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正一刻。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
从宪宗皇帝元和年间起,至今十余年,王守澄传过的口谕没有一千,也有数百。而同时给如此多的宗室诸王传口谕确属头一遭。
王守澄见所有人都匍匐在自己眼前,足有一瞬,嘴角勾起一抹寒气逼人的冷笑,须臾又摆出了往日慈厚的神情,口齿清晰。
“……圣人言:‘旬休吉日,朕本应幸十六宅,共叙在藩叔侄手足旧情。然则因事,恐难赴宴。可准此开席,特赐御酒,务必尽兴!’”
诸王叩头山呼:“臣——谢圣人恩!”
待在场的所有人都起身后,王守澄吩咐立在门口的绿袍宦官以及禁军兵卒赶紧把宴席的赐礼呈上席间。
随后,数十壶用精美饰金雕花玉颈瓶盛着的御酒,被挨个小心轻放在每一位王爷面前的席案上,足够每人两斛。
见这一切都准备停当,王守澄便扫视了一遍席宴,视线稍微在颍王三兄弟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微笑叉手环顾道:“圣人仍有要事,老奴不便久留,还先行告退了。”
在场众人纷纷朝王守澄叉手施礼:“恭送王将军!”
而后不过几个弹指工夫,骠骑大将军便带着宫里的随从,如潮水般退离了即将十分热闹的十六王宅。
不知其他人如何想,颍王方才一直紧蹙的眉头这才略有舒展,从王守澄迈进宅院那刻起僵直的腰身也放松了许多。
随着原本负责主持席宴的宗正卿一声高呼“开席!”宦官女婢们像排演好的一样,拿起御赐酒壶给每位亲王倒酒,窄窄的壶嘴流出来不见一点浮渣的清酒,状若清水,气味却醇香浓郁,惹人贪杯。
从门外陆续走进来的十六宅女婢们,每一个都稳稳地端着果盘:有来自岭南的荔枝,淮北的橘子,甚至还有西域的葡萄。
而吃席,最不可或缺的自然是珍馐佳肴,虽然开席误了时辰,但紧随女婢们的宦官们呈上来的菜品,无论面点、鲜肴,却皆像是适才刚烹好似的,酱香扑鼻,端的是惹人满口流涎。
据说这是每逢天子席宴对菜肴的特殊处理方式,“取薪柴数捆,置于铜鼎之下,内有木笼,可置菜碟数十于其上,其后内注泉水数斗,上覆铜盖,燃薪至水将沸未沸,水尽续之……”通过精巧的铜鼎设计以及燃薪技巧,可保证菜肴始终热气腾腾,却又不会过于烂熟。
由于宴席设在戌时,按例诸王多数只用过些午食,至今已有小半日工夫未填肚子,因此这席宴菜品更是从饭、粥、点心,到脯、酱、菜、羹……食材则从鸡鸭鹅羊等家常,到牛熊鹳兔等野味,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宴席正中央适时地传来悠扬的琵琶弦音,那是宫廷乐师所奏的《长相思》作为席宴开篇曲。舞女亦随乐燕居轻舞,娴婉柔靡。
宴席随着音乐响起逐渐喧闹了起来。
诸位王爷有的已经开始起身相互敬酒,毕竟这可是天子口谕说让席宴务必尽兴的。
漳王李凑合着琵琶声,跟着唱和起来:“……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颍王李瀍听了,知道这是白居易今春的新作,早在今岁四月,便传唱遍了东都的洛城紫陌,待到传唱至京中繁华热闹的平康里,某位清倌将曲调一变,顿时由悲戚伤春转为欢快明朗,霎时风靡长安。
安王则已忙着去挨个给叔叔们敬酒聊天。漳王李凑端着一盏灌满清酒的忍冬纹银杯,凑到李瀍身侧,悄声道:“‘大王’,不知九弟方才仔细听没有,圣人对王将军可是恩遇有加啊,有什么要事都须王将军作陪。”
李瀍没有看漳王,倒是眼睛微微向右看去,目光所向的方向坐着依旧表情木讷、不与人相谈的光王李怡。
“先帝被阉宦刘克明等弑杀时,刘克明欲立绛王李悟,圣人尚为江王,”李瀍眼帘又快速垂下,看着女婢刚刚剥好的荔枝,仿佛不屑与光王四目相对:“王将军那时还只是枢密使,于乱中诛杀刘克明,拥立圣人有功,况且王将军历经四朝,劳苦功高,能受圣人宠幸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漳王凝视着李瀍,似乎是想知道这是不是颍王真心所言,不过颍王潜心修道,辟谷已久,对朝廷政事素来不大关心,满朝皆知。
况且漳王是和李瀍以及安王李溶一起长大的,对自己这个九弟什么性情,漳王自信还是清楚的。他口中说出的话,如果不是真心,一眼便能看出。
与此同时,在大明宫,翰林学士院内。
天子令下,那金吾卫卒便快步行至学士院门口,尔后不多时,便见有一人身着正四品深绯色袍服,正亦步亦趋地向正厅而来。
