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家的大夫人亲自去库房帮我选了件衣裳出来,为了伺候我梳洗,还专门指派了两个手巧的丫鬟进我房门。可怜那两个丫鬟,得了差事还得抱着沉甸甸的妆奁供我使唤,没办法,谁叫我一根首饰都没有呢?
我喜庆地迎着两个丫鬟进了我的房门,她们嘴巴张得合都合不上,怕是在这唐相国府里养尊处优得惯了,虽是丫鬟的身子,住的怕是比我这更好些。
这两个丫鬟一个叫做小一一个叫做小二,名字好记,性子也有趣儿。小一在我面前置了镜,小二拿了个铜盆去外头要热水。这时我又一次把脸洗干净仔细地来瞧自己,这一见之下便很是愣神,镜子里头的人美得空灵,熟悉得很。
熟悉得,好像看了自己十几年,心里头默认的便是这个模样。
于是我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失忆,我醒来时候身子湿答答,按邹姨娘的说法,我是掉进了荷花池。可我就算是个歪嘴斜眼的傻子也不至于顶着大太阳跑去府上的荷花池里失脚跌摔,铁定是有人暗害。
可这事儿真的是透着诡异,我在这家里不受宠,时到今日我都没明白自己是打哪个女人的肚子里头蹦出来的,谁惜得花心思来害我性命,我又哪里来的一技之长,叫皇帝下旨赐婚,让个王爷来娶我这个不受宠的深闺女儿?
我隐约记得那日听墙角的时候有个丫鬟说到“冲喜”二字,许是因为生辰八字与越王爷匹上了,才要我嫁进府里去?可这冲喜要说来,也是因为丈夫久病不愈,才要喜事来冲丧,我看那王爷身体康健,除了估计因为小时候的皮肉受损不爱出现在阳光底下,剩下的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怪哉怪哉,我脑子迷糊。
“姑娘,打扮得可好。”
有这张脸做了底子,哪里打扮能不好?我瞅着铜镜里头泛黄的影像满意地自恋了会儿,随口问道:“如今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现在酉时三刻了。”小一话音刚落,去外头倒水的小二就风风火火地踏进了门,催促我道:“姑娘快些准备,越王府的马车都已经到府门口了。”
按照礼法,男女结亲大定之后,便不得见面。可还有一个日子除外,那便是乞巧节。
乞巧节女儿家都能蒙面出街,脚踏实地地好好出府玩闹。男女之间让礼法挖出来的天堑鸿沟都能在这一天被架上个能往来的长桥,难得的天性释放。
大太太给我选的衣裙极美,上头还很吉祥地绣了个春光长寿的图案,我被两个婆子抬着的软轿给送出了正门,直接送上了一个黑漆漆的马车上,微弱的呼吸让我感到里头有人,而熟悉的轻笑却让我稍缓了一口气。
“吓到了?”一个套着黑色皮套的手从车厢里朝我伸出,“进来吧。”
“民女不敢。”我嘴上说着不敢,行为却极为大胆,直接无视了王爷朝我伸出的手,自己利落地钻了进去。
这车厢挺大,可惜了遮光的窗户糊得严严实实,半丝儿光都透不进来。越王爷坐在最里头,隐隐约约我只能辨认出个大概轮廓,他也似乎敏锐地知晓了我在打量他,便刻意挺了挺腰板儿,一副任我打量的模样。
我也不知怎的被他给逗笑了,便坐在了他不远的地方。我听得他悠悠道:“你不愿上我这马车?”
我答道:“怎么会不愿,我愿意得很呀。”
“可你不愿扶着我手上来。”
“我终要上来的,扶着你的手,还是自己爬上来,都是要上来。”
他缓缓问道:“扶着我的手,不是更省力些吗?”
是省力不错,不过我也实在懒得说我不爱与人有肌肤上的接触,于是衡量了一下,挑了一个比较万金油的理由:“我欢喜这般,便这般做了。”
越王爷似乎也被我逗乐了,挺直的背斜倚到了软枕上,衣料华贵,相互摩挲的声音也是别样好听。
车轱辘慢慢地转动了起来,喧嚣声透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透进了我的耳朵,非凡的热闹在极速地朝我逼近,可我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
王爷不喜欢把自己放在阳光下,我自然也不是个喜欢勉强别人的人。可他也不知道为何忽然问了我一句:“可想点灯。”
我很实诚:“想。”
我也不是个喜欢勉强自己的人,这不见五指的黑暗实在难过。
王爷说道:“那便点吧。不过我这马车具是木头制的,可不敢用蜡烛点灯。”
我刚想说不必麻烦,因为我除了不喜欢勉强还更不喜欢麻烦,奈何嘴巴还没张开,我就听到他那传来几声晰嗦的声响,不一会儿一个有些重量的盒子便丢到了我的身上。我拿在手上晃了晃,听到了一颗小珠子在里头到处乱晃的声音。
撞在哪儿都是软绵的嗒嗒声,怎么都不会叫它碎的。
“这是什么?”
