自统领一千五百骑卒,或为皇子驰援。”
彭脱依旧是点头不止,沉默片刻,方才拍了拍庾潜肩膀,大笑说道:“然无论是虎贲骑士,亦或是那淳于琼和曹操统领的骑卒,到底还是证明了山上立寨司马乃是当今嫡皇子了。”
庾潜闻言愕然,当即无言。
彭脱仰天大笑,挎着长朔,出得营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