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辛酉,亥正二刻。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李德裕在交椅上坐定后,神情严肃地扫视一眼道:“此番叫诸公来帅府,是为令狐缄被害一事。”
坐席间随之传来了阵阵低语声。
“嘶……令狐缄这孩子,死的太可惜了呀……”王践言话说了一半,才像刚意识到似的问道:“欸……李公,咱家记得,令狐缄之事不是已被定为自尽吗?何出被害一说呀?”
李德裕倒像是早有预料有人会这样问一般,虽两眼直视着王践言,道出的话却像是说给在场所有人:“那敢问王监军,若是令狐缄真被定为自尽,公公难道不觉得很多事情解释不通吗?”
“这倒也是哈,”刘瞻沉思着开口,边想边慢慢道:“若是令狐缄早已笃定要自戕,只在自己茶中下毒便可,为何要画蛇添足般在李公的茶中也下了毒?之后却又及时夺杯。他如此做……真的是为了自尽吗?”
韦荣若有所思,从旁插话道:“那这样的话,会不会是……令狐缄并非自尽,而是真的本就为了同归于尽,谋刺于李公……却在最后一刻反悔,独自饮下鸩毒?”
“是也不是,”李德裕静静地听完,从交椅上缓缓起身,徐徐负手,字斟句酌地道:“令狐缄是为人所逼,此人阴谋欲于宴席之上,投毒于我,造成西川一片大乱,而此人便可成功嫁祸于令狐缄,以此坐收渔利……却不想事与愿违,令狐缄投于我幕府,忠心耿耿,虽为人所逼,却不愿行此不义,故而,才有延宁楼那一幕……”
李德裕说到此,眼帘浮上的一层悲怆被他强忍了下去,而后眼神一转,将激烈的目光投向在座的一个人。
“……我说得没错吧,李植李支使?”
节度使这意味深长的话一出,一时间李植便迅速成为了在场众人的焦点,满座先是一惊,却又马上神色各异。
牙兵微微挑眉,李淮深扬起唇角,韦荣、刘瞻和其他在场一众僚佐面露疑惑,而王践言和监军使院佐官都是故作惊诧,俨然像在看戏一般。
立于节帅案几后的李德裕,则带着一副质询下官的不怒不喜,同李植四目相视。
这短短的一瞬,李植表情上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心情极为复杂。他正要反驳,脑中却猛然想到,李德裕如此只是询问他说得对或不对,并未明确表示李植就是幕后黑手,若是他在此辩驳,反倒成了此地无银。
“植私以为……若是实情真如李公所言,那自是极为自洽。然则如今口说无凭,缺乏证据啊……”李植摆出一副懵懂的神情,不怀好意地拱手道:“想必李公如此说,自是有足备的人证物证相佐?”
谁知李德裕反倒爽朗地笑了,“令狐缄已然饮鸩身死,人证自是没有的。”
“呵呵,”李植也跟着笑了,“那李节度岂不是……”
“……不过,”李德裕忽地严肃起来,打断李植的话,将话头一转:“经法曹崔博亲自查验,令狐缄所服之毒,乃是云山鸩毒……”
通晓一点毒理的刘瞻惊呼道:“这……此毒非西川所产啊!”
“正是!”李德裕目光如剑,看向李植,悠悠道:“令狐缄仅仅官居八品掌书记,平日里无非往来住所与帅府,却能得此产自南诏岭南的鸩毒,支使难道不觉得离奇吗?”
李植心知,此毒被化验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由于本意便是谋刺节度使,因此他便选择了毒性最强,见效最快的云山鸩毒。届时无论化不化验,目的都已达到。即便是化验出来,李德裕都已死,西川李党就是一盘散沙。李植身为节度支使,节帅暴毙,他自当暂领节度事。正好可以同“鹛城”内外呼应,趁势接手节度使死后造成的权力真空,到时候谁还会管李德裕到底是怎么死的?想必史书上只消写一句轻描淡写的“九月庚申,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暴病而亡,支使李植依制,居西川留后”云云。
然而李植万万没有算到,令狐缄居然宁愿自尽也不愿谋刺李德裕。自尽便罢了,还煞有其事地在宴席上当众饮鸩,震动极大。因此见效极快,毒性极强,化验极易的云山鸩毒,便成为了李植如今最为棘手的弱点。
事已至此,那便顺水推舟!