“灯。”
我脑子里忽然莫名地蹦出来一个物什,脱口而出道:“夜明珠?”
王爷那厢稀罕地嘿了一声,赞我道:“不错,是个饱读经书的姑娘。”
事实上我不仅没有饱读诗书,其实连脑子都是空白一片,不过这夜明珠我是打哪儿想起来的,我还真不晓得。这么一点的不晓得却让我心里泛起了丝丝扣骨的寒意,我仔仔细细地想了想自己房中的摆设,四方正正,家徒四壁,确实没有丁点儿有笔墨砚台那东西的痕迹。
看府里人对我的态度,也不像是能给我书看的人。
我是谁,我缘何失忆?
这更让我觉得,周围扑朔迷离的环境,有人刻意地拉起了我的手,大刀阔斧地横笔加上一抹恐惧。
许是见我之前叫的欢畅,临了了却长时间地没什么动作,王爷嘶哑的嗓音硬是把我从自己的思绪里给拉了出来:“怎么了,是不好打开吗?”
我连忙说道:“不是,只是一嘴提到了夜明珠,便在思考了它的价值。若我记得不错,南海有我朝八百属国中,有一国善驭人鱼,且以其肉为食,以其鳞为衣,以其发为丝,以其眼.....”
以其眼为灯。
我聪明地没有直接说出口,好像自欺欺人地就能当作没有这个事儿。
王爷笑道:“看书看得全,不错。不过你也切莫害怕,这颗珠子虽然是南海上贡,却不是一颗血淋淋的眼珠子。我朝以仁德治国,向来上贡之物不收有屠戮血腥之意的物件,我这颗夜明珠,是极为稀有的深海宝物,你且打开看看?”
打开看看嘛,也不是不可。谁让我的确好奇呢?
于是我听话地开了锁,却很聪明地些微只是开了一个极细的缝隙,只一霎那,泛冷的幽霁色散逸,于此同时,我也嗅到了一股子极淡的咸味,淡淡的鲜活的味道,没有半点血气。
我该是没见过海的,却已然能想象它宽宏博爱的模样。
此刻全然安下心来,我再不迟疑,索性一用力,将匣盖全然打了开来。
周遭大明,光芒闪亮得像个小太阳似的。
我眯了眯眼,待到适应了这个亮度,才把匣子拿到跟前来看,这匣子巴掌大小,里头用红锦作衬,稳当安置的明珠也不过婴儿拳头尺寸,若是寻常珍珠,怕是在世面上也只算得一件价高的珍品罢了。
可这珍珠会发光,而且光泽虽亮却很是暖眼,可见是个极为难得的宝贝。
又有布料声摩挲了下,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旁的软塌被压了下去,一个大活人凑近了我的身旁,这人缓缓道:“这颗南海上贡的夜明珠换做天玄珠,状浑圆,色暖亮,为上上佳贡品。”
我眼睛在这颗珠子上挪不开,随口叹道:“好个宝贝,陛下真是慷慨,竟这般轻易地赏了你?”
“并非赏了我。”他轻叹道。
我并没怎么注意他的这声叹息,手指头摩挲着这颗光滑无比的珠子,道:“《千字文》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讲的上至混沌,下达厚土,日月更迭,星宿铺陈的自然天道景象,这珠子得自然造化如此,还当真能配得上天玄二字。”
不过有了天玄,焉可没有地黄?
我心中疑惑又起,忍不住抬头来唤解惑人:“王爷......”
刚刚没有抬头,一是因为珠子散了精力,二是传言唬了心魂。此刻抬头已是做好心里准备,可饶是这般准备,我也是忍不住地怔了。
我惊了,惧了,眼睛不可置信无来由地酸了,痛了。
流泪了。
泪带着温意滚到了我的唇边,顺着我嘴角的空隙钻进了我的嘴巴,又咸又苦,难受得心悸。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般奇怪的反应,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也不过是一个满脸带这黝黑铁面具,把身形严严实实地藏在了宽大的袍子下的人,可我对上了他的眼睛,那一双极为漂亮,尾角微微上挑的眼睛,我却没来由的流了泪。
而且尝到了眼泪的味道,才后知后觉地心痛,这心痛也来的莫名其妙。
我的反应太过怪异,把对面的人也吓到了,他慌忙地抬起手,抬到了有光的地方他才想起这双手带上了皮套,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眼泪还在止不住地流,我却已经习惯了这一抽一抽的心痛。我深吸了一口气,拿袖子一抹脸上泪水,潇洒道:“王爷莫要怪罪,我也不知怎么了,许是莫名其妙地得了心疾。”
他眼神稍有落寞:“本王吓得?”
我连忙摆手:“可能是被这颗珠子给吓得,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般稀罕的东西,自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失了态,还请王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