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字写得漂亮,楷意之下有草书的洒脱,勾转起合自有刚劲,大有文姬之风采。
大太太倒是心细,看我惊愕的神思便八九不离十地知晓了我心里头的疑惑,也不让我挠心挠肺地去猜去想,倒是上杆地自己上前来解答:“这字儿是我年轻时候写的,还未嫁人时,家里头有一汪碧潭,每每夏日,便是一朵一朵接着从泥淖里头冒出的荷花。”
我跟着她的场景口诵道:“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太太笑了笑,难得我从她的笑容里看不到算计别人的奸诈,她道:“风荷举,风荷举,荷花这般漂亮,又能存留多久?还不是化作一滩烂泥,滋养了泥下白嫩的藕。”
我道:“藕也是荷花的根,与其说荷花滋养了白藕,不如说是白藕养育了荷花。”
大太太眼神一暗,才女的神气顿时从她身上散去,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个我所熟悉的大太太模样,她沉沉地看了我一眼,道:“二丫头如今不同了,跌进了一次水塘子,醒来后脑子不犯浑,竟嘴皮子也开始变利索了。”
我又看了眼匾额,把惊艳给压在了心底下,扭身便换上一副面容,对着大太太软软地笑:“大太太忙活了一晚上,不觉累得慌吗?”
“累也是值当的,和二丫头在门口谈谈心事,也不觉得有多累。”
你不累,我累。我心里的白眼都快翻出天际去了。
“想不得这样快就要送你出嫁了,”大太太拉起了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也难为她大夏天的还有个冰凉凉的手心,“第一眼见你时,你还是个红彤彤的奶娃娃,我把你抱在怀里,软软得跟个棉花糖似的。旁人奶娘怎么哄都不是,偏生在那哭,也就我到了把你抱在怀里,你握着我的手指头就笑了,怎么劝怎么哄都不肯放开。”
许是我天性冷血,又或许是因为我本就不是这位大太太亲生的?她一派慈母气度来向我陈述这么一番唯美动人的母女场面之时,我当真是没有半分的念想,只觉得大半夜站在院子门口傻,很傻;大半夜不待在床上睡觉就困,很困。
“后来长大了,性子却越来越静,半个月的不愿踏出院门,也不愿跟府里同龄的姐妹们玩耍。女孩身子,女红针线懂得也倒罢了,便要看什么文史经略,那日一不留神,你便自己投了湖。”
厉害厉害,头一遭听说有人把自戕原因怪罪到书本上的,也不知天上的泰斗听到这句话后,会不会亲自下来掐死这个满嘴瞎话的女人。
大太太叹了口气,道:“母亲知道,你对与越王爷的这桩婚事极不满意,可没法子,皇上亲自下旨,拿了天下未婚官家女子的八字去和王爷相配,皇帝的一句话便是一道圣旨,金口玉言,哪得让咱们去劝着改呢?”
我道:“大太太多心了,我对这桩婚事没什么不满意的。”
大太太狠狠落了两滴泪:“瞧,姑娘到底是心生了怨恨,现在还不愿意来跟母亲讲心里话。”
我一噎,看了这自顾自演戏的女人两眼,再没说什么忤逆她意愿的话,就敛眉顺目地看着她,且看她要在我面前耍个什么把戏。
不料她见我不言,竟以为我也生出了几分婚假从夫,万事不由己的可怜心思。她抚着我的头发劝慰道:“做母亲的,自然知道女儿心里忧愁。出嫁王府一事,我心里也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得,丫头你且记着,哪怕姑爷家是皇室王府,你倘若在里头受了半分的委屈,尽可回家告诉父母,哪怕是顶着大不韪的罪名,母亲也得求你爹爹在朝堂上参上王爷一本,为你出气。”
她这番义正言辞,着实是把自己给感动地又红了眼眶。我心里掂量,想也估计她这些话不过是一场虚伪的客套,奈何手里被她攥的紧,也只好认真地点了头:“嗯,女儿明白!”
我把头点得用力,活像个对着木桩就狠砸下去的榔头。
大太太点头了,满意了,珠圆玉润的脸上挂上笑了,也再不把我的手紧紧握着了,她道:“好姑娘,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她越过我朝着院里头唤了个丫鬟出来:“双燕,送姑娘回院休息。”
我被领走前还专意贴心地嘱咐:“王爷怕是已经赏了你晚药了,那母亲就不赏你吃食了,早些放你回房休息去吧。”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听到了这番言语,心中不免悲愤:母亲噯,您还是大发慈悲,赏我点吃食吧。就算是摆着桌上明早吃也好,府里头难道连垫饱我肚子的钱粮都没有了吗?