李德裕没有人证物证。怀疑,最终也只能是怀疑……
“荷荷,李公说的不错……植不才,涉猎虽不及李公广泛,却也曾拜读过《内经》,”李植也从坐席上缓缓起身,谠论侃侃,“其中对此毒有言:‘初现云山桑木,生于岭南地界,其地獠人尝以此毒涂于箭矢,见血即死,故又称见血封喉。’令狐缄所服若真是此毒,那李公怀疑令狐缄背后有人指使,植以为……也是在理。”
对李植的镇定自若,在场众人反应不一。
李德裕静静地听完李植这番自得的论述,内心也不由得心生佩服。然而他面色波澜不惊,除却最后轻轻点头以外,并未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而李植虽然对李德裕像是尽在掌握的表现心中有些打鼓,但是神情上却仍旧带着稳重的微笑。
“李支使可知,文饶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支使一人吗?”
即便是牙兵,也能听出来节度使此言何意。就差李德裕彻底挑明他怀疑的幕后主使就是李植了。
殿中顿时陷入了短暂的静默,所有人都感觉到,在李德裕同李植之间,仿佛像是有一股凝重而又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植知道,李节度是在怀疑,正是植指使的令狐缄。”李植容色平静,语调颇为轻松,脑中却迅速地思考着对策,“不过,若真是植对令狐缄进行指使,为何植此刻还敢堂而皇之地来此同李节度辩驳呢?”
李植顿了顿,目光瞥向王践言,“这暂且不论,李公这些推断说到底也不过是推断。况且李节度方才已明说,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妄加揣测,可不像是您会做的事啊……王监军在此,植还想提醒李节度,莫要贻人口实……”
“谁说……没有物证了?”
李植眸色闪过一丝惊慌,眯着双眼看着李德裕像是事先准备好似的从袖笼中取出一沓信纸文书,节度使紧接着缓步向前,在离李植五步远的位置站定。
“‘随信寄去一肠囊,内有云山鸩毒,数滴即可白眼朝天,身发寒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目中赤红,口中呕血,至眼闭即死……可于宴席,置于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茶酒中’”李德裕念完,在满座哗然声中,面朝李植,轻声道:“此乃写给令狐缄的密信,想必出自李支使之手吧。”
李植脑中嗡嗡作响。李德裕方才所述,的确是信中所言,他究竟是如何得知信笺内容的?然而伪作令狐缄堂兄令狐绹写的密信,早已为令狐缄所焚毁了,这一点绝不会有误。那这样说来,不管怎样,李德裕都没有物证,那他便是在此讹诈,诱骗自己上钩罢了。
李植想到此,以为看破了李德裕的伎俩,心中不禁窃笑,语气却是极为无辜,环视殿内惊呼道:“这是谁人造的谣?!”
须臾李植又定了定神,“卑职述职西川五年有余,一向兢兢业业,由八品掌书记升任节度支使,历佐段文昌段太尉、杜元颖、郭钊郭司徒三任节度使,相处甚欢,从未有过……”李植在历数自己履历的同时心中迅速思考着对策,“许是正因植未有过失,招人嫉恨,奸邪进谗,植自然百口莫辩。”
对李植的这番巧言自辩,李德裕却面无波澜,只是将手中信纸默默地举起,正面示于李植,声音深沉有力:“怎么?难道李支使连自己的字迹都认不出了?”
李植闻言本不以为然,目光却看到,节度使手中的信纸上的文字,似乎……的确出自自己的手笔。
等一下……李植心中有些慌。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李植注意到信纸有一张被撕掉了一角,他才猛地恍然大悟。
他中计了!
联想到彼时崇明坊门前守备的军卒口中说的,“又要开门……”,以及火盆中寻得的密信一角。原来密信并未被烧,不过是为了打消李植的疑虑,故意派人在火盆中留了无关紧要的一角,来让李植以为密信已然被毁,物证不存,故而放松警惕。
大意了!
李植汗水涔涔而下,原来此番召集众人前来,对李植竟是真正的请君入瓮!
