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杀穿已经投降的流民营地的战功,又得到了勋阳知府、南阳知府和十堰知州的支持,张天垒终于升任都指挥使。
都指挥使最多可以指挥五千人马。到了这个位置,便已经是大周的高级武将,史书上是要留下姓名的。
张天垒年轻时游手好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打头儿,不小心捅死两人之后,这厮直接落了草。不到三年时间,张天垒便拉起了四百多人的大寨子。由张天垒的救命恩人柳神医牵线,急着捞政绩的勋阳知府等大员将其招安,让这厮去剿灭往日相熟的绿林好汉……
因为连累族中太多,张天垒招安之后对族中多有照顾,曾经倍受打压的张家这几年发展很快。参与明月集的生意,在明月庄的照顾下开办作坊后,张家直接上了一个台阶,开始了由暴发户到士绅之家的艰难过渡。
张万里是张天垒的族叔,曾是张天垒的长期幕僚,如今已是明月庄数得着的高层。
张天垒想要求助,当然要从这位族中长辈下手。
张天垒这厮很放得下脸面,心想:虽然老子曾经给过这位族叔脸色,可老子也照顾他们家的生计了啊,这位族叔不会小心眼吧?翻脸不认人?这倒有可能,老子得再热情点。
作为庄主大人的常客,张天垒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在明月庄内自由活动的外人。只见这位都指挥使挺胸碘肚,身穿罗衫、抱肚、绫罗裤,脚踩白叠覆丝鞋,头戴绸布暖帽,带着鸡贼的独子和几个粗壮的亲卫前往张家小院。
整洁的路面、成排的小楼、轰鸣的作坊……明月庄一天换一个样,张天垒佩服得紧。
作为大周的高级武将,沿途见到的庄民都要向他作揖弯腰,都指挥使大人微笑点头的同时,满足感爆棚:这些庄民见到李响,也只是抱拳、拱手或浅揖吧?
但明月庄的庄民总给张天垒一种特殊的感觉,笼统来说便是腰板儿更硬,眼神更亮。
大周虽渐渐摒弃了跪礼,但普通小民见了他这种“大将军”,双腿都要发软。明月庄的小民虽也有怯意,却明显在极力地挺直腰板。
见儿子老是盯着路过的医卫处女孩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张天垒低声骂了两句,“没出息。为父可是都指挥使,你将来是要找大户人家的女儿做正妻的。明月庄的女子太野,整日里抛头露面,还要看顾那些臭哄哄的庄丁,做妾都勉强。”
正要继续训儿子,张天垒却猛地一扭头,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原来是族叔张万里带着全家出来了,正微笑地看着他。
张天垒小跑着走近,双手扶住要行礼的张万里,“哎呀,族叔,当不起啊。此次过来只是探亲,您要这样,我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走亲戚模式开启。
张天垒和族叔张万里客气着进了家门,张天垒的儿子在几个比他还小的叔伯姑姑面前不知所措,被好一阵调笑。
几个武艺精湛的亲丁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得罪了将军大人的家人,有两个妯娌过来,一边埋怨着“拿这么多东西干嘛,真是见外”,一边领着几个大汉去放东西。
明月庄日新月异的饭食从没有让好嘴的张天垒失望。
刚刚建好的小书房里,张天垒喝着浓茶解腻,佩服道:“那什么,鸡蛋、猪肉、羊肉、山珍、珍禽全是秦岭里的村寨卖过来的?李庄主不愧是财神转世,怪不得能够打通秦岭。”
“庄主一直强调因地制宜,鼓励秦岭村寨开田、办矿、饲养山禽、刮桐油、养鱼,便是一个举措。山里生活不易,七八成的山民还是过得很苦。”张万里欣赏着张天垒带来的几副字画,“以勋阳为例。若是小民不被催逼徭役、不被胥吏盘剥、不被大户转移赋税、不被官差地痞勒索、不被军士吃拿卡要,他们过的日子要好得多。”
“山里条件差,可只要上交了抽成,赚到多少,都是自己的;山外条件好,但留在手里的,没多少。”
张天垒尴尬了。族叔的分析,好透彻!
张天垒发现,这位没有官身的族叔每次谈到庄主,眼神和语气便透露出一股钦佩与敬仰。都指挥使大人疑惑地想:李响除了会些奇技淫巧,是名震百里的财神,笼络人心也有一套。还有什么本事,能让精通实务的族叔如此感怀?族叔当自己的幕僚那些年,没见佩服我一次,难道李响比我强很多?
客厅里的热闹穿透墙壁,扰动着逼仄的小书房。
压下心头的酸意,张天垒开始打哈哈,为引出正题做准备,“将近三个月没来,明月庄又是大变样。嗯,就是地方太小,族叔可是数得着的管事,院子居然比不上秀才之家……哎,什么声音?”