演了这长时间,大太太明显心情愉悦,甩了手施施然就往自己房间去了,我则被丫鬟给搀回了自己破落院子。
刚进了院,那丫鬟就当了甩手掌柜,朝我行了一礼,便扭身去了。我出声唤她,吩咐道:“你去膳堂里给我取些吃食来。”
那丫鬟转身朝我,鼻孔差点顶到了天上,她行礼说道:“大太太刚刚说了,姑娘得了王爷亲赏的晚宴,晚上再多吃对您身子实在不好,大太太一心为姑娘着想,姑娘也该听听她的话。”
我特别想揪着她的头发把她塞到我胃里头看一看,王爷赏了哪口吃食啊!不过我还真不愿告诉她们我归来时肚子空空,不然失了王爷这层保障,他们还不知要笑着脸给我耍下多少下三滥的把戏。
防得过小人却也得留心着伪君子,我自信如今能把推我下池塘的作俑者给反推进池塘淹死,可我可不敢说我能把整笼屉的馒头一个个先验一场毒。
我笑着对她道:“晓得母亲疼我,可深夜被闹了这么多场,我肚子也是真饿了。唤你去给我拿点吃食,可有不妥?”
主子指使丫鬟,有何不妥?
“主子指使丫鬟自然没什么不妥,只是双燕是大太太的贴身丫鬟,您若要指使我,先得禀了大太太,大太太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
好呀好呀,我身侧拳头紧握,脸上却露出一片笑颜,我对她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乐意去叨扰母亲再多费这些心思。烦劳双燕姐姐了。”
“姑娘客气。”
我直等到她的身影走离了我视线,我才回房,赶紧脱了这身累赘的衣裳。许是动作太大,我一展臂,肚子便咕得叫了一声,我摸着自己纤细得都有些凹陷的小腰笑得十足十地冷,好家伙,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唐府极重格局,所以我当时一猜便能猜到正东方的膳堂坐落。此番我找吃食也没遇到什么阻碍,这里的守夜婆子早撑着腮睡得不知今夕何年,呼噜声打得跟震天雷似的。我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一眼就瞧见了木桌上摆着还未有人动过的桂花酥。
还未到深秋,桂花糕却已经香气扑鼻。我捏着一块糕点细嚼慢咽地吞下了肚,唇齿间都留下一股子甜腻的香味。
虽然这府上的人都不咋样,但请来的厨子手艺确是实打实不错。
吃饱后我便开始寻思着正事,想起我那大半夜不睡觉硬是在门口拉着我聊天的妈妈,也不知她睡了没有。
我猜是没睡着。
那样沉重尖细的心思摆在了活人的胸腔里,不搅得她夜夜失眠,都对不起她算计过的这些姑娘。
月挂中天,我本来还有点昏昏沉沉,此刻却是存了几分雀跃的心思。等到我摸黑到了风荷举这间小庭院的时候,果不其然地看到了里头灯火通明的辉煌景象。纸窗户上印出了两个影绰的人形痕迹,奈何门帘厚重,院子里又有眼睛瞪得跟铜陵似得粗壮婆子守夜巡逻,我想了想,认命地飞身上房。
我把瓦片挪开一道缝,安神香的气味一下就钻进了我的鼻子,搅得我也有些昏昏沉沉,可即便是这样,我瞧着大太太也一点睡意都没有,在软塌上歪着身子由着双燕伺候。双燕跪在地上给她捶腿,两人沉默了好一会,沉默得我差点就这安神香在房顶睡过去,我才听到大太太拖着嗓子哀叹了一声。
缄默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
双燕乐意把这个破洞给挑得更大些,边手法娴熟地捏着太太的腿边抱怨:“太太也是,忙归忙,可别累坏身子。”
“出嫁王府的姑娘,排场自然要更大些。”太太说道,“更别说这是明面上为府上增颜面的光彩事,累些忙些也是该的。”
双燕不满,尖声道:“不过是个渔村里抱过来的丫头。”
大太太面无表情地抡掌便扇:“我瞧着你最近事越发没个规矩,连渔村里抱来的丫头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垂珠是我正儿八经的相府千金,从我肚子里蹦出来的命,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儿有沾到渔村那两个字?”
双燕捂着脸跪下认错:“奴婢知错。”
我忍不住地撇嘴。
“这些话,可不能让人听着传到外头去,”大太太困乏地又靠在了软枕上,“若是由得旁人说去,谣言猛虎,有人存了小人心思故意将话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那就是欺君的重罪。”
双燕嘴里说出的话我听着竟好像有丝羡慕:“不过是个腌臜的破落户姑娘,因着生了个好时辰,不过咱们府里要好吃好喝地供着,竟还能匹得上皇子的生辰,让他八抬大轿嫁进王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