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
长安,大明宫,建福门。
建福门城楼的门扉被猝然撞开,轰隆一声,金吾兵的身体连同本已脆弱的门板一起倒在地上。身后早已准备就绪的金吾兵毫不犹豫地踩在同袍的后背上,冲入城楼内,手中劲弩稳稳地端在臂弯处。
但屋内出奇的安静,冲入屋内的金吾兵首先看到的,是横七竖八躺倒着的金吾兵尸体。敌人显然已经注意到他们即将袭取此处,故而提前撤走了,人数及去向皆不明……
随后持刀赶入的沈竓见状,脸色铁青到了极点,斑白的上唇髭须甚至因愤怒而翘起。据丹凤门的宫门监所说,正是建福门最先传出了奏报敌情的戒鼓声,但现在此间空空如也,只能说明一件事:
敌人已经悉数向宫城内聚拢,对方的目标也只有一个——大唐天子。
“他妈的。”沈竓痛苦地一拳砸向木柱,竟把柱子打裂了一截,柱上凹坑里留下了沈竓的鲜血。作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守护天子是其职责,现在天子居然在帝国的心脏被贼人攻入宫城袭击,这已经不是耻辱不耻辱的问题了,这是严重渎职!
更为讽刺的是,守护天子为职责的他们,现在居然不知道天子行在何处……
但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沈竓立刻狠戾地下令:“派出百人,封锁宫城,擅离者格杀勿论!”
沈竓知道这是亡羊补牢,但既然没能防住逆党袭入宫城,也至少得确保他们不能活着跑出来。不然他这个金吾卫大将军也不用干了。
自从沈竓先前见到城中飘起的赤色烟丸后,便马上用烟丸传令,分散城中四方的金吾卫理应纷纷赶至丹凤门聚集,但不知是不是由于夜色降临,烟丸离远了难以辨认,最终赶来的竟然只有三百人左右——即便刨去分布在长安县的金吾兵,人数也应该远远不止这个数——如果现在要封锁宫城,势必还要再让能够救驾的队伍变得人手更加不足。
因而有金吾卫从旁建议,宫城中敌我不明,轻赴险地,易遭伏击,让沈竓再稍作等待,等聚集到五百人再向内进军。
但这个建议被沈竓断然否决,开什么玩笑,现在遭袭的可是大唐天子!现在别说一刻,就是一息一弹的工夫,都可能会令局势有着霄壤之别,人数已然不重要了。再说,听丹凤门的宫门监禀报,京兆尹崔琯也曾率领麾下府兵千人入城勤王,虽然那已经是数刻之前的事了。
局势危如累卵,若是逡巡不进,让天子有了闪失,沈竓百死莫赎。
沈竓抽出佩刀,大喝一声:“即刻出发,救驾勤王!”
见主帅下令,城楼内的金吾兵也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奔下城楼,负责开启城门的兵士转动绞盘,放城外的二百余金吾兵径入宫城。
金吾兵们分散开来,迅速地逼近外朝含元殿。沿途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但在即将攻入含元殿时,探路的斥候却回报,说殿中有数十名头罩漆色面甲的甲兵把守。
沈竓从未对斥候口中的装扮有印象,因此盘踞殿中的极有可能就是敌人。考虑到崔琯已经救驾在前,此间的敌军可能就是自建福门撤退至此的。
沈竓没时间下令让兵士从后包抄,因而直接强攻就是最好的战术。
“动手!”沈竓低声下令。
早已端平劲弩的金吾兵欺身冲入,砰砰数声弩弦击发交替响起,这些金吾兵皆是大唐精锐,百步穿杨是必修课,因而他们射出的弩箭从敌人未被甲胄裹覆的缝隙刺入。
殿中鬼兵登时倒下大半,余下的反应也极快,纷纷在殿中寻找立柱做掩体,躲避飞射的弩箭。但沈竓领着负责近战的金吾兵疾步冲入,与殿中剩余的鬼兵展开了白刃战。
沈竓带着满腔怒火,凶悍至极,亲手砍倒了十数人。由于主帅的命令是一个不留,因而金吾兵也都放开了去砍杀,下的都是死手。一时间含元殿内金属楔入肉体的闷响和人的惨叫此起彼伏。历代皇帝面见大臣的殿堂,此刻竟变成了修罗炼狱。
不多时,含元殿内盘踞的鬼兵便被悉数消灭,而金吾兵只付出了五人负伤的代价。
沈竓命三人负责照顾伤员,余下的二百金吾兵则紧随主帅,自含元殿后鱼贯而出。
沈竓此时已有了盘算,敌人既然会在外朝防守,说明天子的行在至少还没有在鬼兵之间散布开来。
一切还会有转机……
但是让沈竓心存疑窦的却是,禁军都他妈的跑哪儿去了?皇城中战斗力最为精良的神策军,在天子遭袭之时居然不见踪影,渎职的不光他一人。
抛开这些思绪,沈竓正要领兵冲入宣政门,却赫然注意到宣政门内尽头似乎有松明火炬的光亮。
敌军?