小小的天井突然热闹起来。
在后山做事的柳至和来到张家。挥手挡开行礼、询问、阻拦的张家人,这个地位特殊的老头子直往小书房闯。
张天垒带来的亲丁,有两位正要上前拦下,就被资格最老的一名亲丁拉开,“这是柳神医,不要命了就上前。”胸膛宽阔、嗓音沙哑的老兵油子提醒道。
“义父,是你吗义父?你为何……”却是张天垒快步走了过来,他看着不修边幅、浑身也不知是什么气味儿的柳至和,瞪大了眼珠子。柳至和不仅救过他的性命,还救过他儿子的性命,是他的大恩人。
柳至和扎根明月庄之前,最喜欢穿着长袍扮神医状,所到之处,陈年药香弥漫。如今……头发又脏又油,结成一缕缕挂在脑后,挥发着难闻的气味。衣袍上红绿紫褐的,也不知沾染着什么东西,恶臭难闻,竟然还有草叶根茎之类的挂在上面。
张天垒无比震惊,怒目看向张万里。
“族叔,你不是在信中说,义父大人在庄里过得很自如?”张天垒一家对柳神医的感情甚笃。
这位统兵数千的都指挥使不顾柳至和此刻又脏又臭,抓着柳至和的袖袍,大声质问张万里这位族叔。张天垒的儿子更是抱着柳至和的腰,哭哭啼啼,居然不怕沾染上什么东西。
张万里朝掌管家里琐事的管事点点头,然后扶额叹气,只觉得无聊。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柳至和捏着张天垒的手腕,顺手把张天垒的儿子扶正,“你们父子俩怎么来了?凑什么热闹,我来找张夫子要东西的。你这……酒色过度,身体堪忧啊。”
“枸杞子半两、冬虫夏草三钱、百合一两,洗净加水,文火慢煮。半刻钟后,加入猪肝、羊肝,嗯,再加入七钱老夫给你留下的药引,再煮半刻钟。吃肝喝汤,每锅三煮,两日一次,肝肾皆保。”
“上梁不正下梁歪。栓儿印堂都发黑了,你怎么当父亲的?年纪不过二十,妓寨青楼那种地方少去,没得亏了根本。派人去我老宅,找老林头儿拿些药膳,切记。”
叮咣作响的两个大箱被抬到柳至和面前。
柳神医拍拍恨不得消失在原地的张天垒,又在张天垒儿子的脸上捏了捏,便吩咐身穿素麻衣袍的八个年轻人抬上大箱,一溜烟儿地走了。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在场众人下巴掉了一地。
张天垒顾不得或疑惑、或戏虐、或玩味的目光,走出大门两步,大喝道:“义父,给您老人家带的东西,都放在您的小楼了,有很多您点名要的药材。”然后便低着头,跑进小书房。
张万里让佣人、管事、家人散去,也来到了小书房,实在憋不住,笑了几声。
隔壁的客房也传来喧闹,却是一群“长辈”围住了小名栓儿的张天垒儿子,问他每旬去几次妓寨、为何如此饥渴、有没有得病之类的……
张天垒使劲搓了搓脸,“义父大人他……究竟在明月庄里搞些什么?那种神色,我只见过一次,那个时候,义父大人发现了一种罕见病症。刚才所见,义父大人的亢奋更甚那时。义父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来到明月庄,一直是这样,敢信否?”张万里端起重新泡好的茶,回答道。
“嘶~~~义父大人在考究什么,搞成这个样子?”
“老夫也不知全貌,只晓得跟治病救人相关。整个庄子,估计只有庄主和柳神医的徒弟知晓全部,敢信否?”
“哦,了然了,又是明月庄的秘密。咳咳,若是明月庄于诊治百病、延年益寿上有所进益,族叔可否照顾一二?”
“需庄主首肯,但应该无碍。”
被柳神医这么一搅和,没了铺垫的张天垒不知如何开口求助。他虽然有些智谋,也不乏手段,但张万里毕竟是他族叔,还有东主与幕僚的那段过往……
“是不是遇到难处,不好开口?”张万里和李梦空分析过情报,早知张天垒的来意。
山风乍起,张万里关上窗户,叹口气道:“你小时最为淘气不过,但本性不坏。父母去的早,你受不了某些人的白眼,一步步走上歧路。还好老天开眼,荆襄周边盗贼纷起,朝堂焦头烂额之下只能招安几个大山头,你得以顺利招安。”
“当时老夫得罪了一些大户,幸有你的庇护,才能毫发无伤地回来。老夫给你当了几年幕僚,你虽有时出言无状,总体上还是照顾族叔我的。即便后来到了明月集,老夫被王三挤走时你没有出力,却也是小事。”
“还是那句话。你生性不恶,很照顾同族家人,老夫承你的情。有什么就说,都是一家人,些许小疙瘩,老夫难道会揪着不放?你是大周的都指挥使,永传后世的名册典籍里有你名字,休得婆婆妈妈。”
些许芥蒂烟消云散,小书房内,只剩族叔与族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