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到来,杭州城在丝丝细雨中迷蒙。
之前两百年的梅雨季,杭州城的街道建筑总给人以工笔画般的美感。
历朝文人墨客心心念念的杭州城换了主人后,砖墙、瓦顶、青檐、石板路缺乏修缮。而今炊烟热气依旧,斜风细雨充斥,所剩的只是颓废。
盛夏前的雨水,带来的不只是清凉,还蕴藏着潮湿和燥热。永乐朝的人心,便在这样的天气中发霉。
永乐朝在杭州以北的一系列战场有惊无险地挡住了十几万大周军,钱塘江以南的战局却再次恶化。
刘光世带着乌压压十万人,急于打到海边或者江边获得船队补给,好减轻巨大的后勤压力。
攻下金华城后,刘光世只留下几千人配合江南西路的厢军乡兵守卫,便带着大部分人顺河直扑东北方向的义乌重镇。
刘光世仗着自己人多,一边抽出一部分部队轮番冲击沟壕、堡垒、护城河与城墙,一边摧毁山林,打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
人多力量大。刘光世在短短几天内,便积攒了一部分大盾牌、攻城云梯、冲车、简易投石机,然后利用这些临时打造的军械……防止义乌重镇内的方腊精锐跑出来。
庞万春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光世的阴谋已经变成了阳谋。
义乌城东边不到三十里处的东阳县城,突然被刘光世的三万人包围。
刘光世将手上不多的优良军械和兵器集中起来,惨烈搏杀了三天,终于在雨水和泥泞中破城,将城中的方腊军和“投贼恶民”屠戮殆尽。
东阳城的方腊军顽强抵抗了三天时间,期间庞万春从义乌城中冲出好几次,想要救援互为犄角的东阳城。然而刘光世早有准备,利用临时打造的器械和泥土墙挡住了庞万春的猛烈冲击。
土墙在雨天很容易倒塌,然而却很泥泞。庞万春在泥水、雨水和血水中来往厮杀了三天,在东阳城被大周军夺去后,不甘地退回了义乌城。
刘光世立即率领大部队东进,留下小半可战之军监督战力一般的两万“军队”,继续打造更多器械。还要堆起更多土墙,将浑身是刺的义乌城团团包围起来,围而不攻。
五月初三,刘光世帐下一万人进驻虎鹿镇,防御并威胁东北方向的崇仁谷地。崇仁谷地中有崇仁镇和新昌县,四面环山,东北通往明州,南面通往天台-临海-台州一线。
五月初四,王师心率领的福建路兵马,稳扎稳打地拿下了临海城。
五月初五,刘光世派出的五千先头部队一路向南再向东,穿山过岭行进了三百里,终于在火光未熄的临海城和福建路兵马汇合。刘光世的先头部队只是休整了一天,便押送着第一批粮食物资返回。
随着刘光世和王师心打通联系,大周军在钱塘江南岸全面占优。
庞万春和潘文得都来不及商量,便进行了大调整。
庞万春计划把义乌的一半兵力和粮草后撤,加强浦江-诸暨-江藻镇一线的防守力量,其本人安排好义乌重镇的防守之后,也后撤到诸暨坐镇。
潘文得命令手下军队,将山中的乡镇和寨子抢掠焚烧一空,驱赶百姓向南,给素有怜惜百姓之名的王师心带去更多麻烦。还在天台县城部署了少量精锐和大量杂兵,大部分主力则集中到崇仁镇和新昌县。
随着方腊军的进一步北撤,钉在钱塘江南岸、牵制了数万方腊军的虞允文部停止了出营骚扰,投入所有精力,准备应对方腊军的突然进攻。
面临危局,永乐朝的力量运转到极致。
四大元帅、八骠骑、浙江四龙、江南十二神、杭州二十四将,这些有名有姓的将领纷纷奔赴前线,驻守要地,或者在杭州城内练兵。
钱塘江南岸,沿江靠海的萧山-柯桥-绍兴-上虞-慈溪-明州一线,驻守其中的方腊军因为在南边得到了调动人马北撤的庞万春和潘文得的支援,再次活跃起来。
翟源等水军将领打不过襄州水军,只好化多为少,搞起一支支小型船队,在钱塘江上、在海上骚扰偷袭大周船队。
张韬等将从城池和营垒中出击,残酷镇压了大周奸细挑起的反抗,扫清了一些不安分的人家,然后朝虞允文的营地汇合。
绢绸涂桐油,油衣挡风雨。油帽遮发丝,油鞋阻泥泞。
虞允文遮护齐全,在雨中登临营墙一角。他眯眼看着营垒外面的一道道沟壕、一片片拒马、一段段土墙和一段段砖墙,以及遮雨棚和雨布挡住的远攻器械,皱眉不语。
张天垒头戴斗笠,身披油衣,脚踏皮靴,泥水四溅地走过来。
虞允文身边的护卫让开一条通道,只听张天垒抱拳说道:
“虞大人,今日的查营已经结束。标下只发现了两处纰漏,已经命人抓紧改动。”
“营外方腊军的架势,应是模仿刘招讨使的战术,想要将我军困在这里。”