李植惊慌之余,心中不觉间却已怒火中烧……
他愤怒不在被李德裕用计戏耍,而是他在西川经营数年,树大根深,竟似要败于此等雕虫小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植故作镇定,深吸一口气道:“李公啊,真没想到,足下身为堂堂节度使,竟偏听偏信,纳奸邪谗言。况且,在场诸公若是细看,此信同植笔迹相去甚远,再者说,落款也非我之名,怎可是植所作?此等诬蔑,在场诸公均有见证,植实在难以接受!”
往往当一个人心慌之时,破绽也就随之而来。
“哦?”李德裕上唇的髭须上翘了几分,朗声道:“支使是怎么知道,信纸最后是有落款的呢?”
意识到失言的李植登时呆立原地,脸上的表情连同半张着的嘴足足滞了一息的工夫。
不过不愧是李植,即便在局势极其不利的情况下,也能迅速调整神情,重整旗鼓,马上恢复坦然自若的样子。
李德裕果真名不虚传。如此看来,这深夜论辩绝不是一次试探,竟是一场决战!而李德裕恐怕要远比杨综、李淮深等人难对付。李植暗自笃定,越是难以对付,便越不能动怒,扰乱心绪。
“这不过是猜测罢了,谁人写信不留落款?”李植冷冷地道,面色颇为不以为然,将话故意说的很慢,想自然而然地将方才的失言就此掩盖过去。
而出乎李植的意料,李德裕竟也并未死死揪住李植方才的破绽,反倒将话题一转。
“李支使当然敢于同文饶当庭争辩,矢口否认,因为支使以为,文饶这个节度使做不长了。但是倘若我在此告诉支使,说到诬陷,支使真的以为,你寄往长安的供状,我对此一无所知吗?实言相告,足下所倚仗的那供状,早已变为废纸一张了!”
在场众人不知所云,而李植则微微歪头,不知是在思虑李德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在疑惑李德裕究竟如何获知那份供状的。
但是无论怎样,事后即使是李德裕都承认,最后的胜负手,是此刻并不在大殿的一个人。
那是在殿中对峙最为激烈的时候,李植凭借清醒冷静的头脑,始终死抓李德裕并没有人证的这一软肋。即便是李德裕手中有指使令狐缄下毒的信件,然而那署名毕竟是令狐缄的堂兄令狐绹,孤证不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将要不了了之之时,有一人从前殿外匆匆而入。神情自若的样子让人一时搞不清楚,此人到底是刚刚赶来,还是早已在外听了许久这殿中论辩。
一整天未曾露面的张翊均,身着百姓布衣,头上缠着软巾幞头,步履轻盈,从阁道的方向走来,出现在殿内众人面前。
“阁下是……?”
李植双目凝视来人,即便翻遍记忆,却仍认不出此人竟是何人。
“噢,在下京兆张翊均,”张翊均微微扬起形状纤欣的下巴,朝李植躬身行了个叉手礼,“还以为支使早已同我谋面,失敬失敬。”
这个名字李植记得清楚,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今日同那维州暗桩同处一室。李植再次感觉到内心有些慌乱,张翊均的出现,打乱了他本以计划好的应对手段。
而压倒李植的最后一根稻草,则跟在张翊均的身后。
“来迟了,多有叨扰,还请诸公恕罪!”
李植愣住,李德裕展颜,张翊均会心一笑。
“薛……薛元赏?!”
所有人都感到讶异,薛元赏先前向节度使上交税赋呈报,次日便闻其回归汉州,他怎么会此刻突然现身成都帅府?
而薛元赏则顾不上寒暄,他丝毫不耽搁,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静静地走到李植面前,微施一礼,道:“李支使还是不要挣扎了,薛某彼时确实如支使所愿写信给了‘禁中友人’,不过……却是替李节度写的,而非支使。支使的那份供状,已然排不上用场了……”
短短几句,已让李植思绪混乱,呼吸一滞。
满盘皆输?
而薛元赏幽幽的言语冷似冰刀,完全没有放过李植的意思。
“支使阴谋诬告的供状……薛某早已秘密告知李节度,当然也包括……你私劫暗桩、图谋不轨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