无奈夜色已然十分昏暗,从他们所处的位置看不真切宣政门内的光景。
沈竓手掌下压,示意兵士们屏息凝神,以免打草惊蛇。
沈竓领兵在前,压着步子,尽可能消减因行进而传出的甲胄金属摩擦声。但当他刚踏入宣政门廊后,一支弩箭就“啪”地打在了他的脚尖前,让他立刻回身将身形隐没在门廊遮掩中。
沈竓知道,宣政门内皆是石制立柱,从弩箭射出角度来看,应该是有敌人伏于院墙或是石柱之上,对任何从门廊内冒头的进行射杀。
但沈竓的这个推测很快便被推翻了。
因为自门廊后传来了一声高喊:“京兆府广平军!”
沈竓马上意识到这是对方的自报军号,这根本不是敌人,竟然是崔琯所领的救驾部队!
“左金吾卫大将军沈竓!”
与此同时,右神策军,内廷。
鱼弘志这一次再也绷不住了。
他已然在内廷端坐了半个时辰,但数次往来殿中的通传带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危急,先是说崔琯带着京兆府兵入宫救驾,又是说有人看到,左金吾卫大将军沈竓已经率兵入宫城了,但到现在柏夔那边还没有信,如此一来,一旦沈竓同崔琯合流,把守宣政殿的鬼兵恐怕会抵挡不住。
再等下去,鬼兵可就全军覆没了啊……
但王守澄却像是一切不萦于怀,除了一直转着手中的两枚核桃外,便不再有所表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任由宫中局势自然发展,放鬼兵自生自灭。
鱼弘志从椅子上起身,跪在地上,一脸的不解。
“祖宗恕罪,但……弘志实在不知,祖宗到底在等什么啊?”
核桃破裂的声音骤然在殿中响起,吓得鱼弘志眼皮一跳,以为自己触怒了王守澄,连忙俯下脑袋。
王守澄扔掉裂开的核桃,支着交椅扶手缓缓起身。
王将军这是终于要下令派出禁军了?
鱼弘志心里没底,只得一直将前额贴在冰凉的地面上,静候王守澄开口。
“弘志你也跟了咱家十年了……”王守澄略有沙哑的语声在殿中回荡,金紫云头履的鞋尖出现在鱼弘志眼前,“你来跟咱家说说,吾辈这些断了根的人,如何才能固取荣宠?”
鱼弘志皱起眉头,他一时想不明白,为何祖宗要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
鱼弘志敏锐地察觉出,王守澄这个问题里话里有话,或许并不是在等自己的答案。
果不其然,王守澄没等鱼弘志作答,便回过身去,负手在背,仿佛向弟子传授毕生所学似的,悠悠道:“天子不可令闲暇,应当以奢靡声色娱其耳目,使日新月盛,无暇顾及他事,然后吾辈方可以得志……”
王守澄顿了顿,接着道:“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生。不然,彼见前代兴亡,心知忧惧,则吾辈疏斥矣。”
鱼弘志抬起身子,恰好迎上了王守澄微微侧身投来的阴陟目光:“最重要的是……确保天子为己所拥立!”
这点鱼弘志心知肚明,往昔俱文珍得宠于宪宗皇帝,王将军同梁守谦得宠于穆宗皇帝,皆是如此。而当今圣尊励精图治,甚至还意图诛杀王将军门人郑注,恐怕这也是王将军选择参与鬼兵迎驾之谋的深层原因吧……
但鱼弘志不解的是,这同眼下作壁上观的联系为何?
“你怎么还不明白?”王守澄有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几乎将话掰开了揉碎了,一句一顿:“鬼兵迎驾,若其得手,迎立那位于藩邸。弘志你以为,届时叙功,究竟是鬼兵为大,还是吾辈为大呢?”
鱼弘志闻言心中矍然一惊,祖宗的意思莫非是……