虞允文擦了把脸上和胡须上沾着的雨水,抬头看着遮蔽天际的雨帘,遗憾地摇摇头道:
“我军只剩下不到一万九千的可战之军。之前冒险出击,是为了牵制更多方腊军。如今防守都勉强,为了完成牵制方腊军的任务,便不能出击了。”
“国朝没有更多人马可以增援我部。以后的战功分不到多少了,本官对不住英勇奋战的诸位将军,还有拼命杀敌的军士。”
“但是之前的战功和抚恤,以及牵制数万永乐伪朝可战之兵的战功,本官定会向朝堂陈情,绝不让将士们吃亏。”
张天垒明白虞允文的意思。他是虞允文最看重的军将,由他去和其他将领说明白当然更好,文官去说可能会引发误会。
张天垒恭敬地抱拳,语气非常诚恳,“虞大人还请宽心,军中的都校和将校晓得大义,定会配合国朝大计、理解虞大人一片苦心的。”
“更何况虞大人前些时日,不仅宽宥了很多军将的过错,更是让朝堂批复了武人的战功、抚恤和恩赏。将士们能坚持到现在,全赖虞大人的护佑和体恤。”
“死守江边营垒,不再出战也没什么不好的。不仅是兵疲,更兼受伤的士兵缺少药材,士气低落很多……”
虞允文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叹口气,捏捏眉心道:
“受伤的将士,本官原打算送到别处医治。可是眼下到处缺医少药,本官的面子竟然也不好使了,没人收。”
说到这里,虞允文苦笑摇头,“嘿,一个个的,只顾自己手上一小摊子,国朝痼疾颇多啊。”
张天垒把头压得更低,他可不敢“妄议朝政”。
三里外鼓噪声大起,方腊军的新一轮试探性攻击就在眼前。虞允文在张天垒的护送下远离营墙,边走边说道:
“既然江南两路的士大夫、官员和绅商大户不给面子,本官少不得再推外来的商人一把。”
“荆湖两路、四川路和江淮两路的商人赚了钱,就要拿出一部分药材!”
虞允文也是有脾气的。一旦发作起来,脾气还很大。
方腊军快要看透虞允文营地的虚实。
若是不能及时医治营地内的数千伤兵,虞允文接下来的日子很不好过,没准就被赶下海了。
战事要紧,国朝大计要紧,虞允文也顾不上再得罪江南两路的工商势力一把。至于李响可能会被他坑得很惨,他就更不在意了。
时间很快到了五月初八。
在二十万大周军的全力进攻下,除杭州城外,永乐朝的底细显露在世人面前:二十万大军!
这个数字超乎大部分人的预料,却不是很离谱。因为能在永乐朝占领区活到现在的,大部分都是青壮年男子。
永乐朝将近一半的军队都是杂兵,剩下的可战之军里有不到五万的精锐,披甲精锐在全盛时接近三万五千。截止五月初八,方腊军中的披甲精锐已经不足两万八千。
家底看上去不错。但和整个大周相比,永乐朝只是抢了大户人家的盗贼。
五月初十,江南战线全面绷紧。
大周军得到补充和替换后,依然维持着二十万大军围攻永乐朝的局面。
永乐朝的士兵死一个少一个,盔甲兵器损坏一套少一套。即使有方腊下旨,进行全面动员,方腊军的兵力也不足十七万了。
以上的情况,不包括杭州城。方腊在杭州城隐藏了很多部队和武器,需要另计。
闷雷声响彻永乐朝的宫宅。妃子和侍女不敢说话,只有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在那里大哭。
方腊有预感,前线要撑不住了。他只是不确定,杭州城以北的一系列战场,究竟哪里会成为第一个缺口。
方腊披上崭新的金红双色重甲,在雷雨中就像一尊战神。
为提振军心,鼓舞斗志,方腊和永乐朝的重臣开始验看杭州城用于决战的家底。
杭州城内的作坊,一共积攒了近万枚火器。
永乐朝搜罗的近千名熟练工匠在刀枪的威胁下,花费数月时间将数千的神臂弓、蹶张弩修缮完毕,教会永乐朝士兵使用床子弩、双工床弩、三哨炮、五哨炮等重型军械。
上万名工匠学徒轮换着干活,终于打造了七千多副各式甲胄、数万把刀枪斧叉、八万支投枪。
坚定投靠永乐朝、已经没有回头路的城内百姓被动员起来。他们拆毁屋宅道路以获得木料石块儿,他们没日没夜地修缮城墙,他们在城内新建各种工事和陷阱,他们积极参与守城训练,他们已经打造了数百万支箭矢……
五月十一日,风骤雨急。
方腊登上杭州北面城墙。城外是康复伤兵、精锐士兵和新兵组成的七万大军,城内是手握各式武器的十万青壮百姓。
风过,云卷,雨势稍歇。
“让他们来!让他们来!!让他们来!!!”方腊挥刀北指,大喝三声。
数十万只手举起武器、农具和棍棒,歇斯底里的呼喊尖叫声回荡在杭州城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