马存亮回忆起来,这个穆庆臣,似乎是新近擢升的尚书左丞,也确实同时兼任着翰林学士一职。
马存亮年近花甲,为人低调,自从德宗贞元年间净身入宫,而今已历侍德、顺、宪、穆、敬和当今天子六朝,见过的高官多似牛毛,却也从未见过一个正四品官于旬休日深夜来访翰林院觐见皇帝,而天子的急切态度更令马存亮心中波澜阵阵,让他不禁感叹圣意难测。
然而委身内宫这么些年,马存亮也熟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准则。即使他御札盈几,天香满衣,北司与南衙的争斗却从不涉足,朝堂中的党争也毫不干涉,所作所为不过尽本职,忠于天子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在过去的二十年朝中和北司明争暗斗,宫中内斗血腥不绝,马存亮能安如泰山,为历代天子所倚重,为朝中大臣所尊敬,更为权势熏天的王守澄所忌惮。
穆庆臣步履沉稳,浓眉下一双英气凛凛的双眼目不斜视,从马存亮所站的位置看去,那双明眸正恰好反着四周银烛的光,炯炯有神;高耸的鼻梁下横着紧抿的双唇。
穆庆臣走得稍近些后,马存亮才注意到这个正四品大员竟只身穿不加任何赘饰的官给绫罗绯袍,已有些因浣洗而泛旧,腰系七环金銙蹀躞带,其上也不过栓了支笔囊罢了,别无他饰。
这让马存亮不禁对这看面相年岁不过四十出头的南衙新秀多了些敬意和更多的好奇。
穆庆臣的步速在进入正厅后缓了下来,而后停在距离天子御座十步远的位置,正要跪拜。
“穆卿不必多礼!”天子见状,连忙起身伸手制止,“是吾深夜诏卿前来,多有叨扰的是吾才对,还请上座。”语毕后,天子将小臂一转,手掌指着左侧紧邻天子御座的坐席。
大唐以左为尊,天子让穆庆臣落座的位置,可谓荣宠绝伦。
“臣……谢陛下隆恩!”
不出所料,穆庆臣也面有诚惶诚恐之色,再三拜谢天子后,便在那席垫上正襟危坐,恭敬拱手,面北而视天子。
“赐饮!”
马存亮在天子的眼神示意下,朝立于穆庆臣身后不远处的小宦官朗声吩咐,须臾后,一盏新调好的白酪浆便呈至穆庆臣面前案几上。
这酪浆是长安特色,以酸酪勾以糖水,亦可以蜜水代之,乃一年四季解渴佳品。
无过多寒暄,天子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前几日穆卿所作《春秋注》,吾细细地看了,却不曾想那日看完后心久难平,也等不得明日翰林侍讲了,这么晚将卿召来,为的只想同卿秉烛夜话,共明《春秋》微言大义!”
穆庆臣闻言即刻郑重拱手道:“臣谨遵圣命。”
马存亮虽然始终直视前方,并未向穆庆臣投以眼神,却不知是不是幻觉,在穆庆臣语毕后,明显地感到天子向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瞥。
而之后发生的事更印证了马存亮的感觉无误……
“存亮……”天子轻声唤道:“想你昨夜帮忙准备十六宅宴,也一夜没合眼了,吾同穆左丞不过是闲聊《春秋》,留几个金吾卫宿卫在此便足以,你也回内宫歇息吧。”
马存亮闻言,并未像彼时的王守澄那般有任何的迟疑,反而双手插入袖笼,俯下身去,面向天子回道:“那老奴便先告退了,大家若有事,遣人唤老奴一声便好!”
天子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马存亮带诸宦官离去后,天子立时从御座上起身,腰身笔挺,双手紧握成拳,穆庆臣连忙起身想叉手行礼。
而让穆庆臣都没有想到的是,他胳膊还未抬起,天子下一刻竟直接执住了穆庆臣的手腕,而且不知为何,天子的手掌竟有些濡湿,神情霎时间严肃起来,一双龙眸似火,言语斩钉截铁:“事不宜迟!卿速同吾入内室密商!”
清晖阁,马存亮在往内侍省的路上,正在细思天子同穆庆臣深夜相商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子素来嗜书如命,从继位起便对《贞观政要》爱不释手,经常读到深夜铜漏流尽、银烛燃灭也不停歇。难道找穆庆臣真是为了明言《春秋》微言大义?
马存亮脑中忽地一闪念,这才恍然顿悟:这段时间……这短短的二刻工夫,正是派王守澄往十六宅传口谕的时间关口!
恰在此时,马存亮远远地望见从紫宸殿内走出一队内侍,皆手持纸笼灯,其后紧跟着数名神策禁军,直往蓬莱殿而去。马存亮见了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只因他望见,那领头之人,正是骠骑大将军王守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